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下之术固然不容小觑,但徐阳也是贤亲王的下,他也是石睿乃至圣上的下,这世上除了皇帝谁都是下人。他若专门去学御下之术,未免太讽刺了。
季别云虽然也要在军中建立威信,但还是想保留一些真心。
他转移了话题:“这么说,王爷来传过话?”
“今日王爷托人带了个消息过来,之前让人调查登阙会上想杀你的那些人,前两日差不多排查完了。”徐阳答道,“有人替他们收尾,线索被抹得一干二净,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你如今也是朝廷官员,那些人不会再轻易动手,王爷也会着人帮你盯着,你尽管放心好了。”
季别云心里有数。既然那些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必然是无后顾之忧的,查到线索的几率不大。不过贤亲王的确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不免让他又想起在王府别苑时,王爷对自己的结交之心。
退一步讲,若论迹不论心,王爷对他也算有情有义了。
千言万语也只有一声谢,他想着若以后能帮得上贤亲王的地方,必定得施以援手。虽说以贤亲王的身份和地位,那种机会也不太可能出现。
他刚张开嘴,便看见徐阳抬手止住。
“打住,王爷人都没在这儿你就别道谢了。”徐阳一脸了然地看着他,“今天好好吃饭,好好睡一觉,这两日之后你应该也不能轻易回府了,得在营里住下。石睿将军是出了名的铁面,你若是办不好事情,他真有可能直接在圣上那儿参你一本。”
季别云也听过石将军的名号,都说他不近人情,却又在官场上稳稳当当立了二十来年,可见不是只会贬低下属之人。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视线却被不远处的袅袅炊烟吸引了,他看了一会儿厨房所在的位置,转头问道:“郝叔会做点心吗?”
郝叔是从王府来的厨子,前日他便尝过手艺了,很是不错。
而他也有好些时日没见着妙慈那小孩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空去悬清山,见不到观尘师兄弟,不如送些小东西联络联络,以免生分。
徐阳虽然没跟上他思绪的转变速度,却也如实答了:“当然了,郝叔师从前朝御厨,他本人也不比如今宫里的御厨差,你想吃什么他都给你做出来。”
季别云抿了抿嘴,斟酌片刻后才商量道:“那你让他做两份蜜饯吧,回头让青霜送到悬清寺去。”
徐阳的神情顷刻间变了,眯着眼打量他,“送给观尘大师的?这么惦记着,难不成你也想遁入空门了?”
“哪能啊,送给他师弟妙慈的,那小孩儿爱吃蜜饯又没处买去。”他转过头,顿了顿才道,“顺便让观尘沾沾光,尝一尝咱郝叔的手艺。”
他说罢就往自己院子里走去,没敢停在原地,怕被徐阳继续调侃。
没料到徐阳追了过来,肆无忌惮地扯着嗓门大惊小怪。
“前日咱们一同在湖边宴饮,那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老盯着人大师看,我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眼花呢。不行啊季小将军,虽然观尘大师确实长得跟下凡神仙似的,你也不能贪图别人色相啊。人好歹是出了家受过戒的,你不能和京城那些庸俗之人一样,想看好皮相你拿面镜子照照自己不行吗……”
越说越离谱,还没给他留反驳的余地,季别云听到后面直接跑了起来,只想赶快逃离。
徐阳也跟着跑,喊道:“季遥你小子心虚什么!你还真是贪图和尚色相?嘿我竟然给你诈出来了,要脸的话别跑!”
他回头丢下一句:“别瞎说了!你再给你东家造谣,小心下下下个月的工钱你也拿不到!”
季别云被逼得一路狂奔,心里只想拿纸把徐阳那张嘴给封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前日不就喝了几口酒,稍微放肆一点,怎么在徐阳口中就变成老盯着观尘看了?
他穿过月门,无意中撞见了另外一个小厮。小厮原本提着一桶水往东边去,见到主人家被追得到处跑的奇妙景象之后停了下来,一脸好奇地看向这边。
季别云也不知刚才那些话有没有被听见,羞得耳朵都发烫。他赶紧停下脚步,猛地转身,一把推开差点没停住的徐阳。
徐阳一愣,以为自己把人惹生气了,忙道:“好好好我住嘴。”
季别云忍下了那点恼羞成怒,索性破罐子破摔。
“再做点茯苓糕吧一起送去吧,观尘应该更喜欢吃这个。”
徐阳嘴角又一次往上翘,不过还没笑出来就被季别云冷冷警告:“再胡说八道就去悬清寺住段时间,徐兄去跟观尘当面说我贪图他美色,住个十天半月的才能下山,你看行不行?”
