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云稚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回廊里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身上带着的那股压迫感。
萧铎听见李缄的话轻嗤了一声,视线偏转落到云稚身上:“云小公子?”
云稚徐徐起身,迎上那道可以算得上是锐利的目光,施了一礼:“在下云稚,见过淮安王。”
他在幽州听过不少都城的传闻——开国以来云家便驻守幽州,到云邺这一代地位变得十分微妙,朝中依仗云家,却又忍不住要猜忌。
云邺虽没异心,却也不敢毫无防备,所以不止朝中在幽州放了眼,云家也一直在打探都城的情况。
而近两年来关于都城的消息里,这位淮安王萧铎占了大半。
萧铎先祖本是前朝皇亲,因助皇帝开国有功而被封为异姓王,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萧家治家低调,可以说是与世无争,极少参与朝政,却不曾料想,萧铎的父亲先淮安王却牵扯进了先帝三皇子谋反一案,多亏祖上余荫,才不至于灭族。
但没多久先淮安王病死于牢中,王妃不久也随之而去,淮安王府自此没落。
当时萧铎不过十余岁,被判流放岭南,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逃脱,几年后再露面就成了先帝宠信的权宦韩离的义子,名为韩络。
传言里韩络其人性格乖僻狠戾,容貌昳丽,武艺高强,后因率军平复西南叛乱而受到先帝重用,加封上将军,权倾朝野,风头一度盖过其义父韩离。
数年之后,先帝驾崩,先帝诸子为了皇位闹得不开交,朝局一片胡乱。
韩络先除义父韩离,后将先帝庶母所生幼弟瑞王袁璟送上皇位,并在次年为先淮安王昭雪。
之后,朝中再无权宦义子韩络,只有只手遮天的淮安王萧铎。
萧铎轻轻扬眉,视线从云稚身上扫过:“云稚?”
他笑了一声,转向李缄,“要不说还得是世代簪缨,光取名字的本事你那个马夫出身的便宜老子就差太多。”
李缄耸了耸肩,对这种嘲讽浑不在意,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我就当这是夸赞……”云稚跟着笑了一声,“替家父谢谢王爷。”
“你倒是比……”
“王爷……”话说了一半,就被李缄打断,他放下茶盏看着萧铎“管事一个人在府外迎客,您不去看看?”
萧铎眯了眯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李缄一眼,勾了勾唇:“那你可招待好云小公子,别丢了本王的脸。”
说完竟真的转身朝前院而去。
迫人的气势随着萧铎的离去逐渐消散,云稚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伸手去拿茶盏,却被另一只手抢先。
李缄拿起茶盏,倒掉里面的冷茶,又重新添了一杯,递到云稚面前:“喝这个……”
新添的热茶冒着蒸腾的热气,和外面的雨帘一样,一度让人视线模糊。
云稚端起茶盏,吹散那些热气,对面李缄的面孔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那实在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尤其是在当下这样一副场景里,方才还满脑子朝局纷乱的云稚突然静下心来。
其实从第一次照面起他就清楚眼前这位并不是什么单纯甚至良善的家伙,今日重逢,他也不是真的对这人和淮安王府的关系毫不在意。
方才的对话虽然简短,未必没有防备和试探。
但在这一瞬却什么都不想再说下去。
都城等着他的的阴谋和诡谲数不胜数,像这样淅沥的雨声,清苦的茶香,还有安静坐在对面看起来体贴又细致的少年却很难再有。
不如姑且不去想今后会如何,只好好地品一品跟前这盏茶。
雨势渐小,周遭变得愈发安静,前院的喧闹声逐渐清晰起来。
“时候差不多了……”李缄侧耳听了听,收回视线,看向云稚,“要开宴了。”
云稚抬眸,视线几乎是凝在李缄脸上,半晌,他往前院的方向看了一眼,徐徐地放下手里的茶盏:“这茶确实不错,我对都城不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
“买不到,御前特供……”李缄放下手里的茶壶,“喜欢待会走的时候给你带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云稚笑着看他,“走吧……”
二人沿着长长的回廊一路往正厅走去,没多远就遇上一个匆匆而来的小厮。
李缄脚步微顿:“有事?”
