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拎着灯笼小跑到沈弦思的房间门口时,华垣正开门出来,云儿蹙着眉低声道:“华公子,主子会不会怪我们,他肯定很想王爷的。”
“会有如何?主子在这其间把自己摆得太低,太轻易得到的,惯不会珍惜,你看,这不说让回去就回去了。”
云儿摇摇头,“奴婢回头望了一眼,在山庄门口站着呢。”
华垣想了想,“无碍,主子好不容易睡着,你仔细照顾着,有事我来担着。”说完就离开。
云儿悄声进了屋,坐在绿色绫罗纱帐旁边的桌上候着,屋子里在入秋就烧起了地龙,山庄图安静建在山间,入秋虽凉但是这个地界应是最舒服的时候,可是沈弦思太畏寒…云儿被热醒之时,沈弦思批了件外衣站在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山里下起了夜雨。
云儿急忙拿起一件带绒的大氅给沈弦思披上,“主子,您怎么站在这里吹风呢?您的风寒这几日才好…”
沈弦思伸手轻轻地给她推了回去,光看那手你都知道这人身体太差了,十指纤长瘦削得过分,指甲盖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沈弦思笑道:“你们这是要热死我不成。”
“您的手还这般凉…”
“没有多大的事,你们太大惊小怪了。”沈弦思抿了抿苍白的唇白,平静地问,“不是带信来说,今日夜里就到了吗?”
“啊…”云儿摸了摸耳朵,“小主子年幼,在王府里歇着,明日再来山庄。”
“也好,本该是我去接他的,那么小就要这般奔波…”沈弦思垂眸,絮叨着说,“离开他快两年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会不会忘了我啊?”
“哪能啊,不会的,王爷会让丫鬟们给小主子讲您,府里还有您的画像呢…”云儿一时口快说完后有些心虚地看着沈弦思,对方除了太疼时喊过容执明,其余时间这个人物就是春华山庄里上上下下默认的禁忌。
沈弦思愣了愣,搭在窗沿上的手收了回来,安静地转身坐回了床上。云儿正暗自懊恼自己最快时,沈弦思问:“执明没有来山庄吗?”
“啊…”云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理说,他如果到了就一定会来的…”沈弦思的侧脸在橘红的烛火映衬下依然是苍白憔悴的,他唇边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看来,不仅是我变了,他…也变了…”
“没有!王爷他来了的…”云儿只觉得直觉告诉他,如果照华垣的吩咐的话,主子会伤心的。
她话音落了地,沈弦思抬眸看了她一眼,没有太多变化,可云儿就是觉得,眸子里有暖意。
…
容执明背着手看着夜里起伏的山峦剪影,缄默着的画卷,有几分哀戚。雨从他脸上滑落,模糊着视线,一切更加看不清楚,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感官知觉都消失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偶尔跳出来,也是沈弦思三个字。
直到一把油纸伞撑在了他头顶上,鼻尖飘过浓郁的药香,他才恢复了知觉。
一道轻笑声响起:“我倒不知道,执明还雨中淋雨暗自神伤的模样,这是要受了风寒让我心疼吗?”
容执明看向身边的人,远方天已经破了晓,微弱的亮光中,沈弦思沉静如玉的面容只有安然的冷白,眼睛依旧明亮,只是,好像差了点什么。
云儿拎着灯笼远远地站着。
“你心疼吗?”站着淋了一夜的雨,一开口嗓子都沙哑了,目光淡而坚定地注视着沈弦思。
沈弦思有一瞬间怔愣,然后微侧脸颔首,眸子里复杂过后有些许意兴阑珊,“都哑了,怎么不心疼啊,回去吧。”
容执明点点头,他抬手覆盖上了沈弦思撑伞的手,在沈弦思僵硬的那一瞬间收回了手,他淋了一夜的山雨手有多凉自是不必说,可是沈弦思的手…真真是寒凉彻骨啊…
“把伞给我,我来撑。”容执明压住了复杂酸楚的情绪道。
“好。”沈弦思把伞递给了他。
山庄很大,从怀孕到黔州,他从来没有徒步走过这么远的路,更别提生女儿娇娇时他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沈弦思有些气喘…在有些坚持不住时,他的手,不像原来一样撒娇卖混地伸向容执明,而是递给了身旁照明的云儿,让她扶着他。
容执明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可是他现在,没有资格问,也无法做多余的动作,一只手撑着伞,而另一只手…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
沈弦思是实在太累了,哦,心理上有,更多的是身体上的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客气寒暄的话,未免太不是滋味了。
到了主院里,沈弦思让云儿找人伺候容执明在客房沐浴,自己倒头就睡了。
等他再醒来之时,容执明坐在他床边,宽厚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正在探温度,他昏昏沉沉地就张口问:“执明怎么在这里?”
