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对,四周寂静,唯秋风萧瑟,梧桐飞叶起翩然。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余日未见亦可做三十载相思。
相思断肠,又见少年憔悴,不负昔日光彩。
谢家众人未语,只满眼心疼之色。他们捧在手心好生呵护的少年,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责备话还来不及说便已忘精光。
此时此刻,他们只想上前,好好地抱一抱车上少年;只想不管不顾,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塞进他怀里;只想看他没心没肺、潇潇洒洒。
马车上。
谢云曦一看见自家门前那浩荡的架势,好半晌,他的脑中就剩下两个大字:要完。
稍缓过神,他却不敢再抬头多看一眼。
从心如他,很是鸵鸟地缩回脑袋,却只听“碰”一声,头撞在车窗的木框上,痛得他“啊呀”痛呼。
“我怎么那么点背。”谢云曦揉着脑袋,很是郁闷地呢喃抱怨。
谢年华啃着牛肉干,就着热茶,头也不抬地回了他一句:“活该。”
“二姐,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谢云曦看着对方宛如看负心汉。
只是刚抱怨完,他又想起外头那浩荡的一行人,“那什么,二姐,大事不好了!”
谢云曦紧张道:“大伯、二伯、大伯母、二伯母,还有大哥和和弦哥都在外头,连阿爷也来了,这么大的架势,你说我现在下去,他们会不会揍死我呀?”
——呵呵,他们不舍得揍你,只会揍我好嘛。
谢年华加快了牙齿咀嚼的速度,又连忙往嘴里塞了一把果脯。
“啊呀,二姐,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吃,我都没你这么贪吃。”
“你还知道自己贪吃。”谢年华斜了他一眼,“我现在不吃等会儿就没机会吃了。”
“倒也不至于。”
“你是不至于,但我至于啊。”
谢年华对自己的家庭地位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
谢云曦,他这傻弟弟的危机主要来源于长老院,至于外头那些——看都不用看,她都能猜出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态。
话说,当年她第一次学会离家出走、往外浪的时候,也曾有过这般被全家心疼的待遇。
奈何次数一多,离家出走什么的都不过是常态。一来二去,别说心疼了,每次被抓回,她娘都恨不得把她往死里折腾。
按理说,她都被折腾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毕竟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但问题是这一次她是带人跑。
虽然吧,去北齐这事的主谋是谢云曦,她充其量就一帮凶,但——事实根本不重要,反正在她爹娘哪儿,黑锅铁定是她背的。
“你个做姐姐的怎么带的弟弟,三郎还那么小,他知道什么……”
“什么,三郎先出的主意,哼,那你怎么不拦着,竟还跟着一起胡闹,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个也想去……”
“看,台词我都帮我爹娘想好了,多善解人意,多贴心。”
谢年华咽下嘴里的果脯,喝完杯中的热茶润喉,随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抬了抬下巴,“果然,我这小棉袄当的,世上再难逢敌手。”
槽点太多,无力吐槽。
“呵呵,漏风的小棉袄吧!”谢云曦紧张之余都忍不住嘲讽,“比漏风程度,确实难逢敌手。”
“呵呵——”谢年华挑眉,盯着少年冷笑。
心有所感,谢云曦防备,“你要干——”嘛?
可惜,最后一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谢云曦只觉脖颈被衣襟吊起。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碰”一声,屁股一疼,待他反应过来,竟已被踹出马车车厢,以五体投地之态,半截身子趴在外头,半截仍在车内。
未踹出车,未落于地,伤害不大,但——他不要面子的嘛!
无心听到声响,心中好奇,伸手推开车窗,猝不及防下,正对上谢云曦挣扎抬起的脸。
四目相对,刹那空寂。
半晌,谢云曦撑起手肘,咧嘴一笑,“大师,我们到了哦,那什么,琅琊谢府全体,向您致以最高的敬意。”
试图蒙混过关。
无心眨了眨眼,“最高的敬意?五体投地?”
谢云曦:“……”就不能当没看见吗?能不能搞点虚伪的成人社交基本法?能不能讲点武徳?
——嘤嘤嘤,作为一个成熟且有担当的少年,他也是要脸的好嘛!
