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笑着打趣道:“大师,看来民怨颇深啊。”
观尘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开始静修。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官道上,很快就远远看见了那巍峨的城门。季别云和妙慈一起挤在前面,他手里松松挽着缰绳,视线黏在了“宸京”二字上。
他用肩膀撞了撞小沙弥,问道:“宸京好玩吗?”
妙慈用力点头,“可比灵州好玩多了!你不知道,这次去灵州都快把我闷坏了。”
帘子后面突然传来观尘的声音:“妙慈,靠边停下。”
妙慈下意识望了一眼前方的路,脸色一变,赶紧驾着马走到了边上。
季别云顺着看了过去,只见城门口突然肃清出一大片空地,城楼上的将士都下来了,恭恭敬敬地等候着。
不多时,一列招摇的仪仗缓缓出现在城门口。数十上百位佩刀士兵开路,紧接着就是浩浩如林的旗阵,将后面的阵仗掩藏住,让人看不分明。
观尘从车内出来,带着他们一起站到了路边。
见季别云还在望着那个方向,温声解释道:“那是御驾。”
他有些惊讶。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帝王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皇城内,除了每年的祭祀,很少有大张旗鼓离开京城的时候。
“圣上出来做什么?”季别云问道。
妙慈小声抢答道:“应该是去新建的天清苑狩猎,圣上未登大宝时就最喜欢出京游猎了。”
话音刚落,他师兄就警告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紧紧闭上了嘴。
季别云了然。
原来是个贪图享乐的皇帝,想来是太祖留下了安稳的广阔江山,后来者自然就能躺在祖宗基业上享清福了。不过大梁迄今才二十多年,今上身为第二任帝王就如此骄奢淫逸,也不知大梁走向会是如何。
等到仪仗走近时,他才在脑中收回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议论。路边有人陆陆续续行礼,观尘与妙慈也都双手合十弯下腰,季别云跟着一起低眉敛目拱手长揖。
原本热闹的环境静默无声,地面因人马踏动而隐隐震颤。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整个仪仗终于远去,官道上这才恢复了以往的生机。
季别云看着皇帝远去的方向,规模壮观的人马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地扬尘。他无意中瞥见了一座苍翠青山,远望之下似乎还有云雾缭绕,如世外仙山一般。
“那是什么地方?”
观尘跟随他的视线也望了一眼,答道:“悬清山,其上有一座悬清寺,正是贫僧所住之处。”
他久久挪不开眼,笑道:“既然已经回京,你不先回去一趟吗?”
“不必,待贫僧将施主引荐给朋友,再回去也不迟。”僧人后撤一步,抬手示意他上车,“请吧。”
之后他们入京的过程极为顺畅。马车进了城门,入眼是一条宽敞得足以五驾并驰的街道,笔直往北,长到看不见尽头。无数或窄或宽的街道分散开来,如网一般延伸到京城的各个角落。
每一条街道都热闹非凡,商铺数不胜数,视线所及人头攒动。
他们的马车沿着御街朝北缓缓行驶,季别云与妙慈在车头并排坐着,他眼睛看着目不暇接的京城风物,耳朵听着小沙弥给他介绍。
“这里是外城,每片区域都有很多市集。内城在西北处,大多是一些官府和朝臣私宅。再里面就是皇城了,那里住的是谁不用我说了吧。”
自然不必赘言,季别云听明白了宸京构造,便问:“那我们一路往北,目的地难道是内城?”
妙慈回头瞧了瞧,见师兄被帘子挡住,就转过头放心道:“师兄可能是想把你引荐给内城里的那位,来头大着呢。”
他心中有些不安。原本以为来京之后会从不起眼的小喽啰开始做起,谁料观尘认识的人竟然不一般。虽然起点越高越好,可很多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季别云抬头望着“贤亲王府”的牌匾,愣了片刻轻笑出声。他回身撩起车帘,看向一脸平静的和尚,打趣道:“大师,您说的朋友是在里面高堂上坐着,还是在后院刷马?”