第九十章 阑珊二
容执明见他没有发热,便收回了手,答道:“我没走。”
沈弦思迷蒙的神智渐渐清醒,原来眼前这人是真的。他抿了抿发白的唇瓣,撑着手肘想坐起来,无奈气血亏损得过分整个人发懵犯晕,还要容执明搭一把手才能坐起来,他靠着床架缓了一阵,眸子看向面色不太好看的容执明,伸出两根冰凉如玉的手指搁在容执明的额间,凉得容执明起了鸡皮疙瘩,收回了手,沈弦思笑着说:“还好,执明没有生病。淋了一夜的雨,怎么不在客房里休息,不用在这里守着的,有云儿她们在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住客房?悦知,我是客吗?”容执明心里升起了一阵怪异的痛楚,于是他忍不住诘问床上的人。
沈弦思闻言神情恍惚了一阵,他偏头笑了笑,有些孩子气地在容执明手背上轻轻挠了挠,像是在伯父他别动怒。“执明自然不是客的,只是,我这屋子里,药气病气太重,免得…唔…”他微微睁大眼睛,瞳孔里映照着容执明漆黑如墨的眼睛,弦长的睫羽如飞鸾残影微颤着,唇上是微凉的触感,他有些不敢相信容执明居然主动吻了他。直到牙关被灵活翘开软舌钻进戏弄着他的舌齿口壁时,他才刷地一下闭上了眼睛,微微抬高脖颈,说是主动配合容执明,却连回应都有些力不从心。
容执明单手捧着人的脸,有些热切地亲吻吮吸着,对方却只是偶尔抬舌同他相触,其余时间,倒更像是供自己享乐,他似乎全无乐趣。
不拒绝,甚至还在配合,可是…温情里透着凉淡,似是对方已经全无了期待。
我还爱着你…
我不恨你…
我不怨你…
可是,执明…我好像没有了期待…
沈弦思那一腔对容执明热烈燃烧了十数年的情谊,在迫不得已的日子里,在命运的玩弄里,在大红的喜字贴满了将军府的那天,在大雪封了满山只余苍凉孤寂的日子中,在日复一日的疼痛煎熬却寻不到人的岁月间…终于冷了,凉了,成了一地将被风吹散的死灰。
容执明退开对方的唇舌,才在了唇瓣上见到一点红润的颜色,可是曾经会拉着他湿润眼眶红了眼尾求吻的人只是微微笑了笑,然后颔首道:“有点突然…”
寒意无孔不入地袭来,明明这间屋子那么温暖,容执明却只觉得冷。
他想过无数种情况,对方哭着同他闹,或者冷着脸指责与他,像昨夜那样生气不见他也好过这种亲密的疏离…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容执明无从下手。
他呼吸有些粗重,僵硬着收回了手,然后笑着说:“小丑儿一会就到了,先起身洗漱喝药用早饭吧。”
沈弦思点了点头。
吃完早饭后,沈弦思喝着药,云儿就把他们的女儿抱来了。半岁的小姑娘,眉目更像容执明,穿着红袄子叠着双下巴软糯软糯中与他爹一样沉稳,不似小丑儿那般机敏爱笑,眼睛里却自有沉稳狡黠的光。
容执明单手抱起娇娇时,怯怯地望了沈弦思一眼,才睁着大眼睛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容执明,看了许久,才露出小米粒笑。
“叫娇娇,生下来太乖了,饿了尿了都不怎么哭,比小丑儿还硬气。女孩子,都是用来宠的,我希望身旁的人都能娇宠她,所以就叫娇娇。”沈弦思搅动着黑漆漆的药汁,笑着说。
“是这样的。”容执明把娇娇放在怀里坐好,然后视线看向沈弦思,沈弦思同他对视后默然一笑,就转了视线把汤药一饮而尽。
容丑来时,沈弦思的情绪才波动得大了些,在容丑在他怀里蹭着哭时,红了眼眶掉泪。到最后,还是容丑扯着袖子为他擦眼泪,“不哭了不哭了,爹亲不哭了,我在呢,我来保护你了…”
沈弦思点了点头,他微微仰头压回了眼泪,然后指了指容执明怀里打量着他们的小女儿,“不是想要妹妹吗?”
