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阳月是店里的常客,每次也不过点几碟小菜,再来一壶酒性不烈的桃花酿。掌柜深知萧阳月绝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能料想的一般人,便从来也不敢多问。
掌柜的:“萧公子,还是三碟时令小菜和一壶桃花酿?”
萧阳月微微颔首,掌柜的答应一声,又热忱地笑道:“萧公子,明儿就是元宵了,小馆今天给您送一碗糖水芝麻馅儿汤圆,还请公子笑纳。”
萧阳月:“多谢。”
掌柜的下去后,萧阳月浅浅饮着杯中的茶水,忽地听闻酒馆大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一袭白衣,摇着一把白扇子,脚步悠闲自在。
来人正是那前不久才刚做了侯爷的戚逐。
老侯爷去世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萧阳月虽每日都能在上朝时看见戚逐,但他们一个文官一个武将,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戚逐还在孝期,本朝对守孝的规矩虽然并不严苛,但大大方方出门寻欢作乐确实不妥,不说名声如何,被那些言官在奏折上告他一状,即使不伤筋动骨、也得在皇上面前惹个一身骚。
想来青楼侯爷是逛不了了,只能挑个不打眼的小酒馆来喝酒了。
戚逐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坐在酒馆角落清净的雅座的萧阳月,神色间竟半点被朝中同僚发现孝中出来喝酒的尴尬也无,反倒是扇子一收,笑道:“这不是浮萍阁阁主大人吗?竟能在这里碰见,实在幸会。”
萧阳月无意和文官结交,更何况还是一介纨绔子弟,面无表情道:“侯爷雅兴。”
戚逐:“虽说还在家父孝期,但几天不沾点酒就浑身不自在,还请阁主大人多多海涵,不要在皇上面前参我一本才好。”
“侯爷多虑了。”萧阳月垂眸抿了一口茶,“我和侯爷不同,不是文官,没有闲情逸致去做这些事。”
戚逐面上不显,只是微微一笑,向萧阳月礼别,坐到一旁的位置去了。
好一个浮萍阁阁主,嘴上叫着他侯爷,在他面前却连谦称都没有一个,大大方方地称“我”,还明里暗里地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闲人,连带着把文官都给嘲讽了个遍。
戚逐坐下后,也招来小二点了菜,叫了一条醋溜鱼、一只淬酒酱鸭,和一壶太禧白。
萧阳月喝了一口清酒,放下杯盏,神色忽地一凝。
他的视线缓缓地朝着酒馆内其余几桌客人扫去,羽睫下的双眼,透出几分暗流涌动的寒芒。
除了他和侯爷这两桌,酒馆其余的客人不过十几人,他们有男有女,有的高声喧哗着、有的低声谈笑着,没有一人看向坐在角落的萧阳月。
但,萧阳月却隐隐地感到几分直逼脊骨的杀气,他缓缓地捏紧身侧的长剑,指骨逐渐泛白。
萧阳月冷声道:“侯爷,出去待着。”
戚逐执箸的手一停,他抬起头盯着萧阳月,诧异道:“什么?”
萧阳月“砰”的一声将身侧长剑立于地面,凤眸微眯:“我说,出去。”
戚逐被萧阳月这胁迫味十足的举动给慑住了几秒,只能一头雾水又仓促地起身。
戚逐走得慌张,没料想把身后的长凳给踢倒了,他转身去扶,袖子又把桌上的饭碗给扫了下来,瓷碗登时砸了个粉碎,碎片和残羹洒了一地。
戚逐落了个手忙脚乱,慌里慌张地收拾残局,在萧阳月裹着不耐的注视下,戚逐一张俊颜总算是多了几分尴尬。
他弯腰把板凳扶起,快步朝着酒馆背后的院落走去。
这时,一声阴冷的男子低喝忽地从不远处的角落里传来:“来了,就别想走!”
男子猛地掀翻桌子,从桌底下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长刀,周围几桌客人纷纷拔刀而起,一时之间,酒馆内杀气腾升,刺客齐刷刷地朝着萧阳月挥刀砍来,刀光剑影、招招直击要害。
萧阳月旋身踏上桌面,长剑出鞘,刀刃如蜻蜓点水、飞鸿踏雪,电光火石间旋出几道残影,脚底桌边的长凳霎时被无形之力向两旁分去。
紧接着,排头的三名刺客的胸口,被萧阳月那鬼魅、无序又迅捷的神秘剑法割出一片莲花状的伤口,三人齐齐地砸在周围的墙壁上,血肉翻飞。
一张被震飞的板凳在戚逐身后的墙壁上砸了个四分五裂,戚逐吓得一声大喊,在刀光剑影中跌倒在地,东躲西藏,堂堂侯爷的风度全失。
最后他才从地上踉跄着爬起,一边叫着“救命”一边跑到了酒馆院子外面去。
萧阳月沉声喝道:“你们是何人!”