观尘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也不计较他的打趣,只道:“前日贫僧已经寄了拜帖,季施主,不如我们此时就进去。”
第5章 闲人
季别云自然听过贤亲王。
这位王爷名讳明望,乃当今圣上的同母弟弟。名义上统领右卫,实际上从不过问朝事,一心只赏花逗鸟,当得上是大梁第一富贵闲人。
贤亲王府从外面看气势磅礴,跨进去之后则别有洞天。王爷不愧有钱又有闲,整个王府都清幽雅致,山石绿萝颇有野趣,细看却都大有名堂。府里随便一个物件拿出去,也都是有市无价的东西。
季别云跟在观尘身后,只用余光扫过周遭景物。在小厮引路下,他们来到了王爷专门用来会客的初景阁,两层高的小楼被绿荫包围,楼前还竖了一圈竹篱笆。
他们踩着石子路,走到了小楼前。
还没进门便见一人笑着迎了出来,来者大约三十出头,气质成熟,面容和蔼可亲。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麻衫,仿佛游历山野的文人墨客,然而头冠上插着的却是一柄成色极好的玉簪。
“观尘啊观尘,你总算回来了。修缮完各地数间寺院,佛学修为可有精进?”男人话语间毫无架子,一上来就开观尘的玩笑,二人关系似乎很好。
僧人后退一步,双手合十道:“不敢,扶持各地寺院本就是悬清寺之责,也是贫僧分内之事。”
季别云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尚这种反应。往日他打趣的时候,观尘都是或笑或沉默地应下,可不是像这样毕恭毕敬地反驳。
难道是顾忌着贤亲王身份尊贵?
他略微走了一下神,便听得观尘介绍道:“这位便是贫僧在信中所说的少年。”
信?什么信?不是说拜帖吗?
季别云拱手行礼,却在低头时掩盖住了脸上的意外之色。观尘竟然提前给贤亲王写了信,却不曾同他说过,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信内是如何提到自己的。
依照观尘的为人……应该不会将他杀人之事透露出来吧?
室内除了贤亲王,还有几位侍卫,此时都将视线移到了他身上。
季别云察觉到数双视线,仍旧保持着礼数,不卑不亢道:“草民运州季遥,拜见王爷。”
他重新直起身,却低垂着双眼。余光里看见男人绕着他走了半圈,似在打量。
“运州?本王记得不久前运州发生了地动,灾事重大,生灵涂炭。你可是从运州逃难来的?父母家人呢?”
季别云就等着别人来问他这件事,流利答道:“回王爷,草民一家十口原本从运州逃难,途径灵州时,在城外一个荒山里遭遇山匪。草民侥幸逃生,其余九口全都被山匪……”他说到此处,适时地断了话头,让众人以为他是不忍说下去。
贤亲王见他这样,果然不忍心了,摆了摆手转身走向室内。
观尘转头看了他一眼,瞧不出什么情绪,却被他恰好逮到了目光。两人对视之间,他也不管观尘有没有相信自己,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妙慈也偷偷在后面扯了扯他衣裳,小声说施主节哀。
季家的遭遇他没有对观尘和妙慈说过,一则是觉得没有必要,二则……他怕自己演得不好,言多必失。
贤亲王喃喃了几句天灾人祸,走到书桌旁,手指摩挲着桌上一幅字的边角。
三人跟了过去,季别云倒着瞄了两眼,上面写的是一首山水诗。明明寄情田园山水,就连住处都洒脱自然,这会儿却又因百姓遭受天灾而低落……他也看不出这位王爷的洒脱是不是演的了。
“你身手不错?”王爷终于抬头看向他。
季别云答道:“算不上多好,能防身罢了。”
然而话音刚落,剑鸣之声在他背后乍然响起,银光破空而来,带着剑风吹起他鬓边发丝。
少年未曾退却,脚步轻挪,一抬手就从侧面捻住了剑锋。余光里持剑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旁听候的侍卫。他松开二指,屈起指尖用关节弹向剑身,只听得一声低微的剑鸣,侍卫持剑的手朝旁偏了偏。
侍卫长得沉稳老实,二十多岁的模样,长剑被弹歪之后果断收了剑,朝一旁俯首退去。
贤亲王看向季别云的目光带上了一层惊异,沉吟片刻后笑道:“徐阳可是我的贴身侍卫,观尘,你当真是为我引荐了一位少年英才。”
不待观尘回答,男人又看向季别云,“不如这样,季遥先留在我府上做侍卫,若是有意从戎,便可考虑考虑我麾下的宸京右卫,如何?”