一进门就扑进沈弦思怀里的容丑才注意到那个软白红糯的小妹妹,两个小家伙对看了一会,容丑才走过去抓着娇娇的小手,乐得跟个小傻子一样一直喊妹妹。
娇娇看着他笑,他就开心地回望沈弦思,“爹亲,妹妹笑了~好可爱,妹妹太可爱了…”
“以后,小丑儿不仅要保护爹爹,还要保护妹妹。”
“昂,我和爹爹两个男子汉,一定会保护好爹亲和妹妹的。”他像模像样地捶了捶自己的小胸脯子,沈弦思却只是笑,目光偶然同容执明撞上,主动移开了眼点头。
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的容执明没有逼沈弦思,只是摸着娇娇软软的脸,心里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他从不认输,无论是什么样子的沈弦思,他一直都是势在必得。
…
“公公,您在屋子里好好养病就行了,怎么过来了,这里有小丸子伺候着的。”视线从案桌上的枯梅移过,萧珏看到身边放下一碗汤的人是李公公,忍不住道。
李公公很老了,几天前染了一场风寒,人就这样病倒了,他培养的徒弟小丸子就开始接替他的工作,成为萧珏的贴身太监。芳华有了意中人,是一个御前侍卫,昨天哭哭啼啼地嫁了出去。如此一来,皇帝身边老人体己人,一个个都走光了。
李公公在病中听到,微服的皇帝在喜宴上喝了一夜的闷酒,今早才回了宫,也没有休息,就在御书房里披折子到午间,连口茶水都没有喝。
李公公被小丸子搀扶着,手都在打颤。“皇上,歇歇吧,别累坏了身子骨…”
萧珏搁下了笔,揉按了一下眉心,道:“您别担心,朕不累。”
“您一夜没休息,又喝酒…”
“没什么大碍,您别听他们说什么喝一夜的酒,朕没多大,朕知道今天还有诸多政事,没敢喝醉的。”萧珏叹了口气,“小丸子,带你干爹下去歇着,然后让人请太医来瞧。”
李公公还想再说什么,萧珏望着虚空堵回了他的话,“您可千万要好好的呀,这皇宫啊,空荡荡的。”人没有热闹过,便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热闹过,这皇宫里再冷下来,就格外难熬。
李公公点了点头,被小丸子搀扶了下去。萧珏抬起汤喝着,味觉上却没什么滋味,那人走后,日子寡淡如水,连他的知觉也跟着麻木了。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尽心尽力地打理着这个国家,鸡鸣起,亥时睡,每日啊,只睡两个时辰。
萧珏木讷着喝汤时,管理徳馨宫的小太监小跑了进来,“皇上…请皇上恕罪…”
“怎么了?”
“皇上,那只兔子…兔子…去了,请皇上赎罪,奴才每日都细心照料着的…”
下面的太监还在磕头认错,萧珏的嘴里终于有了味道,是苦味…连舌根都是发苦的…
第九十一章 我诈你的
兴许是坐得有些久了,站起来脑子有些眩晕,萧珏手指扣紧了案桌,紧到骨节青白才缓了过来。
呼吸短而急,许久后瑟瑟发抖的太监才听到帝王发话,“滚下去。”
知道自己没了事,太监忙不迭跑了。小萧珏站了许久,才往德馨宫去。
那只被宋微称为珏宝贝的兔子,僵着身体躺在绸缎上,他盘腿坐在地上,伸手去摸了摸,皮毛依旧软软的。
年少时也死了一只兔子,他很伤心哭。现在也很难过,却哭不出来,一切不过咎由自取。
黔州的探子来信,说宋微生活得逍遥自在,今日去看戏,明日去红楼听曲,坐着软轿就四处去游玩,有一日去游湖时,遇见一个富家公子,经常把酒言欢到深夜,结伴出行…那就更频繁。
酸而怒,不是口口声声爱自己吗?转个头,不就有了别人。帝王怒而无处发,因为再怎么生气,他也明白,是他把人搞丢了的。
他没了资格…
萧珏看着空荡荡的宫殿,眼神开始迷茫,心口的刺痛感绵密地袭来,萧珏只觉得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让喘不过气来,他猛地收回了抚摸兔子的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终于,有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孤寂的宫殿里,年轻的帝王难受得蜷缩成一团抱紧自己,无声地流着泪。
…
容丑四岁的年纪,正是好奇心重的时候,修在山上的山庄天气一放晴他就控制不住想玩想闹,但也不想离开沈弦思,于是扯着沈弦思的衣袖,哀哀地求:“爹亲,我们出去玩吧,大伯说了你也要多出去走走…”
对于自己儿子的要求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年少时,他也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可是容执明不喜欢,每次他都要央求许久对方才会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