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自陛下登基以来,朝内朝外明里暗里对我兄长的谩骂从没少过,他自己不在意我也懒得管……”萧皇后低头逗弄着怀里的袁引,“可是偏偏这位郑大人,连带我早就过世的父母一起骂了个酣畅淋漓,好像我们萧家的先祖都对他不起。念在郑大人是前朝的老臣,我懒得与他计较,只让人抬他过来醒醒酒,不过分吧?”
“既然是这样是该受点教训……”袁璟叹了口气,朝向萧铎,“待他酒醒了,还应再来王府赔罪才是。”
萧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现在可以走了?还是说陛下还想在这儿再赏会雨?”
袁璟避开视线,轻轻摇头:“自然是要入席。”
说着,他凑近了萧皇后小声劝慰:“今日是淮安王生辰,别被这种小事扰了心情,走吧!”
萧皇后轻轻点头,抬眼看向几步之外的萧铎,弯了弯唇角:“走吧!”
萧铎看了萧络一眼,转身跟着帝后二人一起往正厅而去。
“云公子……”眼瞧着那三人逐渐走远,萧络轻轻点头,“这边请……”
“好……”云稚应了声,视线却看向了回廊边的李缄,“一起?”
“你先进去吧,郑大人酒也醒差不多了,我去安置一下……”李缄歪了歪头,“虽然我不太在乎,但要让他在王爷生辰这天死在王府,多少有点晦气。”
云稚看着他:“不是身体不好不能淋雨?”
“是啊……”李缄回手在回廊外摸了摸,下一刻手里就多了把纸伞,“所以这不是有伞嘛。”
云稚看着他把伞撑了起来,轻轻笑了一声,转身跟着萧络而去。
淮安王不愧是可以撼动朝局之人,一场生辰宴三品以上的文臣武官来了大半,云稚由萧络引着,跟在帝后和萧铎身后步入厅中,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云稚微抬眼,视线从厅内转过,面上挂着浅笑,自顾入了席。
那些打量和揣测的目光陆续散去,议论和猜测声四下而起——云家在幽州是特殊的存在,在朝中亦然,加之又刚刚出了云稷的事。
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依着云稚的耳力,却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垂下眼眸,端起刚刚送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
口感还算不错,却比不上方才和李缄共饮的那种。
也可能是眼下的情景,让这茶都失了意境。
宴席即开,一时间正厅内轻歌曼舞,杯觥交杂。
过往在幽州虽然也会开宴,大多时候是赶上年节或者大胜,军中上下同庆,热闹而痛快,像今日这般正宴难免有些拘束。
幸而云稚才入都城,除了整个王府里除了坐在主位的几人,和始终都未出现的李缄,再无人相识,也免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推杯换盏,成了整场宴席里最自在的一个。
大抵是生辰的缘故,萧铎看起来心情颇好,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连带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都散了不少,一边饮着酒一面漫不经心地赏着舞,时不时地和身后的萧络聊上几句,还不忘逗弄一下萧皇后怀里的袁引。
竟也有几分其乐融融。
暮色降临,酒酣客散。
帝后二人早早离席,这会已经回了宫,萧铎在宴席散后也率先离了场,萧络远远地招呼了一句便匆忙去府外送客。云稚带着微醺的酒意,跟在一众宾客后面向外走去。
下了一整日的春雨终于止歇,夕阳在地表散发着余晕。
回廊外的空地上郑大人已经不在,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木架还没来得及收走,路过的宾客都忍不住看上一眼,而后议论不止,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极压制的谩骂。
云稚从一众嘈杂声中走过,捂了捂耳朵,视线偏转,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李缄坐在回廊边,姿势和先前差不多,以至于云稚有刹那恍惚这人整场宴席都没出现,是不是一直就在这里就没动过,直到瞧见那微微发红的两颊心下有了分晓。
王府在后宅也开了宴,平日里跟着萧铎的那些属官亲随尽在其中,李缄现下的身份是王府主簿,自然也包括在内。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李缄跟前:“怎么自己躲在这儿?”
“听说前面宴席散了,管事肯定忙不过来……”大概是喝过酒的缘故,李缄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笑意,“怕你自己孤零零的,来送送。”
云稚轻轻眨了眨眼,笑问:“就在这儿送?”