拼杀之中,萧阳月看见,那些刺客个个都在左手上臂处绑着一条红布,一刺客面露狞恶,四指之间甩出三枚淬毒银针,吼道:“朝廷走狗!拿命来!”
萧阳月躲过银针,脚尖一踢扣在桌上的茶碗,茶碗飞出,打中一人眉心,另一人怒吼着将刀劈向萧阳月,桌面被斩成两截,萧阳月刀刃反手一横,将那人的双腿从膝盖处齐齐斩断。
“乒”的一声,萧阳月的剑和一名刺客撞在一起,那名刺客手臂发着抖、面色惨白,只感觉萧阳月体内那充盈无道的内力徐徐地通过剑尖传来,像一条剧毒的蛇,烧灼他全身的经脉。
萧阳月面色沉静而冷淡,他挥刀刺入刺客的胸膛,鲜血奔涌飞溅,他浅葱色的长裙,早已被洒上大片的血迹。
他的发饰早已散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他在血泊中与刺客搏斗,像一个染尽煞气的杀神,拥有一具从刀山血海中蹚出来的血肉之躯。
一名刺客被萧阳月伤了手臂,见实在不敌萧阳月的武功,便趁着萧阳月被自己的同伴纠缠,咬着牙跑出了酒馆。
他跑到酒馆的院外,见不远处有处像是藏酒的地窖门开着,便想着先躲过这一遭,等萧阳月离开后,再找机会向别的同伴通风报信。
他飞身跑进酒窖,却在落地的那一刻,面露惊异。
一个穿着无暇白衫的男子,正背对着他坐在一个酒缸旁边,酒缸盖被掀开,浓郁的酒香阵阵扑鼻。
那男子悠哉地摇着白扇子,正弯腰轻嗅着缸中的酒香,赞叹道:“嗯……的确是好酒。”
进来的刺客如何也没料到,刚才跑出去的侯爷竟会躲在这里喝酒,一时双眼中腾出杀意。
王侯将相、百官侯爵,都是那昏庸皇帝的走狗,杀一个是一个,杀一百是一百!
戚逐背着对他,似乎全然没发现身后逼近他的危险。
就在刺客猛地挥刀,想要砍下戚逐的头颅的那一刻,戚逐藏在袖中的手用力一旋,不知什么东西赫然从他的袖中射出,宛如一支离弦之箭,刺进了身后刺客的喉咙中。
那刺客骤然双眼一瞪,脖颈顿时血溅三尺,他的身体僵硬着,双脚战栗着往后挪。他呆然地伸出手,碰到自己的脖子——
他的脖子上,竟然深插着一枚瓷碗的碎瓷片。
戚逐平静地慢慢合上酒缸盖,转身望着那名已然倒在地上,血流如泊的刺客。
刺客浑身发着抖,面色青白,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他的气管早已被锋利的碎瓷片给割破,只能瞪着双眼,发出沙哑又尖厉的“呼呼”声。
戚逐走到他身边,“唰”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悠悠地摇了两下,鹰眸微眯,意味深长道:“想不到,阁主大人在武林树敌也如此之多。”
刺客的双手紧紧地抠住酒窖的地板,他死死地盯着戚逐,拼命地想在临死之际记住仇人的相貌,记到走过了这条黄泉路,再化作恶鬼来索命。
几秒后,刺客咽了气,双瞳涣散而开。
戚逐小心地蹲下身,拢起袖子,不让地上的血泊蹭到他的白衣,伸手将那枚瓷片拔了出来。
戚逐走到酒窖边,探头朝外望了望,确定酒馆后院无人,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的茅房中,把沾着血的碎瓷片扔进了茅坑里。
戚逐在茅房里站了一阵,不停地扇着扇子来缓解周遭的骚味和臭气。
片刻后,茅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木门随即被萧阳月推开,他浑身染血,头发披在一边肩头,眉目之间神色冰冷,手里握着殷红的长剑。
戚逐怔然望了萧阳月一阵,紧迫地问:“阁主大人,那群刺客呢?”
“跑了一个,其他死了。”萧阳月面无表情道,“让侯爷受惊了。”
戚逐连忙摇头,又心有戚戚道:“我无事,多亏阁主大人好身手。还是快向皇上禀报此事为好,京城里竟潜伏有这样的刺客,实在是可怕。”
萧阳月却沉默着,半晌,他缓步走来,收剑入鞘,抬眸盯着戚逐的脸。随后,萧阳月缓缓靠近戚逐的身侧,浅浅地呼吸一口——
戚逐的身上,有一股非常浓郁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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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不会这么快掉马的
第5章
萧阳月盯着戚逐的脸,丹色的双唇缓缓张开,双眼透着几分凌厉的诘问之色,他问:“侯爷身上酒味怎这般浓?”
戚逐目露几分困惑,回答:“方才在酒馆喝了许多酒,有酒味莫非奇怪?”
