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如山。
案子查清楚了,关于怎么处置太后又成了问题,唯一具有处置权的秦嘉谦是她亲子,太后纵使罪孽滔天,秦嘉谦也不能背弑母的名声。
事情陷入了僵局。
澹台眉带走了妖道,这妖道算得上他们凤鸣山半个俗家弟子,曾经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首,从凤鸣山脚底一路跪到了山顶,求大国师收他为弟子。
大国师不肯收,但是教过他几天。
再然后就是他盗了凤鸣山藏书阁,逃窜。
大国师他们按照凤鸣山的规矩处置了妖道,抽走了他练出来的法力,废了他的经脉,然后将人送给了提督,由提督来判他杀了数百人的罪责。
妖道死的那天,康王陷入了高热,妖道为他吸食别人的气运,气运反噬后,也是妖道为他短暂地镇压,妖道身死,气运彻底反噬。
康王撑了七八天,终究熬不过反噬,若他不曾吸食数百人的气运,秦嘉谦气运再盛,保一条命总归不难,可惜他吸食了。
反噬的力量远非他的身体能承受的,数百人的怨气冲天,康王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逝去。
消息传到长安宫时太后还在念经,捻着佛珠。
闻得此消息,佛珠尽断。
两个时辰后,太后自尽于长安宫,在遗书中交代了指使襄国公用三味散杀平秋锦的始末。
平秋锦的故居重新开放,少监司那头带着人紧急修复平秋锦的宅子,不过问题不大,毕竟这些年邵望舒一直安排人偷偷打扫。
秦嘉谦带着邵望舒去找他的房间,邵望舒的房间就在平秋锦隔壁的院子里,所有的家具都用棉布包了角,“听师父说你小时候不老实,爬上爬下的,总磕到脑袋,师父说怕你磕傻了,所以给你包上了这些角。”
秦嘉谦把后一句话收到肚子里,其实他觉得邵望舒现在就不大聪明。
秦嘉谦把平秋锦的牌位摆放到了祠堂里,邵望舒把邵玉的牌位也放了上去,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
邵望舒跪在牌位前,心道:“爹娘,你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邵望舒好心提醒他娘:“在下面,给我爹留点面子,别老冲着脸打。如果你需要搓衣板的话,我可以给你烧两个。”
两人在故居转了一天,秦嘉谦把平秋锦的东西都搬了回来,邵望舒情绪一直不大好,秦嘉谦问:“确定要从这里出发结婚?这里还没完全修缮。”
帝后大典,君后要从自己的家出发,由仪仗队送到皇宫。
“就这里吧。”邵望舒望着那个「平府」的牌匾,是平秋锦的字,仿佛透过这个词能看到平秋锦的样子。
大婚前夜,邵望舒跑去他爹娘的卧房睡觉,睡得极其不踏实,他前两天手贱给他娘烧了俩搓衣板,于是梦里平秋锦追着他打了一路,四处嚷嚷「不孝子」。
邵望舒在梦里狼狈逃窜,还要竭力劝他爹:“注意形象!”
他娘就坐在一旁笑。
平秋锦追了十几圈,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大喘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恢复体力,“兔崽子还挺能跑。”
“我说……”平秋锦大喘气了一会儿,问:“你真要跟谦谦结婚?”
邵望舒得意:“那是,被我成功拿下。”
邵望舒说:“你们平家也算祖坟冒青烟了,能出个君后。”
平秋锦嗤之以鼻,招手把邵望舒叫过来,一把揪住邵望舒的耳朵,“告诉你,婚后不许欺负谦谦,听着没?”
邵望舒冤枉得六月飞雪:“他是皇帝,我怎么能欺负得了他!他不收拾我就算好的。你到底是谁亲爹,怎么胳膊肘拐得这么不是地方?”
邵望舒翻旧帐:“他让我写检讨,我都可配合了。我让他写的检讨,这都几个月了,我一个字都没见着呢。”
平秋锦冷笑,“让我知道你欺负他,我打断你腿。”
邵望舒委屈炸了,吼道:“娘!你看我爹!”
邵玉笑着摇扇子,“那孩子人老实,你少造点孽吧。跟他好好过日子,听着没?”
