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確放下折子,唔了一声,"槿兰苑,刘美人……"
他轻笑出声,"别看咱们陛下嘴上毛都没长齐,倒是知道想女人。还真是……"
他眸色微深,唇边的笑意尽数收起,抿成一条直线,"还真是和那个老东西一样,是个多情种呢!"
第13章 陛下也不信卫家么?
槿兰苑。
"陛下——"
门口倚着一位宫装女子,约么十七八的年纪,鬓边松松地插着一支海棠花,带着清晨的水汽,清丽又娇美。
她对着慕容纾行了个礼,"陛下可用过早膳?"
慕容纾拉起她的手,扶她起身,"早朝前就用过……怎么在门口等,这么冷的天,也不穿件厚衣服?"
他话是责备,刘美人却不害怕。松开他的手,扯着裙子转了个圈,"丝织坊送来了新裙子,说是江南那边最流行的款式!陛下您看~"
她指着裙摆上的片片绣花,"这梨花绣的,臣妾都能闻到香味了~"
"好看!好看!"
小皇帝笑着点头,招呼人把手炉给女子递上,"给丝织坊的绣娘见赏!"
"陛下!让臣妾来!"
女子放下手炉,过来给慕容纾解下披风,她语气轻快,"臣妾要是也穿上披风,陛下就不能一眼看见臣妾的新裙子了!"
她将慕容纾的双手捂紧,放在唇边吹了吹,心疼道:"如今天越来越冷了,陛下还起的那般早!您瞧这手,到现在还是冰冰凉凉的!"
"我没事。"
慕容纾笑了笑,"李文忠,让她们都退下吧。"
"陛下……"
刘美人拉着慕容纾往内间走去,见人都退下去了,李公公的身影也守在了门口,她才小声道:"陛下,疼不疼?"
慕容纾摇了摇头,坐在床边,"只是觉得身上冰凉。"
"陛下歇会吧。"
刘美人替他脱了鞋袜外套,又将一早准备好的汤婆子送到慕容纾怀里 ,盖好锦被,坐在他身侧。
"陛下身上的毒还是解不了,臣妾看着心里就难受。"
慕容纾长出了口气,"好歹也不是什么要命的毒。"
他看了眼一脸心疼的女子,"没事的,槿娘,朕不打紧的。"
被唤作槿娘的女子抿了抿唇,泪眼盈盈,"下毒的人好歹毒的心思……陛下年纪还这么小……"
"不提这个,"
慕容纾拍了拍她的手,"让你们准备的事怎么样了?"
槿娘用手帕拭了拭眼角,起身去梳妆台的匣子里拿出来一张纸,递了过去。
"这是秋闱中表现的比较突出的几位仕子,去掉那些写词作赋侃侃而谈不切实际的,去掉那些和裴党,卫党有牵扯的,可堪大用的人才,也就这几个了。"
"陛下……"槿娘欲言又止。
慕容纾抬眼看了看她,了然道:"槿娘是想问,去掉攀扯裴確的人不说,为何朕连和卫家有关系的都不信?"
槿娘点头,"卫老国公卸任了,如今卫家的掌舵人正是卫泱公子,卫公子与陛下自小相识,又是陛下的太傅……
即使这样,陛下也不信卫家么?"
她还有几句话没说,即使陛下不说,卫太傅不说,她也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是有那么一二分不一般的情意在的。
第14章 陛下就年满十六了
"朕并非不信他,"
慕容纾顿了顿,"朕只是不信世家。"
"现在他们手里的权利比朕这个当皇帝的都大!朕的权利越小,他们的野心就越大。
这天下太平了也没多久,他们对父皇有七八分敬畏之心,如今父皇不在,没人压得住他们,再起纷争也并不是没可能。"
"朕有心用他们,就怕他们的心更大,欲壑难填。用他们,就怕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党不能用,卫党不敢用,朕现在手上可用的人太少了。
隐卫走不上朝堂,但朕必须要有人在朝堂上为朕行走。"
"所以啊……"
他看着纸上的几个人名,"这些寒门仕子,隐士之后,一旦收为己用,这才是真正能一心为朕鞍前马后的人。"
"这几个人朕还要再看看,你传信出去,让隐卫的人,假托白府王生的名号,拿这只空水壶去他们府上借水,看他们怎么答复。"
"是。"
汤婆子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身上,小皇帝舒服的转了转身子,继续道:"裴確呢?这个狗贼最近在做什么?"
