人生太顺并非好事。譬如此次,若非谢氏本就底蕴深厚,谢云曦这番不经大脑、冲动应事的失误便足以让一个富裕的小世家倾家荡产。
世家和世家之间亦有差距,不是什么家族都能说出“区区北齐”这几个字的。
这一世,少年被“娇养”的太好,但娇花虽美,却非谢氏所求。
一场磨练迫在眉急。
所谓磨练,大抵不过挫折教育。这是每一位谢氏子弟都会遇上的,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挫折大小,形式亦因人而异。
可惜,对于谢云曦,谢氏众长老这些年都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倒是此番求医之行竟意外得了机会。
曾感受过挫折教育,被收拾的很惨的谢二姑娘不禁暗自期待起来。
她暗道:等和弦哥康复,我定要备好瓜果,搬上小板凳去蒙学抢个好位置。
——方便看戏的好位置。
不知被惦记的谢云曦背后猛然一凉,“咦,莫不是降温了?”
午时一过,时辰便好似踩了油门的车,眨眼飞速。
此时,日头偏于西侧,却又未达地平。
临近黄昏,又未至黄昏。
谢云曦略瞧了一眼,“原来已到了这时辰,估计等再晚些,这外头的气温便要降下。”
这会儿,他并未觉有明显的降温。但秋季嘛,日夜温差向来大,若再晚出发,等天色暗去,这夜路可就不好走了——特别是无心年岁大了,若过于劳顿,恐有损身体。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谢云曦都不希望对方因此受累。
他有些担心地开口,“大师,不如您先准备准备,这时辰亦不算早,若再晚出发,路上也不好寻落脚的地方。”又道:“虽说血荒需慢慢解,但能早一些也是好的,毕竟人命关天。”
“嗯。”无心点头,随即利落起身,“那便走吧。”
谢云曦和谢年华楞了一下,随即她俩连忙起身。
谢云曦一边自席上站起,一边疑惑道:“大师,您不准备——”行李或顺手的药箱什么的吗?
话还未问全,门外便响起了郝平凡的嚷嚷声。
“先生,先生,行李和药箱都拿好了,您前几日炼好的那几颗解药和特制的那几枚银针我都检查过了,都在箱子里呢。”
闻言,谢云曦和谢年华齐齐挑眉,看向无心。
——果然有备而来。
只是,这准备要不要这么充分啊!
对上谢家兄妹诧异的眼神,无心一手抚须,一手负背,淡定却无言。
全然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
——人设崩坏也不能阻止他努力挽尊,凹造型。
此时此刻,自我感觉良好的某神医很是享受后辈们投来的“仰慕”的目光。
谢家姐弟:“……”
而就在这时,郝平凡突然自木门一侧探出一脑袋。
“先生,您快点呀,我刚瞧见院外的车马了。我跟您说呀,您肯定也没见那样的马车,真的超级气派好看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马车。”
岁数不小,但童心似乎还未泯灭的青年很是兴奋,“先生,先生,我们走快点呗,我真好想上去坐一坐,肯定比我们家阿黄要舒服。”
阿黄,百草居唯一的一匹代步老牛。
刚捡起人设,装了一次完美高人的无心:“……”哎,他好不容易捡起的逼格啊!
第116章
去时见白露, 归来已秋分。
耗去六天六夜,在第七日的晌午, 谢云曦一行人终抵达琅琊。
而就在他们越过界碑石的时候, 谢宅正门缓缓开启。
正门大开,浩浩家仆自府中涌出,静立朱门两侧。
又过些许, 谢老太爷跨门而出, 身后紧随谢朗、谢齐、谢王氏、谢言氏、沈乐、谢文清。谢和弦和君莫离。
众人拾级而下,不见来人。
谢老太爷问:“阿朗啊, 三郎和二丫头到哪儿了?”