笑意立刻收了回去,徐阳怔愣片刻后摇着头啧啧称奇,“对了!就要这个架势,明日你练兵就这样,保管能吓唬到不少人。”
季别云无语地转过身去,“那我真是谢谢您了。”
徐阳这话把他的心思又带回右骁卫军营内,顾不上被误解成好色之人,就连晚上吃饭时都在想练兵的事情。
不过今日白天这一架也不是白打的,他有把握明天去军营之后不会再被放鸽子了。
这一夜睡得稍微好了一些,他起了个大早,距离辰时还有一刻时便已经到达右骁卫大营。
天色尚早,军营内还没有换防,火把映照下各处都是站了一夜的士兵。季别云刚挽住缰绳勒马,便被人叫住了。
回头一看,正是前日帮他牵马的那位士兵,似乎在这里等他一会儿了。
“中郎将,将军让你去一趟中军帐。”
季别云皱眉下了马,多问了一句:“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对方摇了摇头,“卑职也不知,中郎将还是快些去吧。”
他快步来到中军帐,掀开帘子却首先见到了戴丰茂的身影。魁梧的身材跪在地上仿佛一座小山似的,只看背影都让人觉得不是个好惹的人。
视线一转,石睿这回没在案后坐着,而是站在兵器架旁,擦拭着其中一柄长枪。
季别云按规矩行礼,叫了一声“石将军”后便专心致志盯着脚下那片地,没再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石睿才开口:“军法有云,不得在营中斗殴。季遥,你来右骁卫之前没听过这一条?”
他眼皮一跳,竟是为了这事。
大梁境内,军中明令禁止斗殴,违者杖二十,严重者开除军籍。但这条军法对于好武的大梁人来说形同虚设,只要没闹出人命,很少会追究。
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件事上被人找茬追究,因此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海星!!
第33章 任务
季别云定了定心神,垂首道:“卑职听过。”
“那你也承认自己确实在军中斗殴了?”
他听见长枪被放回兵器架的声响,接下来石睿似乎又拿起了另外一把兵器,传来金属相互碰撞的叮铃响声,很是耳熟,应该是他曾试过的那种九环刀。
话已经问到这个份上了,他没理由不承认,“卑职的确与人斗殴。”
此话一出,他瞥见一旁的戴丰茂似乎动了动。
季别云忽的意识到一件事,若石睿想要追究这件事,岂不是昨天与他打过的几十人都得遭殃?
他赶紧补充道:“其他人皆是服从卑职命令,不得不出手,此事责任全在卑职一人。”
石睿走到他身前,九环刀倏地落下,刀尖砸在地面发出一连串重响。
“可是戴丰茂却说,”石睿拉长了声音,“是他们集体对你一个,所以不算斗殴,只能算是他们欺负你呢。”
什么东西?
季别云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抬起头来,却看见石睿含笑俯视着他,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你们两人没能提前统一说辞?”
他一时语塞,转头看了看戴丰茂……这是在维护他吗?
戴丰茂脸色也不太好看,却没敢看他,视线左右游移。半晌之后才闷声闷气答道:“将军,此事不能怪罪中郎将……”
石睿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所以你现在已经彻底投诚至中郎将门下了,是被揍服了?”
戴丰茂声音低了一些,“也不能说是揍服……”
石睿连说几声好,锐利的目光转向季别云,“既然如此,我交给你的任务便视作完成了。你今日便带着人手前往大理寺,午时之前务必到那儿与大理寺的人交接。”
这一系列事情进展太快,把季别云这个初涉官场之人弄得有些迷茫。
他抓住了重点,先问道:“大理寺出了什么事情吗,那里并不属于右骁卫值守范围。”
石睿提起九环刀,慢慢悠悠走回兵器架前将刀放了回去。
“不是大理寺,是充州前日出事了,充州刺史与长史都被灭了门,消息传入京中之后圣上下令三司会审。死者众多,大理寺恐怕人手不够,连夜找我们借调一些人。”
灭门案?而且还是一州的刺史与长史?