然而——“啊呀,伯母的小心肝,我的三郎小宝贝啊啊啊啊……”
谢言氏之音响彻云霄。
成熟有担当的少年:“……”
蓝旗众人:“……”誓死维护家主脸面,努力憋笑,人生艰难。
无心:“……”
第117章
世人都道:琅琊谢家多君子, 傲骨铮铮有遗风,守礼清雅当如是。
而在无心原有的印象中, 这谢氏一族虽多有龟毛, 但也当得起世人这一赞誉。
自北齐到琅琊,这一路走来,谢云曦和谢年华这姐弟虽常打破他对谢家原有的印象。
但是吧, 人家偌大一家族, 偶有这么一两个“不靠谱”的子孙,想想也挺正常的。
毕竟, 谁家还没个“熊孩子”呢。
而当他真正踏入琅琊地界, 迎上谢家那一群盛装迎接他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后——初次见面, 却“又”是一次世界观崩裂。
虽未曾亲眼见过谢言氏, 但也听过世人对她的称颂。
才貌双全, 温婉端庄,那一手丹青,一手女红, 在世家贵女中亦难逢敌手。
而当谢云曦对着那一路绝尘, 提裙而来的女子唤出“二伯母”这三个字的时候, 无心正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脚刚一踩到地面, 他先是一愣:谢家三郎这小子的二伯母?那不就是谢齐的妻子, 言氏那位号称“蕙质兰心”的嫡女吗?
不敢置信地再次抬头看向“蹬蹬蹬”而来的女子。
这女子容貌确实温婉秀气, 一身白青绣荷的华服精致飘逸, 典雅的发髻,配以珠钗点缀,更衬得气质柔美温和。
然而, 此次此刻, 这女子却两手拎着华裙,以一种并不符合世家贵妇的姿势,向着她心心念念的“三郎小宝贝”一路卷尘,狂奔而来。
温婉端庄?
蕙质兰心?
无心看着对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一把抱住车前略显呆滞的少年。然后,很是心疼地将少年上下打量了一圈又一圈。
“呃——”伯母似慈母,想来是感情太过深厚,一时激动,才会这般。
“对,意外,意外,都是意外。”
无心僵硬着脖颈,移了视线,嘴里呢喃着,“大部分,肯定都还是正经的。”
“许久不见,大师别来无恙。”
谢老太爷眼见儿媳一路狂奔,来不急阻止,只能无奈一叹,赶紧上前,作揖迎接,“咳咳,大师见谅,老夫这二媳妇许久不见三郎,心中激动,才会如此孟浪,其实,她平日还是……”
“还是很文雅、内敛的。”
文雅?
内敛?
疾步紧随的谢家众人:“……”老太爷(父亲)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本事又提高了,佩服佩服。
无心:“……”他都已经自我说服,想当自己眼瞎,为啥你还要多此一举,强行挽尊。
“呵呵,看出来了!”见鬼的文雅内敛。
这要不是看在对方是同辈中,仅剩不多的,还看得顺眼的“故友”,无心这会儿早就口吐莲花,开启毒舌模式。
“咳咳——”谢老太爷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大师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定是累了,不如随吾等入府,先做歇息。”
“自然。”无心很是给面子地、顺着台阶应了下来。
谢老太爷暗松了口气,赶紧侧身,伸手做请。
无心客气回礼,唤上郝平凡,倒也干脆地同他并行,往谢府大门走去。
而一旁,谢齐则不动声色地挪到谢言氏身边,掩嘴低语:“咳咳,夫人,外人在呢,你收敛点,好歹给自己和三郎留点形象,不然回头长老院知道了,估计还得给三郎按个‘有失体统’的罪,这罪上加罪,到时候三郎有得受了。”
一听长老院,谢言氏立马清醒,妙变温婉。
眼见自家二伯母终于恢复“正常”,被“嘤嘤嘤”到脑壳疼的谢云曦也算松了口气。
暗自向谢齐送上一枚感激的眼神,随即便同他一道,混入簇拥无心的队伍中。
只是,走出没两步,“咦,我好像忘了什么?”谢云曦疑惑地歪头、呢喃。
谢齐听到他的低语,同样也觉自己好似忘了什么,好像还挺重要的——“呃,是什么呢?”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身后的马车上,谢年华小心撩开车帘一角,微探出半颗脑袋。
待确定众人已转身离去,她方才小心地从车厢钻了出来。
一旁的蓝旗护军们:“二姑……”
“嘘!”谢年华赶紧做出禁声动作,又小心看了眼不远处众人离去的背影。
待见无人发现,松了口气后,又立即缩起脖子,小心抬脚,向反方向溜去。
离家出走一时爽,一直出走一直爽。
“三郎啊,不是你二姐我不讲义气,我也不想利用你转移视线的,实在是阿娘太恐怖。还有和弦哥,待回头等我藏好了,定会□□来看你的。”
做贼似地弯着腰,小心混进蓝旗队伍中,借着大部队做掩护,她溜得相当隐晦。
而眼见谢二姑娘要溜的蓝旗护军们则左右为难。
——报还是不报,看见还是没看见?
