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光是西南和辽北的战事倒也不算严重,毕竟不管战事如何紧急,对于都城的直接影响还是微不足道的。
眼下章和帝突然驾崩,既要选建陵寝筹备丧礼,又要调查刺客背后的指使,更有新帝的登基大典不得耽误,一时之间内朝外朝不分文武,皆是焦头烂额。
章和帝年岁尚轻,又因着与萧皇后少年夫妻鹣鲽情深而空置后宫,在位五年膝下只有年幼的太子袁引一子,由其来继承皇位本是理所应当,偏偏其背后有个极其强劲的母族——
淮安王萧铎本就把持朝政多年,再赶上一个年幼的皇嗣,届时这天下究竟是姓袁还是姓萧,谁又说得清呢。
朝野上下议论不止,更有人揣测章和帝之死其实是淮安王处心积虑的谋划。
只是议论归议论,却也没什么证据,又碍着萧铎素来的习性和手里的兵权,到底没人敢当面质问一句,故而朝局虽然混乱,表面上却也还算是各司其职,无有怠慢。
至于暗中的波澜,对萧铎来说,或许是有些麻烦,却还算不上什么风浪。
登基大典在即,宫中一片忙乱,唯有同心殿内是难得的清净。
萧铎端坐在书案前,一边看刚到的战报,一边分神给腿上的袁引念手里的书,书案旁一张软榻上,歪坐着正在刺绣的萧皇后,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书案前的甥舅二人。
袁引到底年岁还小,字都还没识几个,《大学》的内容于他来说实在是过于晦涩难懂,又加上刚吃过午膳没多久,到了午睡的时辰,没多时就靠着萧铎的手臂沉沉睡了过去。
萧铎微低头往怀里看了一眼,单手扯了薄毯盖到袁引身上,埋头继续看起战报。
萧皇后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微垂眼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许多很久以前的事情。
大都是零零散散的片段,有年幼时在淮安王府看哥哥练拳的,有突生变故抄家时被哥哥塞到乳母怀里钻出王府逃命的,也有后来哥哥手握大权亲手替自己戴上皇后凤冠的。
这么多年来,经历了许多事情,他们都发生了许多改变,可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发生什么哥哥总是护在她身前的。
她这一辈子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到现下,却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正思量间,紧闭的大殿门突然被叩响,萧皇后下意识抬头,就听见萧铎压低了声音:“进来!”
殿门轻轻打开,裹着狐裘的李缄快步而入,刚要开口,目光落到萧铎怀里,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萧皇后瞧见他的神情轻轻笑了一声,见萧铎点头,起身将正安睡的袁引抱去后殿休息。
“王爷……”李缄掀掉兜帽,露出一张微微泛红的脸,大概是一路急着过来,开口时气息还不怎么稳,“如您所料……”
“急什么……”萧铎打断他的话,指了指旁边的圈椅,“先歇会,把气喘匀了再慢慢说。”
李缄应了一声,脱掉身上的裘衣,在圈椅上坐下,还顺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缓缓喝了两口,才又开口:“宿卫府的人在郑府门口守了一整夜,天将亮的时候有一骑快马想要出城,按照您的吩咐查验了令牌后将人扣下并且撤回了守在城门口的宿卫府的人,郑府的人这才放心把那个药商身份的探子送出了城,高将军故意让他们行了大半日才将人拿下,果真从他身上搜出了写给叛军的密信还有……诏书……”
李缄说着话,从怀里把两样东西摸出来递给萧铎。
萧铎先拆了诏书,目光从上面扫过,轻轻挑眉:“袁璟为了扳倒我,真是费劲了心思,连事败后的打算都做好了。”
那诏书上的内容并没什么新意,措辞一如当日写给镇远侯的那封,痛斥淮安王萧铎欺君罔上败坏朝纲,寥寥数字却能让西南的叛军师出有名,一举成为匡扶社稷守护朝纲的正义之师,届时再有郑家人在朝中迎合,拉拢忠心于皇室的老臣和萧铎过往树下的死敌一起发难,就算萧铎有本事将他们这些人都杀干净,再想将袁引太太平平地送上皇位已然是不可能了。
确实算是苦心的筹谋,却也没出萧铎所料。
那日在行宫得手之后,他本打算拖上几日等西南和辽北的战事安稳些再替袁璟发丧,却在要派人去围了郑家时改了主意——
袁璟毕竟正当年,平日里身康体健连病都少有。不管安排的如何妥当,突染恶疾暴毙而亡着实不能让人信服,在这个当口若是再对郑家发难,反倒不好收场。
索性改了主意,只派了人在暗中将郑府盯紧,果真有所收获。
“可惜……”
萧铎低笑一声将那诏书凑近烛台缓缓点燃,直看着它完全化为灰烬才又打开那封密信,看过之后点了点头:“正愁着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地理由把郑家那些不安分的都料理了,现下证据确凿了……勾结叛军、谋害皇帝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让高梁拿着这个去郑家抓人吧。”
话刚落,密信还没递出去,李缄已经站了起来,伸手要去拿刚脱下的裘衣,萧铎将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回头对着殿外吩咐:“来人!”