“我倒是不介意送你出去,一路送到你府上都不成问题……”李缄伸了伸胳膊,指了指前面议论声都还没散去的宾客:“不过今天你也应该感觉到了,我虽然到都城的时间不算长,名声可不怎么样。”
“所以?”云稚挑眉。
“所以……”李缄与他对视,而后轻轻笑了一声,从回廊上跳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云小公子这边请。”
第二十章
方才照面的时候,李缄虽然面色微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言吐却十分清晰,看起来还算正常,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云稚才意识到这人已经醉了——
脑子里或许还有残留的清明,踩在地上的每一步却是实打实的晃着。
云稚伸手轻轻扶住李缄手臂,以免他一不小心晃到回廊外,摔进荷花池里:“方才喝了很多酒?”
“嗯?”
李缄脚步微顿,视线低垂,慢慢落在搭在自己衣袖上的手上。那实在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皮肤白皙,手背上微微泛着青筋,看起来劲瘦有力。
大概是酒意上头,有那么一瞬,李缄觉得自己想要伸手过去,将这只手牢牢地握住。
但幸好他虽然酒量不算太好,反应也因为酒意上头而变慢,自制力却还算不错。
他将自己的视线慢慢从那只手上剥离,用力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回想起云稚方才的话:“不算太多,两盏。”
“两盏?”云稚偏过头,明显难以置信。
虽然有过同饮的经历,但那时他尚在病中又心灰意冷,无暇其他,却也有印象那日俩人喝光了整整两坛酒,离开的时候李缄还能神色如常地和自己告别。
“不瞒你说今天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二次喝酒……”瞧见云稚的神情,李缄笑了起来,他稍稍挺了挺背,让自己看起来更清醒一点,“除夕那晚是第一次,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第二天起来晕头转向,头疼的要炸了,在马车上整整躺了一路。”
云稚眨了眨眼,也跟着笑了起来:“那我们扯平了,我酒后连着烧了两日,被按着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全府上下都来看管我。”
“还是你更惨一点……”李缄抬眸,“云枢说你不喜欢喝药,那半个月应该十分难熬。”
“枢儿这小子……”云稚掩着唇轻咳了一声,“我当初……那是为了劝他喝药故意哄他的,你不会把一个五岁小孩的话当真吧?”
“原本是不信的。”李缄一脸一本正经,却又在云稚看过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
云稚挑起眉头,刚要出声反驳,原本还在笑的李缄突然开了口。
“挺好的……”他说,“说明你命好,不用吃苦。”
云稚一怔,视线停在李缄那张虽然泛着微红,底色还有些苍白的脸上:“你吃了这么多药,命也该好了。”
李缄弯了眼睛:“好……”
一路到王府门口本就没有很远,虽然因为顾及醉后的李缄而刻意放慢了脚步,说话间也就到了。
萧络刚送走一伙宾客,得了些许空闲,回过头看见这俩人扶着手臂走来,面上有一瞬的诧异,等他和云稚打过招呼,视线落在李缄泛红的脸上,立时了然,挑眉问道:“那几个家伙灌你酒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我体弱多病,哪个敢灌我酒?”李缄揉了揉额角,“是方才王爷过去,我跟着喝了两盏,略微有点头晕,没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回去歇着……”萧络道,“昨日御医开的药我已经让人去煎了,待会送你房里,喝了再休息。”
听见「药」字,李缄翘了翘唇,朝云稚看去:“这不是知道你忙,我专门过来送云小公子。”
萧络看了他一眼,回眸转向云稚:“今日府里人多事杂,怠慢了云小公子。”
“管事客气了……”云稚笑着回道,“酒宴精美,茶也好喝,是我叨扰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看了看街巷,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一身小袖袍衫的陈禁靠坐在马车上,遥遥地看过来。
云稚轻轻点头:“府里来接,先告辞了。”
萧络还礼:“慢走……”
云稚微偏视线,看了眼安静站在一边的李缄,转身朝停在对面街巷上的马车走去。
陈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眼看云稚走近,回手掀开车帘,目光却仍落在王府门口,看着那道十分眼熟的面孔转身进了王府,才轻轻抬了抬眉跟着云稚钻进了马车。
云稚靠在车壁上,微阖眼帘。
方才宴席上他自己也喝了不少酒,虽然不至于像李缄一样醉,这会闲下来也生起了几分困倦。
听见陈禁的动静,他往旁边挪了挪:“就这么几步路,怎么还要过来接?”