那小厮瞧见他明显松了口气,又瞥了眼云稚,才小声回道:“陛下到了,管事命我来请云公子过去面圣。”
李缄微抿唇:“知道了,我带他过去。”
章和帝袁璟到了已有一会,受了前来赴宴的群臣的礼后独自进了偏厅安坐,云稚跟着李缄入内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本书册看得专注。
云稚抬眼往那书册上看去,发现正是鼎鼎有名的《顾氏画谱》。
章和帝袁璟本是先皇幼弟,其母身份低微,又早早病逝,被乳母养大。
后先皇继位,怜其年幼孤苦,便封为瑞王,在皇城边上盖了座府邸安置。
瑞王性格颇为内向孤僻,既不参与政事,也不和朝臣结交,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在府里写字作画。
直到先帝驾崩诸位皇子牵扯进各样的事端,瑞王一路攀上高位,成为这天下之主,喜好倒是没怎么变。
“参见陛下。”
李缄率先行礼,打断了袁璟的专注,他抬眼看见李缄:“方才淮安王说你去躲清闲了朕还不相信,现在看起来倒是确实。”
话说完,他的视线偏转看见落后半步的云稚,微微睁大了眼:“你……”
云稚和云稷虽然差了十岁有余,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在面相上颇为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
有那么一瞬,袁璟恍惚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云稷。但相似却毕竟不是,很快他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画谱,笑容温和:“你就是幼怀吧?”
云稚微抬眼,似乎有些意外当今圣上知道自己的字,与袁璟四目相对的瞬间,又察觉到这样的失礼,迅速低下头,跪地行礼:“云稚参见陛下。”
“起来吧……”袁璟语气和缓,态度一如李缄第一次面圣时温和,“这是淮安王府,今日朕和你一样都是来为淮安王庆生的,不用多礼。”
说完,他指了指一旁的圈椅:“都坐吧……”
“多谢陛下。”
云稚起身,轻轻抬头往袁璟身上看了一眼,迅速地收回视线,回身在圈椅上坐下。
李缄不动声色地将他面上每一个细小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轻轻勾了勾唇。
这人第一次面圣时的表现倒是和自己当日有些相似。不过当日的自己是真的对这朝局和面前的皇帝一无所知,虽然也有伪装,好奇和敬畏却也有真的。
山贼死于眼前都面不改色,对着李徊那样的老滑头都能谈笑风生的云小公子这副样子只怕就是故意的了。
似乎察觉到了一直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云稚抬眼瞧了过来,李缄没来得及反应,和他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一如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困惑,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纯稚甚至还有点娇憨的侯府小公子。
李缄轻轻眨了眨眼,转向了袁璟:“府里今日外客多,我去帮管事忙,就不打扰陛下和云小公子了。”
说完朝着袁璟一揖,转身离去。
袁璟盯着李缄离去的背影微微蹙眉,转过脸时面上又带了笑:“朕本打算召你进宫,正赶上淮安王寿辰,就先借王府的地儿随便聊聊……先前总听云卿提起他那个聪慧过人又纯稚可爱的幼弟,还想着待你及冠了,一定召来见见,却没成想真见到了,却是这份光景。”
提及云稷必定戳中云稚的心事,他眼睫微颤,连喉头都哽了几分:“大哥总和陛下提起我?”
“朕与云卿,名为君臣,实为师生,又似挚友。他不止替朕授书讲学、每日侍读,也与朕谈论诗画,偶尔还会聊聊日常琐事过往经历……”
袁璟视线有些飘散,似是在和云稚说话,又像是在回忆。
“陛下再说下去,云小公子怕是要在第一次面圣的时候哭鼻子了!”
偏厅的门本就半掩着,萧铎推门进来,没发出任何的声响。
他斜倚在门框上,怀里还抱着个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幼童,唇角上扬,隐隐带笑,仿佛并没察觉到这厅内的气氛因为他的出现莫名变得紧张起来。
“是朕的不是……”袁璟朝云稚脸上看了一眼,瞧见那双明亮的眼底隐隐发红,不由叹了口气,“朕听说你之前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了?”
云稚揉了揉眼睛,抬起头:“劳陛下记挂,已经痊愈。”
“待会散了宴席,叫御医去你府上再看看……”袁璟道,“你久在辽北,一时可能不适应都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云稚也不推托,只是礼貌谢恩。
萧铎看了他一眼,收回了视线,伸手捏了捏怀里幼童的脸,逗得那幼童咯咯发笑。
“怎么换你照看引儿……”袁璟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神情变得柔软,“皇后呢?”
