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平州的总管,哪怕人都没了,前来吊丧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只是不知这当中究竟有几人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悲切。
在一片人来人往中,云稚几人的出现便显得不那么突兀,以至于门口的家丁问都没问就将人放进了院子,一直快要走到灵堂跟前,才迎面碰见了个正跟身边人说话的熟面孔。
李缄停下脚步,视线从对方身上上下扫过,低低笑了一声:“看来让你回来果然没错,这才多久,都已经成了这府里的管事了,李良。”
“你……”李良眼底有一瞬的讶异,刚要开口质问,对上李缄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改了口,“大公子傍上淮安王后,消息还真灵通,府里现在乱成一团,讣告还没送出平州,您已经回来了。”
说到这儿,视线偏转,看了眼旁边的云稚,微垂首施礼:“云公子也来了!”
“倒是算不上消息灵通……”云稚淡淡道,“我们本来是有些事要来平州办,前脚进城,后脚就听说了,匆忙过来,难免失礼,还望府里多担待。”
“云公子客气了,我只是这府里一个下人,眼下府中忙乱,管事抽不开身,看着我还堪用,才让来前院来帮忙……”李良向后退了一步,将前路让开,“夫人正在临院招待来往的女眷,二公子在灵堂内,两位不是外人,也不用特意通传了,请。”
云稚看了陈禁一眼,见他点头之后,也不再多言,和李缄一起径直进了灵堂。
对比起府里的喧嚣,灵堂内要显得格外寂静。
李绍跪坐在灵床前,低着头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纸钱,听见脚步声,他下意识抬头,瞧见来人时整个愣在当场,半天才开了口:“兄长,你怎么回来了?”
“好久不见啊,弟弟。”
李缄语气温和,听进李绍耳中,却又仿佛是在阴阳怪气。
说是好久不见,但加起来却也不过是半年多的时间,眼前这人却好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至于李绍竟想不起来招呼旁边的云公子,不自觉地仰起头,看着自己那位加起来其实也只见了三面的兄长一步一步走过来。
第六十一章
李缄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朝李绍脸上看了一眼:“我怎么回来了?”
他径直走到灵床跟前,凝眸看了眼上面那具被丧被盖得严严实实的尸身,而后反问:“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李绍一顿,抬眼往灵床上看了一眼,“为爹守灵。”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
李缄看着李绍红肿的双眼,不禁感叹。
李徊是个禽兽不如的,但在李绍眼里,却是一个虽然威严到会让人生畏,也算得上是依靠的父亲,曾如天下大多的父亲一般将他抱在怀里、扛在肩头,也曾看着他读书、手把手地传授武艺。
就算是很久很久以前,和娘亲住在李府角落里的年幼李缄,也曾日日盼着能见上「爹爹」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倒不至于对当年一无所知的自己有何鄙夷,却难免会觉得可笑。
“我自然是不如你们父子情深……”李缄似笑未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绍,“但好歹也算是「父子」一场,到了这种时候,自然该来送他最后一程,不是吗?”
话落,他突然伸出手,没有丁点犹豫,径直掀开了灵床上用来盖尸身的被子。
死人的面貌自然不会有多好看,哪怕小殓的时候已经擦洗过尸身,并且换上了规整妥帖的寿衣,第一眼瞧过去的时候总是可怖的,幸而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不然加上开始腐化的气味,怕是更难以忍受。
李缄毕竟不是常人,他一只手还捏着丧被的一角,另一只手不只从哪里拿过一支燃着的白烛,借着烛光从尸身上细细看过。而后抬头朝着自进了门就一直默不吭声的云稚点了点头。
不管是面容还是身形,灵床上这具尸身确确实实是李徊的。
李绍到底是年少,怎么也没料到李缄会在灵堂做出这种不敬死者的事儿,原地愣了一下,才踉跄地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都回来了,总得让我见一面吧?”