“回父亲, 刚过界碑。”谢朗恭敬回了话, 又劝慰道:“您不如进府稍坐, 有儿子候着, 您且放心。”
谢老太爷摆摆手, “总归你们都是小辈,没得怠慢了无心大师。老夫当年虽同他不熟,但少年时也见过几面, 算来也是故人, 哪有故人来访不来迎的。”
说到无心, 谢老太爷心下唏嘘。
作为对家人极为护短的人, 他对当年吴家的做法是极为不屑的。但这本是人家的家事, 他一外人自然是不好评论。
只是, 可惜了当年吴忧、吴虑这俩兄弟。
一位少年英雄, 却黯然早逝;一位享神医尊荣,却难洗背离家族的污名。
白玉微瑕,明珠蒙尘, 终叫人惋惜。
“哎, 果然,还是我谢氏好啊!”看着身侧和谐友爱的一排亲友,谢老太爷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转念,他又想起为谢云曦和谢年华这俩姐弟,“三郎和二丫头也着实辛苦,特别是三郎这孩子,平日恨不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他二姐这做女娃的还娇贵,这一趟,听老十二说,可是受了不少的苦。”
家中亲人和谐友爱,其乐融融,这才是家族之幸,传承之道。
谢老太爷深感欣慰,不禁抚须轻笑。
谢齐嬉笑附和,“老爷子说的极是,咱们家自然是顶顶好的,瞧瞧咱三郎和二丫头,这番齐心协力远去北齐,当真手足情深,这般好的孩子,也就咱们家有这福气。”
谢齐很是得意地夸起人来。若他只说到这儿,倒也没什么,然而——
“虽然二丫头总爱三五不时地离家出走,野起来男儿亦要退避三舍,做起女红又堪比人间灾祸,但她依然是我谢齐最骄傲的侄女,哈哈哈——”
众人闻言,齐默然。
而“夸”完侄女,谢齐自然也没忘记自己的侄子。
“还有三郎这孩子,虽说不告而别这事做得十分不地道。你说去就去呗,不告诉他大伯是怕被阻扰,但我这二伯向来是深明大义的,好歹和我通一下气,回头也不至于被人家给忽悠了去。”
——深明大义?那他就小肚鸡肠了!
这一踩一捧的,谢朗狠狠瞪了他一眼。
奈何被瞪的人脸皮向来厚实,只咧嘴一笑,一副“你耐我何”的模样,瞧着相当欠揍。
谢朗拿他无可奈何,只冷哼侧过头,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大获全胜,谢齐嘻嘻一笑,复又一想,继续感慨:“唉,想我一代英明,怎么三郎就没学到半点呢,瞧瞧这孩子,也太……实在了些。人家都还没来得及忽悠呢,他就自己把自己坑沟里了。”
又道:“从前我光知道这孩子坑人坑得厉害,却不知他狠起来连自己都坑。”
想起前两日,谢十二自北齐急马送来的长信。那信上详细阐述了谢云曦拜访无心,入百草居后发生的种种。
对于信中所述,谢齐心疼谢云曦,但对于他那不用人忽悠就自己送人头的行为——“哎,三郎毕竟还小,他一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是人神医的对手。”
听听,这双标到极致的维护之言。
谢老太爷白眼,“老十二有一句话说得倒是很对,你们这些人啊,就是太溺爱三郎了,他这年岁竟还半点俗事不知,说来可不正是你们给惯出来的嘛。”
——搞得来,您老人家不惯似的。
谢老太爷平日虽没个正行,但这会儿正经起来却也威严十足。
众人不敢出声反驳,只谢言氏没忍住,小声维护道:“也不是半点不知呀,三郎对膳食,农事知道的可多了。”
——那不还是为了吃。
年岁虽大,但耳聪目明。谢老太爷没好气地瞪眼。
对上老爷子投来的目光,谢言氏尬笑两声,随即一把拉过谢齐,“嘻嘻,阿爹啊,你知道的,媳妇我最乖的,都是他,对,就是夫君他把我给教坏的。”
——艾玛,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
看着缩在自己身后的媳妇,再瞧了瞧神色莫名的亲爹,谢齐张了张嘴,“呃,是,对,媳妇说的都对。”媳妇不对也必须对,嘤嘤嘤,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太难了!
谢老太爷:“……”这儿子没救了。
无语地摇了摇头,谢老太爷也懒得再理会谢齐这傻儿子。
为求心理安慰,他将视线投向谢朗和谢王氏这两夫妻。
这两人看上去倒是一本正经,瞧着也十分靠谱。但眼尖的谢老太爷却正好捕捉到谢王氏给谢言氏暗送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呃,往好处想,这也算是妯娌情深,一般人家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了呢。
至于谢朗,“呵呵——”,天下皆知的侄控,就装模作样的本事比其他几个强些。
有这么些长辈在,他家乖孙没长成纨绔也真不容易。
“哎,三郎,好孩子啊!”谢老太爷一脸感慨欣慰。
众人:“?”