"他身边能人众多,我们的人不敢跟太近,根据这些天的情况来看,他似乎在找一个什么人。"
"什么人?"
"不清楚。"
慕容纾蹙了蹙眉,"以他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狗脾气,竟然还会偷偷摸摸地找……
看来这位要找的人,可不一般啊!
让他们继续跟着!"
"是!"
槿娘应声,从小皇帝手里接过纸片收了起来,"陛下身子可暖了?"
"暖了。"
"那臣妾叫人送热水进来,陛下泡一泡,臣妾再为您针灸祛毒?"
小皇帝点了点头。
泡过药浴,慕容纾裸着雪白后背,躺在槿娘榻上,眼睛往后瞅着自己身上闪闪的银针,咬牙切齿。
"让朕查出来是谁在背后下了黑手,朕非让人剥了他的衣服,拿着针扎满他全身不可!"
槿娘下完最后一根针,笑着接口,"那还不止!他害的陛下肚子疼了那么久,咱们扎他的针呀,还得是用盐水混着辣椒水泡过的!"
小皇帝被逗得眉开眼笑,"朕的槿娘,还真是位巾帼英雄~"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朕也就在槿娘这里最开心,要是能一直留在槿兰苑就好……"
"臣妾也愿意留陛下在槿兰苑,但就怕时间一长,外面那些大人闲着没事干,又要盯紧陛下的后宫了……"
"盯着朕做什么?"
"等过了年,陛下就年满十六了,按理说,陛下该亲政了,也该选妃了。"
小皇帝揉了揉脑袋,"一个裴確就让朕够烦了,他们再往朕身边塞人……
朕光想想,头都大了!"
槿娘笑着坐到他身边,柔荑抚上他的两鬓,一下一下地按着,嘴里打趣说:"软玉温香,倾国美人,到时候,陛下见到,怕是高兴的要乐不思蜀了~"
慕容纾哼唧了几声,以示不满。
槿娘轻笑,手下的动作越发柔和。
第15章 好巧,我也在等你
天色灰沉,有风自北面吹来,顷刻间便成了一片墨色。
呼啸的寒风从宫阙中穿过,夹带着深秋的寒意,一路向西,越宫墙,跨街巷,吹的卫府门上的白幡呼啦作响。
一男子负手立于廊下,听着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大人,袁御使为大人请求起复的折子,司礼监那边盖上了印,允了!"
男子回过头,露出一张素白的脸。眉长而远,眼眸温润,明明是最霁月清风般的模样,好巧不巧额间一点朱砂痣,平白为这张过分清贵的脸添上几分媚气。
他眼睫下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寒气袭来,他轻轻咳了一声,才转过身,"走吧。"
他知道裴確会同意。
早在袁枢来卫府见他的时候,或者确切的说,更早一点儿,早在祖母去世,他服丧开始的第一天,他就猜到,裴確不会拦着他回去。
卫家上下,甚至是那些和卫府有牵涉的人,都在担忧,千岁爷为了掌权,会不会延长卫太傅的丁忧期,趁机对卫党的人下手。
两人打交道多年,对于裴確这个对手,他再明白没有。
裴確其人,刚愎自负。
年少恣意而为,自是潇洒;而后遭遇了人生中最苦难的时刻——裴家灭门,自己净身入宫,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无疑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处。
接着是长达九年的宫廷磋磨。没有人会活在十二岁那年,裴確更是这样。
长达九年的时光,从忍辱负重,备受冷眼走到如今官位显赫,一人之下,这其中的屈辱困顿他经历了太多太多。
他就像是一只鹰,一只幼年时便初现聪颖的鹰。
他本该去博击万丈高空,不料有一日被人硬生生折了双翼,抛下万丈深渊。而后是一日日风吹雨打,在崖底的豺狼虎豹的窥伺下,恐吓中慢慢长出双翼,终于等到了飞出深渊。
万里长空任他翱翔,世间万物匍匐在他脚下,他还怕什么?
