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配好的药包又添了水的锅已经放在了生起了火的炉上,云稚蹲在旁边,一边观察着火势,一边轻轻地摇着手里的蒲扇。
明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他做起来却格外专注,李缄在旁边瞧着,感觉时间突然就慢了下来,不远处村子里的热闹和喧嚣也变得模糊。就好像有什么把这个小院子和世间万物隔绝开来。
云稚的眼里只有那个泥炉,而李缄的眼底,只有云稚。
等李缄终于回过神,把已经放凉的粥和最后的半个包子吃完,泥炉上的药也已经煎好了。
云稚皱着眉头抽着鼻子把药汁倒进碗里,神情倒是比李缄这个要喝药的人还要痛苦几分。倒是成了这段时日李缄每每服药的另一个乐趣。
纵使是心上人亲手所煎,药汁依然是苦的,以前李缄不以为意,日复一日地喝下去,却逐渐觉得酸涩的难以忍受。
或许是有了服药之后那枚蜜饯的对比。
人总是矫情的,尝过了甜头之后,便吃不得苦了,喝药如是,李缄的人生亦然。
李缄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因为在泥炉前蹲了太久,云稚的前额已经沁出了汗,眼睛却仍是亮晶晶的,让李缄忍不住想过去亲亲他,却因为口中还没完全消散的苦涩味道而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伸手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待会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唇上多了温软的触感,显然云稚动了同样的心思,并且没那么多的顾虑。
李缄有一瞬的犹疑,想着云稚对喝药的厌恶,却不自觉地回应起来,并且很快反客为主。
云稚微闭着眼,向来警觉敏锐的身体在此刻放松下来,由着对方占据自己全部的感官,唇舌交织间,药汁浅淡的清苦味道蔓延过来,依旧是讨厌的,却并不抵触。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共担的时候,苦涩便不再难以忍受。
到底是青天白日的,还是在院子里,甚至遥遥地能听见村里人说话的声音。
所以纵使已经感觉到身体上隐隐要起的变化,两人还是有所收敛,在难以自持前结束了缱绻的亲吻,各自长长地舒了口气,让自己平复下来。
“村里昨天都转过了……”云稚从桌上拿了颗蜜饯,顺着李缄之前的话题接道,“不然也去山里,顺便看看陈禁他们有没有收获?”
李缄自然不会有异议,倒了水递给云稚,看着他喝完之后才开口:“走吧……”
进山要从村里穿过,一路碰见了不少村民。这村子不大,自然不会有什么秘密,一个清早的时间自然够全村都知道在山贼手里救下全村的云公子又来了村里,同行的还有不知所踪了大半年,再出现宛若换了个人的李缄。
大都是礼貌招呼的,尤其是面对云稚,村里人最是淳朴直接,面对救命恩人只差没感恩戴德,看向李缄的目光就要复杂的多,同情和好奇几乎无法掩饰,李缄倒是神色如常。
先前他便从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哪怕是生活在此地的时候,让自己逐渐变成了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到了现在,他也成了这个村子的一个外客,过去不在意的东西,更不会再计较。
一路面色平和地跟遇见的人打着招呼,甚至还带了点笑意。倒是让村民们对他这大半年的去向愈发好奇。
不过对李缄的印象毕竟还在,过往也不算相熟,寒暄客套几句倒是还可以,其他的话终是没人问起。
就这么一路优哉游哉地出了村子,一直到了山脚,才终于清静下来。
山路不只一条,依着陈禁他们的脚程,这阵翻到山的那一边都有可能,便也不抱着汇合的希望,只随便选了条山路,继续向前走去。
山里的秋意要更浓重,外表看起来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山林深处已有树叶泛了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却也是一副好景象。
两个人走了一会,云稚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眼身边的李缄:“一路走过来,我倒是想起件事。”
李缄回问:“什么事?”
