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阳月心中也明白这一点,这么多年的君臣,皇上的心思,他已然可以揣摩几分。不论结果如何,这是目前他唯一可以想到的,保全戚逐的法子。
君臣各有自己的打算,各自默许了对方的心思。
“原来如此。”戚逐听后并不惊讶,神色也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你的身份于皇上还是不可替代,难怪皇上会收回旨意。”
萧阳月抬眸静静凝视他一阵,沙哑道:“我说我会杀了你,你也不介意么?还是你觉得,我下不了手?”
“我本就是清白的,为何要介意这话?”戚逐道,“不过,若是能死于你手,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死法。”
这个答案并非萧阳月想听到的,可他也迷茫着,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到什么。
半晌无话,萧阳月道:“你走吧。”
“罢了,你刚吃了药,是该继续休息,我便不打扰你了。”戚逐站起身,“多听点府中人的话,他们也是为你好。先前你不是心疼那碎掉的发钿么,等你痊愈了,我再同你去京城那家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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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萧府后,戚逐坐上回侯府的马车。
马车行至街心时,忽地听闻马一阵嘶鸣,驾车的小厮猛地拉住了缰绳,马车陡然一晃,而后停了下来。
戚逐还未掀开轿帘,便听得街市周围一阵人声吵闹,前头的小厮连连赔罪道:“侯爷恕罪!前头有人拦轿!”
戚逐微微蹙眉,掀开轿帘,只见一身穿灰樱色短装罩裙的女子垂头跪在马车前,看不清样貌,双手高举一封卷起的状纸,高声喝道:“民女董氏,请告御状!状纸证据在此,请少卿大人过目!”
告御状?
周围街边的百姓纷纷驻足议论,许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冤假错案,才让这么一位单薄的平民女子敢拦侯府的轿子告御状。
戚逐身为大理寺官员,若是真的想告御状,那么拦下他的轿子倒也合理。他盯着那低头的女子,问:“告何御状?”
女子朗声回答:“民女家父惨遭贼人陷害,被官府流放蛮夷之地染上疟疾病逝!父亲如今尸骨未寒,贼人却仍逍遥法外!”
戚逐走下轿辇,跪在地上的女子抬起头,戚逐这才看清,眼前这女子的面庞上,竟裹着半边白色的眼罩,眼罩遮住其左眼,虽未露出全貌,但仍然可见其容貌惊人美丽。
戚逐接过她手中的状纸,展开一看,状纸上却并未像那女子说的写满了罪证,而是只写了短短一句话——
方大人想杀霍乔,我愿助方大人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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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本卷结束~
第67章
戚逐盯着面前女子,面色看不出波澜起伏,只有那幽黑深邃的眸中,零星沉淀下森冷的杀意。
沉默半晌,戚逐却只是一笑,道:“姑娘请起,若姑娘状纸所呈罪证不假,此等冤案,大理寺必将查清,戚某定会还姑娘一个清白。”
戚逐话音落下,周遭百姓连连称赞侯爷仁义。
女子垂眸道谢:“多谢少卿大人肯听民女一言,大人此恩,民女愿做牛做马以报。”
“方便的话,姑娘且先上轿吧,戚某先将姑娘送去官府。”
戚逐伸出手,扶住女子手腕将她从地上扶起,触到她腕心的那一刻,戚逐眸色微微一沉,心中有了几分了然。
女子并未迟疑,跟着戚逐踏上了轿子。
驾车的小厮回头问道:“侯爷,去大理寺官府?”
戚逐沉声道:“回侯府。”
小厮诧异道:“侯爷方才不是说……”
戚逐沉眸一扫,眸色不容置喙,小厮猛地一哆嗦,心中一惊,当即便驾车朝侯府去。
轿中的女子面色平静,并未对戚逐的话产生半分异议。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侯府门外,戚逐带着那名女子走入府内,来迎接的下人们见了,俱是诧异不已。
出来迎接的喜荷见那女子容色虽带着几分淡漠和奔波的疲态,眼睛似乎还伤了,也难掩其惊鸿一瞥的容貌,心中立时咯噔一声。
喜荷:“侯爷,这是……”
“都下去,我若没有唤人,不必来打扰。”
戚逐少用如此沉郁的声音说话,喜荷心头不安更甚,只能点头应下。
侯府南廊的拱门后,霁云悄然望着戚逐将那名陌生女子带进他所居住的院落中,微微蹙眉片刻,而后身影消失在门后。
戚逐与那女子一前一后走进院落正屋,房门在身后紧闭。
戚逐:“如何称呼?”