“立哥不放心你呗,总觉得咱们早就能独当一面的云小公子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小孩,又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去的还是淮安王府这种龙潭虎穴……”陈禁挨着他坐下,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我没看错吧,刚那个是李缄,他也来王府赴宴?”
“是他……”云稚应了声,“他现在是淮安王府的典簿。”
“淮安王府的典簿?”陈禁想了想,“李徊当年靠着先帝当上这个平州总管,现在又想巴结淮安王?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他那个岳父郑……郑什么来着?”
云稚道:“郑廉……”
“对,郑廉,他不是先太子岳家的亲眷吗?”陈禁拍了拍手,“当初先太子倒台,郑廉一家牵连其中,抄家夺官之后病死。没记错的话这案子就是淮安王办的,要不是先帝回护,李徊说不定都被牵扯进去,他现在还能跟淮安王结交?”
“淮安王现下权势滔天,要是能结交,李徊当然乐意。不过……当年的事我不清楚,但李缄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他对李徊心怀怨怼,李徊也不可能看得上他。想结交淮安王或是别的什么人也不会经他的手。”马车启动,云稚跟着晃了两下,思绪飘散,“所以李缄出现在淮安王府,更像是为了自己,毕竟他到都城来本也没想好好当个人质。大概是来了之后看清了都城的局势,觉得进到王府比在皇帝跟前还有用。至于是怎么做到的,我就不知道了。”
“当初在平州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家伙不简单……”陈禁思索道,“正好先前派去调查那伙「山贼」过往踪迹的人还在平州,不如传个信过去,让他们也顺带查查这个李缄的身世?”
“他的身世跟我们要查的事没关系……”云稚想了一会,突然睁开眼,“我倒是有个别的人要查,方才王府门口那个面上带有黥痕的男人瞧见了吗?”
“看见了,方才我还纳闷,看这人衣着身份应该不一般……”陈禁道,“怎么还挨过黥刑?”
“他是淮安王府的管事萧络……”云稚垂下眼帘,“黥刑也没什么稀奇,当年先淮安王卷入先帝三皇子逆反案,阖府上下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有不少都受了黥刑,他应该就是王府的旧人。不过我是觉得他……”
他想了想,没有断言:“派人悄悄查查,先淮安王出事前,这位萧管事在王府是个什么身份。”
“这种小事……”陈禁撇嘴,“找两个当年的老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别忘了这可是都城,淮安王的眼皮下,堂而皇之地打听他府里的人……”云稚轻轻哼了一声,“第二天他就能找上门来,把你扒光里晾在他府里淋雨。”
“知道了,我亲自去查,不会惊动任何人……”陈禁靠在车壁上,“你今天见到淮安王了,怎么样?”
“和传言差不多……”云稚回想起凉亭里照面时萧铎身上自带的那股气势,“确实是久经沙场杀伐决断养成的性格,但又不只传言那般。”
“什么意思?”
云稚摇了摇头,微合起眼帘:“只见了面,说了几句话,还不足揣测一个人。”
“我对那淮安王到底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不是在把持朝政并不感兴趣……”陈禁犹豫了一下,声音轻了几分,“其实从那一日你说世子的死另有主谋时起,我就一直在想……这满朝上下,最忌惮侯府的不就是他淮安王。不然又千里迢迢地将公子您召来是为了什么。所以,世子的事会不会是他……”
“他是忌惮侯府,但没必要主动发难……”云稚抬眼,“除非还有别的原因,不然我想不到他对大哥动手的理由。”
“别的原因……”
陈禁思索了一会,最后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说他没必要发难,却不代表就觉得他就毫无嫌疑……”云稚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在查到真相之前,这满朝上下,文武百官,甚至包括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一个都不信。”
陈禁一愣,慢慢睁大了眼睛:“那要是,罪魁祸首是……”
“我说过……”云稚重新合上眼帘,“不管是谁,我都要他给我大哥偿命。”
他的面色平静,就仿佛只是在闲聊,却唯有微颤的眼睫暴露了心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