“李贵就葬在这片山里……”云稚皱了皱眉,“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能碰到。”
当日行程紧要,急着赶去平州,云稚只留了两人收拾山贼的乱摊子,顺带帮着村里购置棺木,收殓被山贼害死的村民。
李贵当时被烧得只剩下具焦尸,唯一的「亲人」也弃之而去,便由村里人帮忙一起入了殓,葬进了这片山林里。
算起来,他的棺木的钱还是云稚出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每每提及,云稚都耿耿于怀。
他一直对李贵没什么好印象,最开始还只是鄙夷。不管是当日里为了自保向山贼出卖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是之后偶尔言语里听说的那些他带给李缄的苦楚。
但人既已横死,也算遭了报应,云稚是不该再计较的,可每日温存时瞧见李缄身上那些陈旧的伤痕时,心底的憎恨便再所难免地蔓延开来。
他确实是想掘了李贵的坟,并且现在也正好顺路。
李缄遥遥地往山林间看去。
他其实不是多豁达大度的人,也并不会因为李贵死了就能原谅过往的种种,一如他当日一把火烧了李贵的尸身都没有丝毫的愧疚,真把那句焦尸刨出来扔到山林里喂野狗也算不上什么过分的行为。
只不过……
“算了……”李缄笑了笑,“他活着的时候麻烦我,总不能死了还要劳累你专门去掘他的坟。那些事是忘不了,却也没必要专门记着。”
说完话,他拉着云稚换了个方向,“咱们去那边转转。”
云稚侧过头看了他一会,而后弯了眉眼,点头:“好……”
便拉着手继续向前走去。
两个人在山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小半日,果然没碰见打猎的陈禁几人,只自己采了些野果,还凭着云稚的身手,活捉了一只野兔,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回到空屋才发现陈禁他们已经先行回来了,院子里还真多了些野味,额外还多了一个人。
见云稚朝那人望去,面带疑惑,陈禁先开了口:“平州城里出事了……”
他说着话,往李缄身上看了一眼,才继续道:“李徊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真是吓坏了,以前颈椎虽然也不好,但从来没有昨天那样就眼前一圈圈转着,看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我朋友说也有可能是用眼过度,休息之后确实是好了。
也终于可以往下走剧情了。感谢在2022-08-08 22:52:27-2022-08-10 22: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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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李缄这一日的心情极好,进门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浅淡的笑意,在听见陈禁的话后散了个干净,眼底有惊诧,有难以置信,还有许多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情绪,却又在转瞬之间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帘摸了摸怀里不太安分的野兔:“真的死了?”
陈禁看了云稚一眼,而后才点头:“李家已经发了讣告,府里也搭了灵棚,挂起了丧幡,李徊那个人就算再诡计多端,也不至于给自己办丧事吧?”
“什么时候的事儿……”云稚蹙起眉头,先看了看李缄,见他神情如常才转向那个一路快马加鞭过来传信的手下,“死因知道吗?”
“据说是昨晚突发急病,府里的大夫束手无策,连夜把城中小有名气的郎中都征去了……”
那手下立刻回道,“但好像病症少见,最后还是不治而亡。”
“突发急病,不治而亡?”李缄抬起眼帘,轻轻笑了一声,朝着云稚道,“这八个字还真是有点熟悉,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报应。”
四目相对,云稚立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当年李缄娘亲的死因也是这八个字。
只是当时李缄年幼,在李府又身份尴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连人葬在了哪里也不知晓,更无从去追究真相。
那今日的李徊呢,是真的急病而亡,还是另有隐情,又或者,死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见云稚沉默不语,那手下有些迟疑:“要不要属下再回城里打探一番?”
“不用了……”云稚道,“你一路奔波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那手下应了声,连带其他几个随侍一起退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云稚三人,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到底是陈禁最先按捺不住,先开了口:“你们觉得李徊没死?”
“像他那种作恶多端的,突然遭了报应倒也正常……”李缄一边漫不经心地捋着怀里野兔的长耳朵,一边道,“只是事发太突然,我们刚进平州地界,他人就没了,就好像……是什么人故意设计好的。”
陈禁听他说完,忍不住皱了皱眉。
确实是事发突然,也确实是太过巧合。
李徊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是在他们隐姓埋名想方设法掩盖行程来平州调查的时候死,又偏偏,他就是他们此行调查的最大目标。
“那……”陈禁思索了一会,“我带人去李府看看?”