话题转太快,谢朗等人听着自然十分莫名。
“呵呵,你家老太爷可真有意思,嘴里骂着儿子媳妇过于宠溺,结果骂完了,自个却又护上了。”
君墨离扶着轮椅把手,俯身轻语,向谢和弦低声私语。
谢和弦这几日吃了不少补药,虽还没多少气力,但面色瞧着倒好了许多。
听到好友吐槽,他抬手掩唇轻笑起来,“没办法,谁让三郎可爱呢。”
“可爱?”又是这见鬼的可爱。
君墨离嘴角一抽,“竟然这么可——爱,你为何要挑拨那些长老‘严惩’谢云曦那小子。”
一边用再真诚不过的情感夸着人,一边又不嫌事大地帮着长老院完善清算的诸多细节。
纵然是生死过命的好友,君墨离也无法理解友人的这番做派。
谢和弦轻笑,“可爱不代表做错事不用受惩罚,家中这么多人,他一半大的孩子往边境跑什么,没得让我提心吊胆,还白费了我回琅琊的这一趟初衷。”
得,君墨离算是看明白了,感情绕了半天,他这好友就是“爱之深责之切”。
“再说——”谢和弦顿了顿,眼角一眯,“三郎幼时在北齐,从未入过琅琊蒙学,身为谢氏子弟,吾等均以此为荣,三郎他身为谢氏一员,想来也十分乐意补上这儿时的遗憾。”
“这遗憾,谢云曦那小子应该——”不会想补上的。
君墨离看着笑容格外温柔的好友,心下一颤。
“咳咳”两声,很是没原则地转了言辞,“阿弦说的极是,云曦君若知道你这般上心为他弥补遗憾,嗯,他定会感动非常,热泪盈眶的。”并不。
“我也是这样想的呢。”谢和弦笑得愈发灿烂,“还是阿离最懂我。”
牺牲一个谢三郎,换得好友乐开怀——值,非常的值。
君墨离很是宠溺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待你好些,我便帮你去蒙学抢位置,定给你抢一个视角最好,最适合看戏……不,是最适合照看谢云曦那小子的位置。”
“嗯,还是阿离对我最好。”谢和弦笑道:“我家三郎那么可爱,想来蒙学的位置不好抢,到时候我就全靠阿离了。”
“自然。”君莫离自信满满。
“咳咳,莫离兄弟啊,到时候记得带上我。”谢文清不知何时靠过来的。此时他正端着长袖,挺着脊背,很是君子端方。
然而,这一本正经的背后却是,“那什么,论抢位,我阿娘和二伯母可是好手,我阿爹倒是不足为患,但我二伯阴……呃,比较足智多谋些,咳咳,实在不好抢位。”
除护短外,谢氏族人最大的一个共性便是——吃瓜看戏,幕后操盘。
“嘻嘻,文清哥这是还在气三郎撇下你,只寻年华去北齐。”说是询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呵呵,本君怎么可能那般小肚鸡肠。”——三郎那臭小子,离家出走什么的就算了,竟然只叫年华这丫头,实在太过分了,哼!
心中腹诽,然面上却很是正经,“都是做兄长的,我这不是和你一样,想他多长些记性嘛。”说完,他还颇有深意的瞥了眼谢和弦。
谢和弦自是察觉他话中有话,但也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说到“一样”他似想到什么,一转头,正瞧见谢齐和谢言氏两人低着脑袋,呢喃着,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暗谋“大事”的夫妻似有所感,两人抬头,对上谢和弦投来的目光。
刹那,三人六目相对,又十分默契地侧目,齐齐看向静立无声,显得格外与世无争的谢王氏。
四人八目,电光雷火——很好,确认过眼神,是要抢位置的“劲敌”。
谢朗和谢文清:“……”等等,怎么没有他们?
旁观却不敢说话的沈乐:“……”毫无竞争力的父子,啧啧啧,真是喜闻乐见。
“所有骑卫听令——下马,缓行。”
“是。”
谢氏各旗,至谢府百米,非军报不得骑行。违令者,视为大不敬,当示家法以儆效尤。
众人听到声响,齐齐望去。只见不远处,蓝旗飘扬,护军开道。待车马渐近,亦可见蓝旗护军正中有两辆马车并行而来。
车马缓缓,随后,一车车窗被一玉手推开,少年秀气的脑袋自窗内探出。
谢府门前,众人凝神细瞧,那脑袋可不正是谢云曦本人嘛。
“吁——”非军报,谢府正门前不得停靠任何车马,故,至府门十米开外处,蓝旗一声令,车马齐骤停。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谢云曦探着脑袋,视线正向着谢家众人所立处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