李缄回身把白烛放回远处,光线昏暗下来,灵床上李徊的尸身显得愈发难看。
生死面前总是公平的,管你活着的时候是什么身份,死了便是死了,先前的威严也好,尊贵也罢全都消散,躺在这灵堂里的李徊,或许看起来多了几分体面。归根结底和当日死在雪原里的李贵也没什么差别。
李缄从烧纸的火盆前收回视线,断了把李徊的尸身也烧了的念头。
李绍站在灵床前,轻手轻脚地整理被李缄弄乱的丧被,动作小心翼翼,就好像怕惊动了已经死了的人。
直到将尸身重新盖好,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抬眼看着几步之外的李缄:“你……”
话到了嘴边,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本来是想给你去信的,但李良说你去了淮安王府,淮安王当年与我外祖父家……不知道兄长这段时日过得好不好?”
面对李府的人,李缄总是伶牙俐齿的,却难得有一瞬的沉默。
他以为李绍会就着他刚刚的行为不放,又或者是质疑讣告还没送出平州他人怎么就到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开了口问得却是「你过得好不好」。
李缄下意识想起离开李府前夜和第一次照面时的场景,想起临行前塞到手里那个温热的袖炉。
兄弟关系是假的,这少年的关切却是真的。
可惜了……
“还不错……”李缄终于开了口,“淮安王对我颇为关照。”
“那就好……”李绍点了点头,其实从对方身上的变化,他也有所察觉,只是听李缄亲口说出来,也算了了桩心事,“这样我也放心了。”
“当初我就和你说过,我去都城是为了我自己……”李缄看了他一会,淡淡道,“所以你也不用觉得有愧于我。”
“那日我也说过,你为了什么是你的事……”李绍回视他,“你替我去都城这是事实。”
当日李缄确实是认同此话,但到了今日,他已经清楚命李徊送子嗣入都城本就是萧铎二人为了找寻自己踪迹而设的局,所以归根到底,这个都城都是该自己去的。
“你……”李缄开了口,又轻轻摇了摇头,“算了,也没什么。”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有些话说不说清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是没什么了……”李绍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爹爹走得突然,我又没有本事,不能接手军中,今后平州大概要换人做主,不过这样也好,朝中应该也能放你回来了。我虽然不管家,也知道多年下来,府里应该有些积蓄,足够咱们一家人生活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低哑的女声打断。
“绍儿……”郑夫人站在灵堂门口,目光扫过李缄,而后转向云稚,“听下人说云公子来了,绍儿年少不成事,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夫人客气了……”云稚垂首行礼,“我本是要来平州办些事,没想到……逝者已逝,还望夫人节哀。”
郑夫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还礼。
“娘亲……”李绍往李缄身上看了一眼,朝着郑夫人道,“兄长回来了。”
“绍儿,天真也该有个限度……”话是对李绍说的,郑夫人的视线却在李缄脸上,“今非昔比,你想着一家人团聚,也总要问问别人认不认。”
“确实是今非昔比……”李缄轻轻笑了一声,“当日夫人想方设法地接我回来「认祖归宗」,眼下夫君刚死,就要将我逐出家门了吗?”
“大公子是将军当日亲自认回来,写进族谱的,我又有什么权利逐你出家门。只是听说你在都城进了淮安王府,想着不会再把李家放在眼里……”
郑夫人说着话,朝灵床看了一眼,立刻又收回视线,“既然大公子还承认自己是李府的人,我这就让人去准备丧服,你待会换上,和绍儿一起为将军守灵吧。”
“要我为李徊守灵……”李缄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才掀过丧被的手指,“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但夫人你真的放心?”