一个侍卫应声而入,拱手:“王爷……”
“送去宿卫府给高梁……”萧铎把密信递出去,“让他按照先前的安排动手吧。”
侍卫接了信领了令便退了下去,李缄狐裘只穿了一半,眼看着殿门从外面关上,不由回头去看萧铎:“王爷?”
“这个当口确实有不少的事要你帮忙,却不至于连跑腿传口信这种都要你去……”萧铎端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好不容易养回了点,再折腾病了等云小公子打完仗回来再以为本王苛待你。”
“从行宫回来管事就请了御医来替我诊脉,这几日也一直在吃药,等幼怀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还能再胖上一点,王爷不用担心……”
提起云稚,李缄的神情柔和许多,眼底也带了笑意,“我也没想去跑腿,是想着和高将军一起去郑家。”
“抓人的事儿高梁比你擅长,待都归案开始审问后你再去盯着……”萧铎略思索后轻轻哼了一声,“郑家是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先帝年间牵扯了先太子案还能苟延残喘到如今。就算我们证据确凿,能定死了他们的罪,但朝中难免有别有居心的,会趁着此案来做手脚,你就直接拿了我的令牌,一起都收拾了吧。”
李缄有一瞬的迟疑,干脆问出了口:“现如今朝局不稳,又有战事,若是太过狠戾会不会……”
“朝里这些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也就只敢在暗中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给我添点麻烦而已……”
萧铎垂下眼帘,淡淡道,“原来我懒得计较,可以由着他们折腾,但现下引儿刚继位,这朝堂也该干净点了。”
李缄略思索后,轻轻点了点头。
“行了,先不提这些……”萧铎转过视线,顺手把手里的战报递了过去,“辽北的战报,要看看吗?”
李缄一听辽北,立刻瞪大了眼,随即又回过神来,云稚离开都城不过几日,就算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这个时候也还没到幽州,就算是才收到的战报也是和他没什么关系的。
虽然有些失落,到底还是伸出了手,将战报接了过来。
“辽北还是比西南省心的……”萧铎给自己添满了茶盏,抬眼瞧着默不作声的李缄,“云邺虽然伤了,但幽州素来军纪严明,手下的将军也都是有主意的,虽没再整势出战,却也没吃什么亏,你不用担心。”
李缄将战报看完,而后点头:“我其实一直不怎么担心辽北的战事,知道凭着镇远侯的本事足以应对这种战局。只是多少有点……
可能是快过年了,去年我去幽州替李徊吊唁的时候正好是年根下,幽州城内处处喜庆祥和,今年因这战事,幽州百姓怕是很难过个安生年了。”
第八十五章
年尽岁除,又逢除夕。
不知是不是这年不太平的缘故,连老天爷都来凑热闹,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偏偏下起了大雪,鹅毛一般漫天飞舞,不多时就将整个营地染成白茫茫一片。
陈禁在营地门口下了马,揉了揉一路过来被风吹得发僵的脸颊,快步往主帐走去。
雪下得正大,除了需要值守的将士,其他人都回了营帐,偶有巡营的走过,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大雪所掩盖,再看不见丁点的痕迹。
陈禁走了一会,回过头看了看被遮盖的来路,挑了挑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这一日趟风冒雪实在是在外面待了太久,铁打的身子也有点扛不住,只想进到暖烘烘的帐内再喝一盏热茶好好的暖暖身子,却没想到掀开帐门连个人影都没瞧见,别说热茶了,帐内连个炭盆都没有,和冰窖也没什么分别。
陈禁叹了口气,转身吩咐人送炭盆进来,自己拎着水壶又钻进了风雪里。
等他提了一整壶热水回来的时候,帐中终于有了人气儿,云稚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的,正蹲在炭盆前烤手,连裘衣都没来得及脱,束起的长发上还挂着雪花。
陈禁放下水壶,将云稚从炭盆前拎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把他那双冻得发红的手浸到装着冷水的水盆里:“好歹也是自小在辽北长大的,就这么直接烤火,也不怕得冻疮?”
