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大家表情各异,目光在周正和柳玉之间徘徊。
柳玉一想到男人是自己捡回来的就心虚极了,他不敢直视大家的眼睛,全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比关在笼子里的两只母鸡还要安静。
这时,有人出声:“里长,你打算怎么解决?”
周正手里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映着他那张长了不少皱纹的脸,他眉头紧皱,沉声说道:“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忙着回去休息,我就不给大家绕弯子了,我们玉潭村再怎么说也是十里八乡比较出名的村子,若是把一个受了伤的大活人往外赶,不顾人家的死活,这事儿传出去了,别说我这个里长,估计你们脸上也挂不住。”
大家闻言,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桐溪县附近的村落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多个,别看表面上相处得和和气气,实际上村子与村子之间都在暗地里偷偷较劲儿。
不较劲儿不行,毕竟每个村落都依仗着桐溪县发展,桐溪县的县长大人再公正廉明,也不可能将十几碗水完全端平。
这个时候,就要看哪个村落发展得好、哪个村落管理得好、哪个村落名声更好了。
只有得到县长大人的好感,村子和村里的大家才能讨到更多的便利。
所以周正说的不无道理。
周正安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反驳他的话,才把今儿上午自己和村里几个老人商量好的计划说出来:“那个人是柳玉捡回来的没错,可他是出现在我们玉潭村的地盘里,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把这个担子放到柳玉一个人的肩上。”
说着,周正看了眼经常跟着他的郭邻长。
郭邻长会意,二话不说从人群后面提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竹篓。
竹篓里装了很多树叶,看着都沉。
周正接过竹篓,叫柳玉抱着。
“这些树叶上刻有你们每家家主的名字,我会先在里面抽取十个人,被抽到的十家人轮流负责那个人的吃住,每家人负责五天,一轮完后,我再重新抽取十个人。”
随着话音的落下,大家开始窃窃私语。
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要他们轮流收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要负责那个人的吃住,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不乐意。
有的人不好表面出来,有的人就无所顾忌了。
“凭什么啊?”
说话的人是一个姓蒋的婶子,叫蒋若兰,长得有些胖,脸圆,看着一副憨相,却是很会撒泼犯浑的主。
蒋若兰站在柳春华身旁,一嗓子嚷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蒋若兰。
抱着竹篓的柳玉也看了过去。
以前他住在柳春华家里的时候,蒋若兰就经常过来窜门,蒋若兰和柳春华的关系不错。
蒋若兰丝毫不惧大家的目光,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里长,你都说了人是柳玉捡回来的,关我们何事?凭什么要我们替柳玉收拾烂摊子?他不是喜欢捡人吗?就让他照顾着呗。”
柳玉嘴唇紧抿,低头不语。
倒是张婶子听不下去了,反唇相讥:“里长也说了人是出现在我们玉潭村的地盘里,小玉不把他捡回来,他就能自个儿走出玉潭村?要是人死在那里,你说县长大人会怎么看我们玉潭村?”
蒋若兰噎了一下:“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他把人捡回来了?”
“好了!”周正厉声打断蒋若兰的话,他想了想,对蒋若兰说,“你不想参与也行。”
蒋若兰大喜:“当真?”
旁边的柳春华见状,赶紧站了出来:“里长,我也不想参与。”
“行。”周正点了点头,见其他人也要跟腔,便抢在那些人开口之前说道,“但凡是没有参与这事儿的人,下次村里的集体荣誉都落不到你们身上,上头赏下来的东西也没有你们的份儿。”
蒋若兰和柳春华同时愣住。
周正又问:“还有谁不想参与?都跟我说一声,等会儿我就抽取名字了。”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没有人了吗?”周正说完,目光扫向蒋若兰和柳春华,“只有你们两个是吧?”
蒋若兰哪儿舍得放弃那些东西?上次玉潭村表现好了,上头居然赏了每家一匹布和一袋粗米,和那些东西比起来,收留个人又算什么?