要说谢王氏,从始至终,她面上都表现的极为淡定,可事实上,在看见谢云曦出马车的那一瞬间,她其实也差点没崩住。
好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住了。
只是她光顾着自己侄儿,一时竟忘了车上还有个女儿的事。
而当她听到谢云曦的那声呢喃后——咦,她好像也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来着?
“谢年华,都回家了,你还打算去哪?”
因一直坐在轮椅上,谢和弦的视线自然偏下。当谢云曦被踹出车厢的时候,其他人或许没瞧见车内的动态,但他却看一清二楚。
声东击西这一招确实用的不错。
本来嘛,他也不打算揭穿。但不曾想,走出一半,谢年华不仅没跟上,竟还想着再溜一次。
刚离家便又想来第二次——怎么,这是嫌自己命太大呢?还是觉着你阿娘回过神,不会来个两罪并罚,愤怒暴走?
作为一位称职的好兄长,谢和弦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妹妹错上加错。
而本在左右为难的蓝旗护军听到他的呼唤,齐齐侧身,很是迅速地为谢二姑娘让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万众瞩目,独领风骚。
谢年华僵硬着脖颈,缓缓转过身来。
目之所及,先是笑如春风,禽兽无害的谢和弦,再是一众无语回首的谢老太爷等人,最后——视线落在谢王氏身上。
世家大妇之典范,当真是仪态端庄,优雅柔美,连笑容都还是那般温柔、慈爱。
谢年华咽了咽口水,尝试着挪脚。然而,腿软无力,无法挪动半毫。
“阿……阿娘——”声颤。
谢王氏闻声,柔声轻唤:“来人啊,二姑娘舟车劳顿,送姑娘回房。”
“是。”
数十位中年妇人自她身侧跨出,拱手作揖后,齐身向前,往谢年华身边走去。
一看见她们,谢年华心中一颤,瞳孔震惊。
要说这数十位妇人,其实都长得颇为慈眉善目。她们出生王氏,是谢王氏出嫁时王家陪嫁过来的绣娘。
做姑娘时,她便极不善女红,故而,王家特意培养了一庄子的绣娘,只为给他们家姑娘撑个场面。
而如今,能在谢王氏身侧伺候的,便是当年那一庄子绣娘中的佼佼者,是特意挑选出来,教导谢年华女红的师傅。
在女儿出生时,谢王氏便梦想能拥有一位温柔、体贴且擅女红的“小棉袄”。
然而,她费尽心思,小棉袄终还是漏了风。
棉袄漏风,补补总还有希望的。不死心的谢王氏依然执着于“棉袄拯救”。
这些年,谢年华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娘请绣娘。
平常她受罚,最多也就来个三四位,可这会儿一上便是浩浩荡荡的数十位绣娘。
看着面朝自己,缓缓而来的师傅们,谢年华只见天地变色,前路漆黑。
这几日,无心同她相处的也颇为熟络,这谢家的二丫头,别的不说,这胆子吧,就非一般男儿可比。
路上,谢云曦瞧见水蛇,说了声好吃,她便能徒手抓来,剥皮切断,不带眨眼。
可,就是这么个勇气非凡的小姑娘,如今却对着几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们一脸恐惧。
无心不解,左顾右看,只觉谢家众人面色颇为古怪。至于谢王氏,瞧着依然和善温柔。但想起谢家另一位夫人“表里不一”的模样,一时间,他亦生心迟疑。
察觉到无心投来视线,谢王氏和煦一笑,歉意且温和地说道:“大师见谅,小女一向淘气,想来这一路也多有叨唠,真是见笑,见笑。”
见此,无心暗道:这位倒是同传言说的一般,看来是他多心了。
可就在他放下心来的时候,对面的谢年华却是脑子一抽,在绣娘即将靠近前,侧身、旋转,向外狂奔而去。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在劫难逃,不如先来个脚底抹油,至于之后如何——人嘛,还是要活在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