救命,他亲爹娘管给自己下失忆蛊的人叫老实。
平秋锦看了看天色,挥手:“走吧走吧,你也该醒了,见到谦谦记得告诉他,他在我灵前跪一晚求的事,我允了。”
邵望舒正想问他爹「什么灵前跪一晚」,就稀里糊涂被他爹推出了梦境,醒了。
邵望舒感觉脸上湿漉漉的,一抹,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
邵望舒起床换了喜服,去他爹娘灵前磕了个头。
婚礼算不上简约也算不上豪华,邵望舒想要简单的,秦嘉谦想要大办,两人折中后各退一步,自己编了流程。
秦嘉谦骑着高头大马穿过热闹的街道,带着仪仗队来到平府,秦嘉谦从马上下来,邵望舒坐在大厅里等他。
两人十指相扣,牵着手走出来,门外都是等着参拜的百姓。
秦嘉谦握紧邵望舒的手,举起来。
街道上的百姓山呼海啸,七嘴八舌各自说着自己的祝福词。
“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
声音一重又一重。
秦嘉谦和邵望舒互相看着彼此。
缅邈岁月,
缱绻平生。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完结啦,这本是邵望舒视角的故事,秦嘉谦视角会放在番外,那些他不想让邵望舒知道的事,关于他的心动,关于失忆蛊,关于他怎么分辨出邵望舒的谎言与真话,关于灵前那一夜。
第60章 番外一
秦嘉谦登上帝位的这天, 整个淮王宫都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送着祝福, 秦嘉谦高高地坐在龙椅上,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秦嘉谦算着台阶的高度, 九九八十一阶。
从这里跳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摔死。
秦嘉谦遗憾地收回目光, 必然不能,他有一身不错的武艺,求生本能会让他在落地时保持最佳的保护措施,保住自己的性命。
人人道他走到了巅峰, 只有他明白自己此刻有多么想死。
事实上从得知自己的身世, 从太后派人杀他那天起,这个念头就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从不曾消失。
假使一个人的生身父母都盼着他死,那他确实很难找到活着的勇气。
太后派人刺杀他, 并没有成功,只是在他心口留了一个碗大的疤,这个疤理论上应该好了, 但秦嘉谦每到快好的时候, 就用刀再把伤口挑破,于是几年下来,伤口依旧在发痛。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这样确实能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秦嘉谦看着堂下的朝臣们, 各个对他报以无限的期待, 这是正常的, 比起缠绵病榻的秦嘉弥, 他这个身体健康的皇帝的确让人有更多的期许。
只是秦嘉谦看着总是索然无味,今天刚好是平秋锦的祭日。
秦嘉谦不信命格,可这个时候他迫切地想找大国师算一算他是不是什么天煞孤星。否则怎么会亲生爹娘盼他死,养父养母卖他去销金窟,唯独对他好的师父又死于非命。
有时候秦嘉谦很羡慕秦嘉弥,他这个双生子命格,他强一天,秦嘉弥就要衰弱一天,两个人争夺着那可怜的一分生机,失败者秦嘉弥缠绵病榻,好好活着的秦嘉谦无时无刻不处在愧疚中——否则他也不会总用刀子划开伤口。
假使他们换一换,病着的是秦嘉谦,秦嘉谦内心或许能好受很多,就像他没被平秋锦带回来时一样。
秦嘉谦活着其实没什么意思,虽然他有个济世救民的理想,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平秋锦死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不想吃饭,不想喝水,不想睡觉,不想说话,不想做任何行动,只想发呆。
他的体力在极速下降,生命也有流逝的感觉。
太医说他这个情况有些危险,要及时调节。
秦嘉谦何尝不知,可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来。
他这一生,好像一直在众叛亲离中度过。
秦嘉谦厌烦了登基大典,找了个借口换了身衣服四处溜达,寻找能合理死亡的地方——等他死了,秦嘉弥就会完全健康。
他亲生爹娘也许会高兴一点。
也算他还了他们的恩情。
从此两不相欠。
下辈子再也不要见了。
等他死了,见到平秋锦,平秋锦八成要大怒,那就随他发火吧。秦嘉谦无所畏惧,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滋味实在难熬,再对上时刻恨不得他死的亲娘和亲兄弟,秦嘉谦更不想待着了。
孤独,且折磨。
荷花池是不行的,他会游泳。