只是负责吃住而已,又没说一定要吃得好、住得好。
蒋若兰的脑子转得极快,左右衡量完利弊之后,她连忙出声:“里长,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玉潭村人,怎么能和玉潭村分开呢?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正看破不说破,转而对柳春华说:“那就只有你了。”
柳春华:“……”
柳春华本想有蒋若兰挡在前面,大家再怎么说也不会说到她身上,结果蒋若兰说变就变,还不提前通知她一声,害得她再次成为大家视线的焦点。
“里长。”柳春华硬着头皮说道,“我和桂芳一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正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可柳春华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默默退到人群后面的卢召田身边。
卢召田似乎嫌她丢人,拉长了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柳春华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忘记刚刚的事儿,她悄悄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在场一百户人呢,只抽取十户人,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家。
谁知她刚这么想完,周正就念出了第一个名字:“卢召田。”
大家的视线再次唰唰唰地集中了到她的身上。
刹那间,她有种天地旋转的错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卢召田。”周正重复了一遍树叶上的名字,“卢召田听见了吗?”
话音未落,柳春华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没张口,哭腔就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哎哟喂,我家里就那两块地,还供着一个在县城里上学堂的孩子,我哪儿来多余的粮食养一个闲人啊?”
周正捏着树叶,蓦地沉下脸来:“柳春华,你想耍赖不成?”
柳春华哭得满脸泪水,坐在地上,卢召田提都提不起来。
“柳春华!”卢召田丢脸丢得都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这么大的人坐地上像什么话?还不给我起来!”
张婶子阴阳怪气地说:“怕是吃肉吃多了,身体重得起不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逗得哈哈直笑。
卢召田气得声音发抖:“柳春华!”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里长。”
周正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柳玉。
柳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顾着看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的笑话,他眉心轻蹙,仿佛在纠结着什么事,并且很快纠结出了一个结果。
“里长,我想还是让他留在……”
“我家”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前面。
“里长。”有人喊道。
这下,不仅是周正和柳玉,还有包括柳春华和卢召田在内的其他人也同时转头看向了那个人。
宋殊禹的身量很高,当他站直,几乎把屋内的光线遮挡完了,他跨过门槛往外走了几步,才有烛光从他身后溢出来。
他走到周正面前,比周正高了一个脑袋,需要垂眼才能和周正对视。
压迫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玉小心翼翼地抱着竹篓,全程安静如鸡,而周正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在场其他人也鸦雀无声,连柳春华都打住了哭声。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人躺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站了起来,突然就不一样了。
叫人不敢靠近。
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县长大人来村里巡查的时候。
宋殊禹看了眼站在周正身后的柳玉。
柳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把头埋得更低了。
“里长。”宋殊禹很平淡地开口,“我在玉潭村捡回了一条命,今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现在我也醒了,不便继续逗留下去,所以我想出去看看,有劳里长和大家为我的事操心了。”
第12章 难堪不敢面对
宋殊禹的话说完,现场更安静了。
周正怎么都没想到宋殊禹要说的是这些话。
他回过神来,诧异的目光扫了扫宋殊禹的脸,又扫了扫宋殊禹被白布包裹的胸膛,白布里还浸着一层淡淡的鲜血,怎么看都不是完全没事的样子。
可宋殊禹当真跟个没事人似的,眉头舒展,脸上没什么表。浴盐。情。
“啊?你这……”周正结结巴巴地说,“你还伤着怎么就出来了呢?郎中说了,你少说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才能下床。”
“多谢关心,我已经没事了。”宋殊禹回答完,嘴角很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宋殊禹看似在笑,却并未给人在笑的感觉,反而像是在皮笑肉不笑。
压迫性更强了。
周正霎时沉默下来,竟然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后一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柳玉。
谁知柳玉的反应比他还大,当即吓得一个哆嗦。
周正:“……”
他俩真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宋殊禹见他俩这样,也有片刻的失语,应该是被他俩的反应无语到了。
很快,还是宋殊禹先开了口:“我准备今晚启程,往桐溪县的方向走,可否请里长为我指明一下去桐溪县的路?”