这重大程度自从大梁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若不能好好处理,恐怕影响极大。
不过这让季别云想起了郑禹,两起案子死的都是朝廷命官。
更重要的是,当初三司会审郑侍郎一案,以自杀结案,他一直想要调查三司却苦于没有机会与门路。这次去大理寺帮忙,正中他下怀。
季别云垂眸掩下激动的情绪,又问道:“凶手捉到了吗?”
没料到石睿突然冷笑一声,“抓是抓到了……其余的你去了大理寺自己问吧,该干嘛干嘛去。”
石将军做事雷厉风行,逐客令也下得毫不拖泥带水。
季别云站起身后却没急着走,等戴丰茂退出去才开口问道:“将军,斗殴一事……”
他瞧见石睿神情缓和了不少,这么一看,倒是与第一面时的凶恶模样截然不同。
石将军听了这话笑道:“我都不追究了你还提这做什么?这么想受罚?”
季别云哪里有上赶着求罚的道理,他赶紧摇头,迫不及待朝后退去,一边道:“多谢将军体恤,卑职先告退了。”
他唯恐石睿变卦,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又被叫住了。
“戴丰茂这人只认死理和拳头,你昨天算是误打误撞了。”石睿道,“去大理寺之后你得管着点他的脾气,这次右骁卫只是去帮忙,别节外生枝。”
这便是在点拨他了,季别云干脆地应了下来。
石睿忽然补充道:“其实那天早朝我也在,你不是个汲汲营营之人,适合右骁卫。”
季别云猛地抬头,看见石将军眼里竟然带着笑意。
他今日算是明白了,敢情石将军之前的暴躁脾气都是装出来的,说是下马威,其实更像是一种考验罢了。
他也笑了笑,躬身行礼,“谢将军提点,卑职这就带人出发。”
走出中军帐之后,他发现戴丰茂竟然站在不远处等他。
季别云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没有提方才在帐中之事,只道:“你去知会一声,一刻后出发。”
戴丰茂的眼神不像昨日那般带着敌意,只是有些别扭了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诶等等!”季别云开口喊道。
副尉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他清了清嗓子,尽力拿捏出仁德和蔼的声线,问:“你与弟兄们昨日没受伤吧?若身体不适的今日可以不去。”
戴丰茂脸色沉了下去,似乎有些恼怒,不过又被自己忍了回去。最后只恶声恶气地甩下一句“不用中郎将管”,便快步离开了。
季别云被留在原地愣了愣,忽然间觉得戴丰茂性子还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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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大理寺外一片混乱。
门口停了七八辆马拉的板车,每辆车上都摞了四五个巨大的木箱,最外面还用油布盖着。不少人正忙着卸货,将箱子合力抬进大理寺内。
站在旁边指挥的是一位穿着官服的瘦高男子,满面愁容。
有两人抬箱子时不慎脱手,那大箱子便直直坠在地面发出一声重响。男子差点就冲上去了,压抑着火气道:“小心一点,里面的东西掉出来了我看你怎么收拾。”
脱手的人被说得一抖,其中一人连忙道歉:“甘少卿,您别吓我们。”
男子摆了摆手,“还废话什么,还不快搬进去。”
昨夜便向北衙借调人手,十二卫里毫无怨言果断帮忙的也只有右骁卫了。可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男子站上台阶朝街口望去,除去来看热闹的一些百姓,哪里看得见右骁卫的人。
他回头看向还没动的剩下五驾马车,又愁了起来。
这充州虽不算什么富庶之地,也都始终风平浪静的,怎么一出事就出了个大的?
片刻之后,他耳尖地听见铠甲碰撞的声响,一抬头,果然看见有一支队伍正拐进了路口。为首的是个身披银色轻甲的年轻人,在人群中格外亮眼,看长相实在称不上成熟,但周身气质却极为沉着。
他猛地反应过来,登阙会胜出的那个少年似乎就是入的右骁卫?
他没细想,赶紧走下台阶迎了过去。尚且隔了一段距离便急急忙忙抬手行了一礼,迫不及待道:“大理寺少卿,甘存义。敢问是右骁卫的将军吗?”
少年也抬手回礼,“右骁卫中郎将,季别云。”
果然是那个姓季的少年。
甘存义把他们往大理寺引,一边道:“季小将军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已经搬了好一会儿,里面勘验还需要人呢,这儿实在是扯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