“前厅呢……”萧铎视线仍在怀里的幼童身上,“要开宴了他们见我闲着,叫我来请陛下,还有云小公子。”
第十九章
春雨淅沥,依旧下个不停,幸而一路往正厅去都有回廊,不用担心淋雨。
萧铎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方才的小孩,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地说着话,满脸的温柔和善,就仿佛第一次照面时那迫人的气势只是幻觉。
云稚跟在他一步之后,身旁是边走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回廊外赏雨的袁璟。
似乎是察觉到云稚的视线,袁璟偏过头笑了一下:“幽州是不是没这么多雨?”
“入夏之后会有……”云稚回道,“对比起来下雪的时候更多。”
“可惜都城不怎么下雪。朕之前一直想画组四季图,春夏秋都已完成大概,却唯有这冬景迟迟没落笔……”
袁璟感慨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到幽州看看雪!”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飘远,充满了憧憬,又在一瞬间飘散,变成了惊诧:“这是怎么了?”
云稚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回廊外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个一人高的木架,木架上捆了个披头散发看不出本来面目更看不出死活的中年男人。
“陛下不用担心,郑大人没事儿……”方才说要去帮萧络忙的李缄正跨坐在回廊上,一条腿踩着围栏边缘,另一条腿垂在回廊外优哉游哉地晃荡,看起来十分悠闲,“就是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大清早发酒疯,我帮他清醒一下。”
云稚轻轻挑眉,目光从李缄身上转回到院子里。
没什么事儿的郑大人上身,下面虽然还穿了条亵裤,早被雨水淋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殷红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开来,让本就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亵裤变得愈发难以辨认。
这副场景看过去,郑大人醒没醒酒不太好说。但实在有点不堪入目,以至于勾起了云稚一些不算太久远的回忆,莫名觉得在某些方面李缄和陈禁应该有不少共同语言。
袁璟明显没体验过这种视觉冲击,他往那郑大人身上看了一眼立刻扭开视线,神情复杂地看着李缄,半晌叹了口气:“郑卿是前朝老人,平日也是一心为国为民,唯有一点小毛病就是心直口快,酒后易失言。朕看他这会也得了教训,不如放下来吧。”
“陛下发话莫敢不从,只不过臣的身体实在是淋不得雨……”李缄从回廊上跳下来,掩着唇咳了两声,“还得劳陛下稍候,等臣去叫人。”
袁璟面色微变,还没等开口,走在前面的萧铎仿佛终于察觉到身后异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视线从在场几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袁璟身上,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不走了?”
对上萧铎的视线,袁璟有一瞬的凝滞,那双看起来十分温和的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慌乱。
“怎么都站在这儿?”
一道年轻而又温柔的女声远远传了过来,云稚回转视线,顺着声音望了过去。
回廊另一端,萧络和一个陌生女子徐徐而来,云稚视线从她身上飞速扫过,从衣饰和那张美艳的脸上辨别出来人身份——章和帝皇后,淮安王胞妹萧钰。
据传言,章和帝袁璟性情温和,与皇后萧氏本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甚至登基之后为了萧皇后空置后宫,以至于年逾而立,膝下只有一个年仅两岁的太子袁引——这也成了诸多老臣控诉淮安王一家把持朝政的罪证之一。
云稚垂下视线施礼问安。
“你就是云小公子吧……”萧皇后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声音温柔,“不用多礼。”
说话间,她走到萧铎身边,将他怀里的袁引接了过来,柔声哄了两句,笑吟吟地转向袁璟:“陛下,大家都到一会了,等着开宴呢。”
“这就过去……”瞧见萧皇后,袁璟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笑意,再转向萧铎的时候神情也轻松了不少,“既然要开宴了,郑卿这里……”
“陛下……”萧皇后偏过头,唇角带着浅笑,声音温柔,却十分直接地打断了袁璟,“是我让人把郑大人带到这儿的。”
袁璟睁大了眼睛,满脸难以置信:“皇后这是为何?”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就是方才过来找络哥远远地听见这边吵闹,离近了发现是郑大人正痛骂我兄长,本也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