虽然周正有些惧怕宋殊禹,但想到宋殊禹的伤势,他还是免不了地开始担心:“桐溪县距离我们玉潭村可有二十里的路,这会儿天都黑了,路上又没有牛车和驴车,你要如何过去?”
宋殊禹言简意赅:“走过去。”
“走过去?!”周正满脸震惊,“你的伤还没好完,如何走得了二十里的路?”
宋殊禹笑了笑:“走得了。”
周正看见宋殊禹的笑容,又想缩脖子了。
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连笑起来时都这么具有压迫感。
周正当了几十年的里长,碰到受重伤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有的进山打猎被熊扑了,有的下河捞鱼摔一大屁股兜子,有的修建房屋被砖瓦砸了,可没有哪一个伤得比宋殊禹还重,那些人无一不是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才能动弹一下。
结果宋殊禹才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就行动自如了?
这还是常人吗?
周正看了眼宋殊禹胸膛白布间渗出的鲜血,有心挽留,至少让宋殊禹在他家将就一宿,等明儿天亮了再找辆牛车送上一程。
无奈宋殊禹决意已定,怎么劝都劝不住。
最后,周正还是答应下来。
在场其他人见状,皆是一副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庆幸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柳玉始终埋着脑袋,看上去心事重重。
收留男人的事以男人的自愿离开落下帷幕,大家看完热闹,纷纷在周正的吆喝下各回各家。
不多时,原本挤满了人的院里恢复到了最初的冷清。
不过周正还没走,他打算亲自把宋殊禹送上去往桐溪县的路。
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事要做。
“你总不能就这么离开。”周正对宋殊禹说,“我刚叫我小儿子回家一趟,把那几件我没怎么穿过的衣服拿来,还有郎中给你开的药,一并给你打包好,你上路都带着。”
宋殊禹没有客气,点头谢道:“有劳里长了。”
柳玉已经把装有树叶的竹篓还给了郭邻长,他看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便向周正打了个招呼想要回屋。
周正摆了摆手:“忙了一天,你也累了,进屋休息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
柳玉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可在这时听见身后响起一道特意拔高的嗓音:“等等,柳玉,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你走什么走?”
熟悉的声音让柳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头。
只见柳春华和卢召田还站在他的院子里,柳春华不仅自个儿和卢召田留了下来,还拖着苏元和他的哥嫂留了下来。
苏元脸色阴沉,沉默不语。
被柳春华一手拉了一个的苏大哥和苏大嫂则是满头雾水,他们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柳春华,又看了看柳玉,试图把手腕从柳春华的手里抽出来。
可柳春华抓得太紧,根本抽不出。
苏大哥皱起眉头,眼里多了几分恼意:“二舅妈,你又在闹什么?”
“我还能闹什么?我还不是好心帮阿元把他的东西要回来。”柳春华说到痛处,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苏大哥,“你急什么?家里是有金子还是银子让你急着回去?你弟的事儿还没解决,你和霜儿作为大哥大嫂也得留下。”
苏大哥闻言一愣,转头看向苏元:“你的什么事儿?”
苏元语气不悦地开口:“我昨天进山打了一些猎物,都给小玉了,二舅妈知道后,非要把我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
苏大哥:“……”
被抓得手腕生疼的吴霜忍不住插嘴:“给出去就给出去了,小玉又不是外人,又要回来算什么?”
“什么叫给出去就给出去了?”这话就叫柳春华不爱听了,她横眉竖眼地打断吴霜的话,“猎物不是你打的,你倒说得轻巧,那么一大竹筐的东西,他不给你们就算了,连我家连才也不给,我家连才还病着,可他一点也不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