季别云垂眸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起了提防之心。贤亲王一上来就给了他一条明路,说什么进入宸京右卫……那可是京城十二卫之一,在天子脚下负责宫禁宿卫,多是世家子弟任职。
他还在思考如何答话,观尘却先温和地开了口:“既然王爷觅得良才,季施主又寻到了落脚之处,其余的,贫僧便不过问了。若无其他事,贫僧便带着师弟先行告退,住持还等着贫僧复命。”
好啊,这和尚把自己率先摘了出去,又三言两语替他默认了要留在王府。
季别云不自禁瞥了一眼对方,依旧是平静的眉眼,只是他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点深藏不露。如果观尘真的没什么坏心思,那这么想让自己留下来,应该解释为助人心切吗?
“去罢去罢,我向来都是留不住你多待一会儿的。”贤亲王依旧很好说话,笑着摆了摆手。
季别云抓紧时机也开口道:“王爷,那草民先送两位师父出去。”
知晓他们或许有话要说,贤亲王没有阻拦,点了点头。
季别云跟着两个和尚走出了初景阁,见引路的仆人离得远才问道:“师父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僧人走在他身边,闻言疑惑地看向他,“季施主所言何意?”
看见观尘的神情,像是真的一派坦荡,倒显得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哦,我以为师父替我在信中有所美言……”他挑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但也为自己的猜忌感到不好意思,难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季施主何须美言,贫僧在信中只是提及了施主的身手罢了。”僧人冷冷淡淡地对他施了一礼,“不必远送,施主留步吧。”
眼见着观尘转身离去,季别云匆忙中叫住了对方:“等等!”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都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他,把他看得有点心虚。
摸了摸鼻子,季别云才道:“待我安顿下来,必定抽空拜访悬清寺,到时候再来谢你。”
妙慈立刻喜笑颜开地说好,相比之下观尘淡然许多,略微弯了弯嘴角,点头道:“贫僧静候。”
季别云站在原地,等到两个身影远得再也看不清才收回视线。
他心怀谢意,却也有心结交这位和尚,所以才说要去悬清寺道谢。至于为什么想结交……他承认自己目的不纯,观尘能与贤亲王论友,本事自然不一般。但是同吃同住同行了这么久,季别云觉得观尘也挺有意思的。
心善,平和,俨然一副高僧的模样。可是季别云总看不清这人,像隔了一层雾,让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一探究竟。
*
季别云被安排在王府住下,之前那位试探他的侍卫负责带他熟悉环境。
王府占地极广,外有右卫轮值守卫,内有侍卫把守。所有的侍卫都住在南边几个专门辟出来的院子里,季别云分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虽然很小,但至少没有其他人打扰。
那名在王爷身边听候的侍卫名叫徐阳,今年二十又五,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也就让他唤自己一声徐兄。
“在王府做事有两大好处,一是王府尊贵,差事也体面;二来王爷是最为和善的,体贴下人。”徐阳把一床新被褥抱到他床上,一边道,“不过也有坏处。王府人多,容易生是非,你初来乍到行事稳妥为上。”
季别云故意笑得单纯,点头应下,“多谢徐兄提点。”
徐阳摆了摆手,问道:“今年多大了?”
季别云故意报大了一岁,答道:“已经满了十八。”
青年的眼神在他身上不带恶意地打量一番,笑道:“却还像个孩子,你之前在初景阁的身手倒是把我给唬住了,原来是装凶啊。”
他笑着没吭声,心里却想他哪儿是装凶,分明是在努力装得不凶。这半日下来嘴角都快笑僵了,比打架都还累。
若徐阳见到他在戍骨城的模样,定不会这样说他了。
“行了,你先休息一晚,王爷吩咐我明日带你去逛逛宸京。”徐阳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往门外去了。
季别云送到了门口,见人走了才收起脸上的笑,将门关上。
王府哪儿都清幽,就连侍卫住的院子都听不见嘈杂的人声。他明明应该感到放松,可是他总觉得自从入京之后,就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给兜住了。
或许寻常百姓入京之后看见的都是繁华景象,他亲眼所见却是无处不在的桎梏与植根这片土地的权力。宸京仿佛一张蛛网的中心,许多细密而透明的丝线延伸开来,连接起整片大梁国土。
就如同四年前远在灵州的柳家之祸,也与宸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第6章 早市
翌日,天色将亮。
徐阳前来找人时,却发现少年的房门大开,人也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