“这不是手冻僵了想快点缓过来嘛……”在室外待了太久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在冷水里逐渐感到了暖意,还有轻微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云稚长舒一口气,懒洋洋地开了口,“不是说让你在府里过了除夕再回来嘛,风雪这么大,干嘛还折腾?”
“我在府里吃香喝辣,留你自己在营里吃苦受冻?”陈禁泡完冷水随便擦了擦手,回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还说我,这么大雪你干嘛去了?”
“惯例巡营……”云稚甩了甩手上的水,脱掉狐裘又凑到炭盆前烤起火来,“咱们要过除夕敌人可不用,阖家团圆的时候最容易懈怠,又有这么大的风雪,天时地利,要是我就不会放过这次突袭的机会。”
“这风雪确实是很好的掩盖,一路悄悄摸过去,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陈禁喝了口热水,暖意顺着喉管向下蔓延到全身,连精神都恢复了一点,“戒备是应该的,但我觉得他们没那个胆子。弥卢被侯爷打散了,安兰可汗的头被你砍了挂在大营外,剩下那些眼下不知在草原里哪个地方躲着,只求着咱们下个目标不是他们,哪还有胆子再来找咱们麻烦。”
“要是真这样就好了,我巴不得早点打完……”云稚搓了搓手,“天寒地冻的,将士们都辛苦得很,今日除夕,让伙房多做些吃的改善一下,酒就算了,等战事结束的时候让他们喝个够。”
“放心吧,早就安排妥当了。少夫人昨日前脚进了府门,后脚就安排人送了批羊过来,说是让伙房收拾一下,今天喝羊肉汤。”
“大嫂素来比我细心,我还是到了现在才想起来……”云稚轻轻笑了一声,回身在书案前坐下,顺手接过陈禁递过来的水盏,“本来是想让她歇口气,也养养手上的冻疮,结果人都到了家里,却还是惦记着军中。”
“要不是侯爷发了话,少夫人今日是要跟着我一起回来的……”陈禁道,“枢儿倒是高兴得很,说是昨日一直赖在少夫人房里,三更天了都不睡觉。”
云稚才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正要看,听见云枢的名字忍不住抬头:“他这段时日还好?”
他那日进了幽州地界就直奔大营,和坚持在军中养伤的云邺深谈了一晚,第二日就让军医把人送回了府里,自己入主了军中,之后接二连三的战事,片刻都分不得身,连幽州城都没回一次,更别提家里。
算起来和云枢也有近一年未见了。
“好得很,比咱们走的时候高了一截,身子也结实了很多,听说一直跟着练拳脚呢,字识得更多书也读了不少……对了……”陈禁说着话,从怀里摸了一封信出来,“听说我要回军中,专门写了封信让我带给你,还说是「家书」。”
云稚伸手将信接了过来,一眼就瞧见信封上写着「叔父亲启」四个字。虽然还不成什么章法,却也是端端正正的,看起来十分用心。
信上自然没什么紧要的内容,从自己晨起吃了几碗饭到最近在读什么书事无巨细讲了个遍,剩下的就全是「嘱咐」,从战场凶险定要当心一直到天气严寒注意保暖,最后希望战事早日结束,云稚早点归家。
云稚将那信上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面上不自觉就带了笑意:“字确实识得多了,写得也端正,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跟娘待久了,小小年纪的也开始唠叨起来了。”
“还不是太久没见你,有太多的话想说……”陈禁说着忍不住也笑了一声,“我看枢儿虽然年岁小,却是个乐天达观的,将来说不定比你这个叔父还有本事。”
“本不本事的都是他人的评判……”云稚摇了摇头,“自己觉得自在才是最重要的。”
他把云枢的信收好,又把方才没来得及拆开的信重新拿了起来。
陈禁抬眼瞧见随口问道:“这又是哪来的信?”
云稚拆信的动作微顿,而后回道:“家书……”
“家书?”陈禁微一思索,随即轻笑,“李缄的信对你来说倒也算得上家书了。”
云稚跟着笑了一声,垂下眼帘专心看起信来。
陈禁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喝光了一盏水,抬头发现云稚又将信翻回第一页才又开了口:“都城现下怎么样,西南那边有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