“你……”郑夫人微微眯起眼,目光从李缄身上转向一旁看似来奔丧,却除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节哀」连个礼都没行的云稚,最后又看向李缄,“你们到平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夫人,很多事终究是要说开的……”李缄回道,“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郑夫人微沉默,视线在灵堂内转了一圈,在李绍身上稍作停留。
李绍虽然年少,到底是个聪慧敏感的,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娘亲……”
“你留在这里,替你爹守灵……”郑夫人转过身,“二位跟我来吧。”
李缄和云稚对视之后,回眸看了一眼站在灵床前的李绍,大步向外走去。
这会的工夫,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府里燃起了火烛,本是灯火通明的,来奔丧的人也未散去,一路过去也是人来人往,却因为满院子的丧幡和白色的纸灯,平白多了几分惨淡和掩盖不住的衰颓。
那些楼台水榭、雕栏玉砌在这样的场景下,也只会显得讽刺。
郑夫人一路走在前面,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和遇到的几个外客打了招呼,之后再不曾说一句话,一直到进了内院,四下里终于清静下来,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
她推开门,却没直接入内,而是回头吩咐随行的侍女:“你们在这周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眼看着她们散开,才终于看了剩下的二人:“请吧……”
若是叫外人看起来,这三人共处一室的场景多少是奇怪的。
一个是新寡的平州总管夫人,一个是镇远侯府的公子,还有一个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李府的庶长子。
他们本该是没什么关联的,却又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虽然管不了军中的事,也决定不了平州最后到底有谁掌管,但就眼下,这李府里还做得了主……”郑夫人落座后,给自己倒了杯茶,“现在可以说了吧,二位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平州?”
“一些旧事,容后可以慢慢说……”云稚坐到她对面,看了眼挨在身旁的李缄,才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些新事,想先问问夫人。”
郑夫人缓缓喝了口茶,抬眼看他:“你想问将军的死因?”
云稚轻挑眉:“夫人果然是聪明人,也难怪能料理得了李府这一大堆乱摊子。”
话说得好听,却又带了些许讥讽意味。
“二位不是也听说了……”郑夫人倒是没怎么在意,垂下眼帘看着手里的杯盏,“突染急病,不治而亡。”
“夫人,我已不是几岁的幼童了……”李缄嗤笑一声,“这八个字当年我都不信,总不至于越长越回去了。”
“你果然是对那件事念念不忘……”郑夫人看着他,“不过你信不信也没什么关系,我本也是不信的。但府里的大夫,城里的郎中,只要替将军诊过脉的,最后得出的都是这个结论。”
第六十二章
李徊到底身份不一般,在平州乃至整个朝堂都算得上举足轻重,突然而亡自然不会只有云稚和李缄有所怀疑,郑夫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更何况她自己对李徊的死未尝不是满心疑虑。
李徊多年不曾在她房里过夜,但李府一直保持着一大家子同吃晚饭的习惯,每日也总会照面。
前一日晚饭时,李徊看起来精神奕奕,一如往日不见丝毫异常,饭后各自散去,李徊去了新收的妾室院里,习以为常的郑夫人先去李绍房里看了看他这日的课业,才回房洗漱休息,人还没等躺下,房门便被敲响,说是李徊突然口吐鲜血,昏迷不醒。
等郑夫人匆忙赶过去,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府里的大夫守在跟前忙得焦头烂额;
那妾室被吐了一身的血,又惊又吓话都说不利索;
先前那位如夫人不知从哪听了消息,抱着才半岁的孩子匆忙过来跪床榻边哭得真真切切。
郑夫人到底是大家出身,慌乱间也没失了理智,一边让人把无关的人清理走,一边安排人去城里再请郎中。甚至都没分出神往床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看一眼。
府里的混乱是止住了,人却是再也没有醒来。
“将军那一整日吃过的饭食,喝过的水,用过的餐具,我都找人查验过,没有任何问题,负责这些的下人,包括那个妾室,我都安排了人仔细盘问,暂时也没异常……”郑夫人把茶盏放在桌案上,抬眼看着对面二人,“至于将军身上,也是查不出丁点中毒的迹象。所以诸位大夫几经商讨,最后也只能得出了突发急病的结论。至于这急病是什么,说不说的清楚,也没那么重要了。”
和先前知道的讯息倒也没差太多。
云稚偏过视线,看了看李缄,见他轻轻点头之后,才开了口:“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们倒是可以帮着查清此事。人既已没了,总该死个明明白白。”
“其实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将军到底是因何而死,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但对云公子一定重要的很……”郑夫人微微笑了一下,“就算我信不过,云公子也是要查的,何必要多此一举,问这么一句?”
“夫人虽然改变不了平州的局势,在这李府之内,总还是做得了主的。”云稚温声回道,“得了夫人的首肯,总会省去不少麻烦,我们查起来,也会便利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