女子:“董之桃。”
“董姑娘就是当初我等在西南客栈中遇到的那位,假扮成老板娘的人吧?”戚逐望着她浅浅地笑,“藏了这么久,可真是难为你了。”
董之桃倏地抬眸望着他,只有一边的眸中露出诧异之色,似乎未曾想到,戚逐能如此快便辨认出她的真实身份。
他是何时发现的?
董之桃讶异片刻,回忆起戚逐从轿中下来后的举动,是他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的,思及此,董之桃心头了然,道:“方大人果真心思敏锐,我自是知道我瞒不过的。”
“那个称呼就免了吧,如今我是戚逐,不是方无竹。”戚逐微微眯起双眸,“这样吧,我给你一刻钟,若一刻钟内,你能让我相信你,我便留你一命。”
从董之桃踏上戚逐的马车起,她便清楚,眼前此人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她。但,她有她的理由。
董之桃闭上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她伸出两指,挑开了自己面上的眼罩,露出了眼罩底下被遮挡住的左眼。
戚逐的眼眸微微一睁。
眼前这女子的左眼,竟没有眼珠,徒有一个空而可怖的眼眶,淡血色的裂纹从她的眼眶周围如藤蔓般生出,像是某种怪异的刺青。
只一眼,戚逐便能确认,她的眼球是被蛊虫啃食掉的。
戚逐凝视着她半晌,沉声道:“天底下居然还能有活着的饲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蛊虫之毒已留在我的体内,与我周身血液融合。”董之桃将眼罩拉下,重新遮住自己的左眼,“霍乔当年身体残缺,须寻得经脉回路相似之人利用融骨术重塑骨骼,此人乃是万荆宗的少宗主令北亭。融骨术与巫蛊相结合,足以使效果事半功倍,但却需要九名活饲人提供血液,我便是其中之一。
“活饲人须得忍耐七七四十九天蛊虫的啃食,九名饲人如今只剩下三名,我们当中有人会不停呕出毒血、浑身皮肤生满虫卵,而我的双耳永远充斥着蛊虫爬行的声音,只要活着,我们此生都将如此。
“我原是西南一座村落的百姓,霍乔的奇蛊门大肆绑架平民做成饲人,我的父母都已因蛊毒丧生,弟妹也沦为霍乔的走狗公孙贺的娈童后被虐待至死。我身怀武功,擅长易容与巫蛊医术,那时我被公孙贺派往西南,假扮为客栈的老板娘以监视你等行动,确认你的身份。前日夜里,我借着芥子岭竹楼大火假死逃脱,我亦想就此死去,但我更不想让霍乔活着。
“我想他死,死无葬身之地。”
董之桃抬头,她生得温婉迷人,可她唯独剩下的那只眸里,却只有不熄的刺骨的恨意,声音也如温柔的刀,一刀一刀都像是要剔下仇人的血肉:“方无竹大人,你若不信我,杀了我便是,这个世上,我已没有任何不舍。但我只求你,将霍乔千刀万剐,他若死了,我便也能安心求死了,若我死后能在阴曹地府碰见霍乔,我也会上去啐他一口。”
戚逐静静注视了她许久,最后才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靠在身后的桌边,笑声朗而嘹亮。
“董姑娘,”他笑道,“不如等到霍乔死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放在从前,他也许也可以说出这话,要让他撇下这些,他没有不舍。但现在,他的确是撇不开也放不下了,他开始想那从前的他不屑于的宁静的日子,与他心中所想的那人一起。
董之桃心中大动,她闭了闭眼眸,双眸中已浮出几分因恨和痛苦而生的湿润,沙哑道:“方大人,霍乔如今已恢复其当年的功力,对天舛纲正卷的修炼也已完成大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这世上,唯独有你,才可能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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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亥时,已经一整日闭门不出的萧阳月披上外衣,来到了府中凉亭。他的病方有起色,府里的下人生怕他再受凉,连忙点了好几个碳盆和熏笼摆在亭子周围,铺上厚厚的羊绒毯。
萧阳月在亭中静静坐了一会儿,便有下人送来了信,传话说是守在侯府中的霁云姑娘递出来的。
萧阳月展开信纸看过去,读完之后,神色只是空空的,大抵是已经熟悉这样的事情,所以并未表现得太惊讶。
霁云说侯爷带回了一个女子,她悄悄向给侯爷驾车的小厮打听过了,小厮半吐半露地说了,那个姑娘似乎是来找侯爷告御状的,不知为何侯爷并没有将她送去官府,而是直接带回了家,进了侯爷的院落。
不必去在意,戚逐是男人,不会因为他倾心于他而改变这世间寻常男子的本性,可萧阳月还是难过,微微撑着冰凉的脸颊望着亭外的月光,难过之后,心头只剩下空荡。
半个时辰后,一人骑马在萧府门前缓缓停下,来人是白钰,他手中捏着一封加急从淮南送来的浮萍阁密信,口中呼出阵阵白气,正急着把密信送给阁主大人。
从半年前开始,萧阳月便派遣了部分浮萍阁的亲卫组成的暗卫前往淮南调查戚逐身世,淮南乃侯爷的生母晁氏,也就是老侯爷外戚一家的所在地。
如今阁主大人的令牌被皇上收回,无法再随意出入浮萍阁官府,正在家中修养身体,白钰不敢耽搁,又不放心他人,怕阁主大人动作又引起皇上不满,只能夜里亲自前来送信。
白钰敲开萧府的大门,府里的下人几乎都认得他,便直接领着他去找萧阳月。
白钰见领路的丫鬟没有领他去屋里,而是径直朝后院的园林去,诧异道:“阁主大人在外头么?”