他自然是得意的,得意到自负,自负到不把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他有可以凌空的双翼,又何必执着于那些魑魅魍魉的计策。
他高高的,立于云端之上,看下面的豺狼勾心,虎豹斗角。他既然敢把整个天下作为笼子,搭一出好戏,又怎么会拘着戏台上的戏子,不让其粉墨登场。
裴確在等他,等他出来,演一出拨弄风云的戏。
卫泱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淡目斜瞄了一眼东面的巍峨宫殿。
好巧,裴確。
我也在等你。
第16章 陛下还真是偏心啊
弘治二年冬至,卫泱守孝期满,奉诏入宫。
这年的冬日冷的出奇,明明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却带不来一丝热气。
因脚程太快,卫府的轿夫额头布满了大小的汗珠,嘴里呼着热气,穿过长安街,到了皇宫承武门。
先帝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崇尚以武治国,从宫门名称就可见端倪。
承武门是皇宫第一道门,到了这里,没有官身的布衣百姓就该停下脚步了。平日里大臣上朝,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无一不是齐刷刷在承武门停下,自己步行进去的。
轿夫拭了拭额头的汗,正准备从承武门进去。
轿子里的手掀开月白轿帘,露出一张清贵中带着媚气的脸,"停下吧。"
"大人,"
轿旁书童模样的人急道:"大人,这还远着呢!再说,陛下·体恤您身子弱,是特许大人您乘轿入宫的……"
"潼安"
卫泱打断了他的话,"圣上越是宽仁,做臣子的越该自省,不可恃宠而骄。"
他起身下了轿子,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吧。"
潼安点了点头,跟着卫泱进了承武门,朝里走去。
再往前走一里是武安门。
如果说承武门是外宫的大门,那么武安门就是内宫的大门,进了武安门,才算真真正正进了宫。
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雪,落在行走的青石板上,瞬间消失不见。但温度却很快降了下来。潼安抬头瞥见自己家大人微红的耳廓,无端有些心疼。
——大人他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聪明审慎,端方知礼,哪怕他明明可以过的更舒服一些,他也总是坚守原则!
只是亏待了自己……
潼安大孽不道地想着,若是陛下爱重自己,自己早就翘着鼻子飞到了天上去——
陛下让乘轿进宫,他就乘轿进宫!
从承武门坐进来,一路过武安门,到大兴门,绕过长信宫,衍庆宫,一路坐到资政殿门口。
可惜陛下不识得自己,自己也没本事成为他们家大人。
卫泱本就脚程不快,这一路上风雪交加,路面湿滑,他们走的更是小心。
过了资政殿往后,就是陛下的后宫。
如今陛下年幼,偌大的后宫中,除了刘美人外,也就再没有了别人。
陛下中午在怡和殿宴客,说是宴客,其实也算家宴,无外乎召见几个近臣,一块儿吃个饭,以示皇上浩荡。
卫泱上了台阶,有屋檐遮挡,总算挡住了风雪。
潼安替卫泱解下斗篷,又轻轻扫了扫他发间鬓边的落雪,理好仪容,这才跟着他进了殿。
刚一进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洋洋的。
"臣卫泱,参见陛下!"
"卫卿!"
小皇帝惊中带喜,"你终于来了!快来!坐坐坐!"
他快步走过来,站在卫泱对面,仔细端详着他,"卫卿,你瘦了!"
卫泱笑着又低了低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任他打量,嘴里笑道:"陛下又长了个子,高了!"
慕容纾顺势将手放在自己头顶,往卫泱身上比划,边笑边问:"李文忠!过来!看看朕到卫卿哪里了?"
"高了高了!"
李文忠笑的眼睛都起了褶,"陛下长高了,到卫大人胸膛了!等再过两年,就能和卫大人一样高了!"
慕容纾得意地挑了挑眉,正准备说话,只听一道凉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陛下还真是偏心啊!"
第17章 天生就是个不甘居于人下的样子
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明明儿前几天还说,臣和小卫大人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原来竟是哄骗臣下的。"
卫泱看向小皇帝的眼神动了动,转过头去,看着面前一身黑金长袍的男人——
即使身为政敌,他也不得不承认,上苍赐给了裴確一张好相貌。
这个男人,就像一张拉满的弓,或是一把擦亮的剑,锐利着,蓄势待发!
这种人,就算跪在地上山呼万岁,也没人信他是忠臣良将!
眼眸锐利,鼻梁锋利,天生就是个不甘居于人下的样子!
卫泱像是没听出他话中的暧昧,对着裴確点了点头,算是行过礼。
裴確官职高,还自封了九千岁;而他是帝师,这样一看,也不必非得分出个谁高谁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