“讣告都发了,看在我爹的份上,我也该亲自去送我那位世叔一程,更何况……”云稚说到这儿,指了指李缄,“别忘了,宣之名义上还是李府的大公子,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总该回去看看。”
“我倒是把这件事儿忘了……”陈禁顺着云稚手指的方向朝李缄看过去,忍不住道,“这一路看着你俩腻歪过来,情不自禁地就把他当侯府的人了。”
“你这么说倒是也没错……”云稚轻笑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去准备车马……”
“不用马车……”一直沉默地由着他们打趣的李缄突然开口打断云稚的话,“我和你们一起骑马,加紧一些,应该赶得及在天黑前进城。”
“你……”还没等云稚开口,陈禁先犹豫起来,话到了嘴边却没再说下去,眼底的怀疑确实真真切切的。
毕竟这一路过来见惯了云稚可以算得上是体贴入微小心翼翼地关照,连带他也产生了李缄需要保护和照顾的思维。
但时日久了,他对李缄的性格也有所了解,便也没直接出声阻拦,而是将目光转向云稚,“公子?”
“备马吧……”云稚倒是没有丁点犹豫,“我们去换身方便的衣裳,而后便出发。”
“好……”既然云稚开了口,陈禁便也不再纠结,转身刚要走,又被李缄叫住,不由回问,“怎么?”
然后怀里就被塞进一个毛绒绒的,温热的东西。
陈禁低头和那只灰色的长耳红眼睛的野兔对视了一会,抬头看向已经转身往房间走的二人:“什么意思?”
李缄头也不回道:“让留下的兄弟帮忙照看一下,记得按时喂。”
陈禁有一瞬的沉默,终于忍不住道:“李公子,你好歹是死了名义上的爹,怎么还有闲心惦记这个小家伙。”
李缄开门将云稚让了进去,回头看向还站在院子里的陈禁:“幼怀送我的,我想带回都城养着。”
陈禁:“行……”
云稚平日里在吃穿用度上要求多,紧要的时候却从不会耽搁。不多时就和李缄一人换了一身素色的小袖袍衫出来,陈禁也已备好了马,另带了两个随侍一同候在村口。
李缄早年间连见到马的次数都不多,更别提骑马,还是入了都城之后跟着萧铎去军中的时候,学了几次,他到底不是天赋异禀,不至于立刻就马术高超。
但也算掌握了些关键的技巧,应付普通赶路倒也足够,最起码不至于跌落于马下。
虽然为了顾及李缄,刻意放慢了速度,骑马终究还是要比马车快的,一路快马加鞭不曾休息,竟真的在天黑关城门前进了平州城。
对比上次而来,明明是夏末秋初,城中竟是比寒冷的冬日还要冷清,或许是因为天色渐晚,临近宵禁,又或者……
陈禁骑在马上,压低了声音道:“这才一日,李徊那几个手下就不安分了。”
云稚点了点头,单手抓着缰绳,抬眼向四周打量。
李徊死得突然,据说李府里都乱成了一团,幸好还有大家出身的郑夫人能出来主事,才把这丧事办了下去,至于军中——
李徊膝下除了李缄这个用来充数的长子,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李绍,和如夫人刚刚生下还没满周岁的幼子。
虽说李绍在传言里是个聪慧机灵文武双全的,但李徊此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断不可能在正当壮年的时候,就放手将事交给还年少的儿子去做。
因而李绍名声再好,实际上却连军营都没去过几次,既无能力,又无威信,根本没办法在这个时候掌控李徊军中那些各怀鬼胎的手下。
虽说这个平州总管将来还得由朝中任命,但到底天高皇帝远,将来这平州到底由谁做主,还得看能不能抓住当下的机会。
也难怪这些人按捺不住,已经开始往城中安排自己的人手。
而百姓自是最敏感的,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清楚要发生什么,却已经能察觉到这城中紧迫的氛围,尽可能地躲避起来,以免被波及。
“不用管他们,我们此行只为了私事……”云稚收回视线,淡淡道,“由着他们去折腾,平州的残局自会有人收拾。”
“明白……”陈禁应了声,抬眼朝前面看了看,“到了……”
李府的位置在平州城的正当中,大院深宅、富丽堂皇,向来是最显眼的,尤其当下,满院子的丧幡和白色的灯笼,更是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