“回近卫使大人,少爷在观月亭里。”丫鬟回答,“半个多时辰前少爷便出来了,说是想透透气。只是……少爷又让备了许多酒,如今已是喝了许久了,近卫使大人,天气寒冷,太医也说了少爷修养这阵子最好不沾荤腥酒水,奴婢们劝不动,还请您劝劝少爷吧。”
白钰心头一惊,快步来到亭下台阶边,远远地便望见,凉亭边垂下绯色的纱织帷幔,亭中烧着碳火,萧阳月独自坐在石凳上,手边翻倒着几个酒盅。
白钰在亭外迟疑了一阵,还是掀开帐幔走进,亭中酒香浓郁,像是打翻了酒桶似的。
白钰禀报道:“阁主大人,有淮南密信送到,请您过目。”
萧阳月双颊染着淡淡的酡红,迷离的眸子已有几分醉意了,他抬手拭去唇边的几滴酒液,静静地望着白钰,继而朝他伸出手。
白钰双手将密信递上,萧阳月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神色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他沉眸凝视着信纸上的某处,继而将信纸丢进一旁的碳炉中,静静看着信纸逐渐化为黑灰。
白钰突然瞥见,石桌边的地面上还掉着另一封书信,书信被揉成一团。
“阁主大人……”白钰担忧地开口,“您正在修养身体,太医说您不宜沾酒。”
萧阳月定定地注视着白钰,眸中满是白钰看不明白的情绪,浓郁得仿佛要如墨滴下。半晌,萧阳月才静静道:“地上那封信,你看看吧。”
白钰闻言,上前捡起那封信,抚平褶皱,女子隽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信的内容却逐渐让他的心下沉。
看完之后,白钰心中有些失落,他亦不明白为何阁主大人要让他看。
萧阳月看着白钰的神色,嘴角隐隐多了几分凉薄的笑,他仰头又喝下一杯酒,沙哑道:“你喜欢侯爷。”
白钰一怔,捏着信纸的手指微颤,周身血液都仿佛猝然凝固。他向来只把自己对侯爷的心情当做尊敬,骤然从萧阳月口中听到这话,从未被他正视过的心间隐藏的情绪破闸而出,一股脑倾泻下来。
喜欢?倾慕?
侯爷与他,可都是男子!
可他,对侯爷……
那一刻,不知为何,白钰像是惊于自己内心的想法,想起这些时日前后发生的所有事,猛地抬头看向萧阳月,看着他面前满桌的酒,和他微微泛红的眼角,再看看手中的信,恍然一瞬间,白钰明白了一切。
白钰双膝一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
萧阳月垂眸看着白钰:“为何要下跪?”
白钰只觉得自己荒唐,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失声道:“属下不敢逾距。”
萧阳月靠在亭台栏边,袖口扫倒了酒杯:“你逾距,我亦逾了距。真可怜……你可知他骗了你,骗了我,骗了所有人多少事?你却傻傻地信着他,倾慕于他这样的人,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来,清冷的声音如浮云般渺远:“太不堪了。”
白钰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指尖泛凉,浑身都在发冷,说不出一句话。
萧阳月站起,对白钰道:“明日我会去见皇上,请旨前往淮南调查侯爷身世。从今日起,你擢升为浮萍阁亲卫使,我不在的这段时日,皇上若有号令,你与其他亲卫使并行浮萍阁阁主大权。”
白钰倏地睁大双眼:“阁主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