摘星楼也不行,他轻功很不错。
淮王宫这么大,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寻死的地方。
兜兜转转,秦嘉谦转到了冷宫,见到了邵望舒。
邵望舒这个小孩,年纪不大,瘦瘦小小,但身上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小小年纪在宫里活着不容易。秦嘉谦触景生情,想起没遇到平秋锦时的自己。
那时他总是要饿肚子的,家里没什么钱,吃饭的人又多,他爹要下地干活,必须得吃得饱,他娘要操持家务,要纺布换钱,也得吃得好,他上头的哥哥姐姐和下头的弟弟妹妹,都是亲生的,每每吃饭时,秦嘉谦总是最后一个动筷子,吃得最慢的。
他只扒拉自己碗里的那一勺子吃的,绝不会讨嫌地去夹桌上的菜。
他碗里的饭也总是最少的。
秦嘉谦不够吃,到了下午晚上总是肚子饿,就漫山遍野地找能入口的树叶草皮,做陷阱抓鸟雀兔子,或者抓小溪里别人不肯要的还没有巴掌大的腥柴鱼。
但以上是每个村里孩子的技能,僧多粥少,很难找到,因而秦嘉谦总是挨饿的。
秦嘉谦动了恻隐之心,把邵望舒带回了含章宫,打算好好安顿一下。
谁知,来福告诉他,那是平秋锦的孩子。
秦嘉谦是不曾见过这个孩子的,平秋锦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天天都有人想致他于死地,即便结婚都是秘密的,到死都不曾把夫人带到众人面前,孩子也是一样。
有段时间夫人身体实在不好,看护不了孩子,平秋锦不得不自己带。但他把孩子带在身边时,除了奶娘,不允许别人进孩子房间,活动范围也进行了严格的限制,偶尔画关于孩子的画也都是寄给夫人,未将画流传出去。
秦嘉谦只从平秋锦的喋喋不休中知道这个孩子右脚踝上有个菱形胎记。
秦嘉谦仔细端详着这个孩子,邵望舒长得像极了他的生母,五官完全随了娘,不曾留下一丝一毫平秋锦的痕迹。
秦嘉谦有些遗憾,这毕竟是平秋锦唯一的子嗣了,一点都不像他,就好像平秋锦不曾在这个世上来过。
但他转念一想,不像平秋锦那老王八蛋也是个好事,免得被追杀,说不定性格还很好——毕竟平秋锦性格实在太恶劣。
“你叫什么名字?”秦嘉谦问。
小邵望舒怯生生地看着他,奶声奶气道:“听话时叫乖宝,不听话时叫兔崽子。”
秦嘉谦失笑,摸了摸邵望舒的头,还是个小孩子呢。
邵望舒刚来含章宫时,处处不适应,秦嘉谦想了想,给了他一根糖葫芦——这是他没遇到平秋锦前最渴望的东西,总听村里小孩说糖葫芦好,在家里比较受宠的孩子过生日时能得到一根糖葫芦,据他们说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邵望舒果真没心没肺,一根糖葫芦就给哄好了。
被哄好的邵望舒自己在院子里玩球,秦嘉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没那么想死了,这还是个小孩子,在宫里若是没人照顾,是活不长的。
他身上还背着克六亲的骂名,没有哪个妃嫔敢收养他。
满宫里能好好待他的,数来数去,也只剩自己。
罢了。
秦嘉谦想,这可是平秋锦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平秋锦收养过他几年,他没来得及还这份恩情,平秋锦就没了,还到邵望舒身上好了。
他也没有那么着急死,完全可以等邵望舒长大成年再说。
晚上邵望舒做噩梦,哭着要找他。
来福和明珠吓得直拦他,生怕这小爷把皇帝吵醒了。
邵望舒不肯走,就蹲在门外,大晚上风呼呼的,邵望舒光着脚,就穿着个薄薄的寝衣,蹲在他门外,死活都不肯走。
秦嘉谦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做梦,梦里要么是太后派人杀他,要么是他养父母把他卖去销金窟,要么……是平秋锦中毒发紫的脸。
总之,秦嘉谦不想睡觉。
对于同样噩梦不敢睡觉的邵望舒,秦嘉谦十分感同身受。
秦嘉谦穿鞋出门,把蹲在门外冻得发抖的邵望舒拎进了自己的寝室,塞到被子里,邵望舒在被子里打了个滚,一见秦嘉谦上床,立刻滚到他身边,犹犹豫豫,想要个抱抱,又怕太僭越,最后鼓足勇气,抓了秦嘉谦的一缕头发,心满意足地睡了。
“做噩梦了?”秦嘉谦问。
邵望舒点头。
院子里没有烛光,进屋后,借着床头的烛火,秦嘉谦才看清邵望舒脸上的泪痕,秦嘉谦伸手拭去他腮边的泪,“不怕。”
饱受噩梦折磨的秦嘉谦说:“噩梦没什么好怕的。”
“你要勇敢一点。”
秦嘉谦把邵望舒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睡吧,朕在呢,没事。”
邵望舒看看他,似乎在衡量这话的可信度,可他的脑瓜只有这么大,在他心里皇帝就是最权威最无敌的,于是放心大胆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