话虽如此,萧阳月方才也在酒馆中坐饮了许久,倒是没有戚逐身上这样浓的酒味。
萧阳月微微凝眸,末了拂袖转身,迈步走出茅房。萧阳月走过酒馆院落,脚步忽地一顿,他转身,视线落在那酒窖入口。
萧阳月一踏地面,衣袂飘摇间,他的身影轻盈地落在酒窖边。他用刀尖挑开那虚掩的木板,露出通往地下酒窖的石阶。
一股浓郁的,夹杂着各种各样的酒香的血腥味迎面窜入萧阳月的鼻腔,他的神色一凝,几步跃下台阶,鞋底踏出一片灰尘。
一个早已死去的刺客躺在那里,神色狰狞、双眼暴突,他的脖子被割裂,皮开肉绽间还细细地流着血,一旁的墙壁上则满是鲜血喷溅的痕迹。
刺客脖子上的致命伤乃利刃、或者其他锋利物所致,萧阳月垂眸,沉沉地盯着地上的尸体,听闻背后传来戚逐险些跌倒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侯爷,这具尸体,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戚逐满面惶然,似乎是酒窖里这番血腥可怖的场景,让他一介没见过这等场面的文官有些胆寒:“这里怎会有一具尸体?!”
刺客颈部受伤,如果杀他的人距离他很近,那么必定会被鲜血溅上。想要不被鲜血溅上,至少得隔着一段距离、或是处在与伤口相反的方向,这种时候想要成功杀人,不管是用刀剑还是暗器,没有精巧的内力操控,普通的习武之人恐怕都很难做到。
萧阳月转过身,定定地盯着戚逐。
戚逐似乎钟情于白衣,那抹白色,不掺杂一点杂质,无暇、肃净得仿佛空中那一轮皎月。
经过了刚才在酒馆的混乱,戚逐的白衣变得有几分凌乱,也沾了些污迹,但依然称得上整洁,没有见到一丝一毫的血迹。
萧阳月来到戚逐面前,忽地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捏住了戚逐的手腕,微凉的指腹按在戚逐的掌下脉搏处。
戚逐眉心一跳,面上却惊讶道:“阁主大人,你这是?”
习武之人体内必定有内力真气游走,内力强大者,可以光凭掌周穴位来感知一个人体内体内的大小。
而此时此刻,萧阳月在戚逐身体的经脉当中,感觉不到任何内力游走,只要是习武之人,这股气是藏不住的,戚逐的的确确不会任何武功。
虽说戚逐身上满是酒香,可这酒窖里酒的香味实在是太过混杂,什么香味都有,戚逐刚才在酒馆中喝的太禧白自然也有。
萧阳月放下手,走出酒窖,身影消失在酒窖入口。
那日,酒馆一事在京城内流传开来,仅仅隔了不过几个时辰,街坊四邻便流言四起。
有人说是那酒馆老板早年欠了许多债,如今被债主派打手找上门来;也有人说这事恐怕牵扯武林,那酒馆老板定是个隐居多年的武林高手,那些被杀的刺客正是来向他寻仇的。
就连贤坤侯府上下的仆役丫鬟们都听说了此事,戚逐回府后,远远地便听见游廊底下伺弄花草的小丫头们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件事。
小丫头们都是听府上的婆子和小厮们说的,她们年纪小,还从未听闻过如此可怕之事,一时脸都吓白了,一不小心便没注意声音。
跟在戚逐身后的大丫鬟喜荷见了,立马上前呵斥那几名小丫鬟,小丫鬟这才发现戚逐回来了,连忙战战兢兢地问侯爷好。
用罢晚膳后,家里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找到戚逐,道:“侯爷,今日城中发生了刺客伤人之事,老奴斗胆为侯爷身边多安排了几个仆从看顾侯爷安全,还望侯爷这几日出门都让他们跟着,多当心些。”
京城里大家子的家主,哪个出门不是挟着十多个奴仆丫鬟,可戚逐偏生不喜欢有人跟随,去哪儿都爱独自一人。
现在偌大的贤坤侯府只有戚逐一名正头主子,连个当家的太太都没有,在戚逐面前,也就在府中工作了几十年的老管家的话能有几分分量。
听了老管家的话,戚逐略一思索,回答:“劳烦林管家了,就按你说的做吧。”
林管家颔首,拜礼后退下。
站在一边的喜荷和两名小丫鬟上前伺候戚逐更衣沐浴,喜荷神色忧心忡忡,忍不住道:“侯爷,林管家说得是啊,您近日还是少去些人多眼杂的地方吧。奴婢听说……那酒馆的刺客很是骇人呢。”
“不必担心。”戚逐微微闭眼道,“你们下去吧。”
听完京城中浮萍阁暗探的密报之后,皇上坐在御书房中,盯着跪在地上的暗探,手指缓缓地抚摸着书桌上摆放着的玉镇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