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竹从椅子上站起,径直往房门外走去,座下的戚府三少爷吓白了一张脸,他平日里最游手好闲,花起钱来也是如流水,那些世家公子哥们看在他是侯爷的庶弟的面子上,也算是很给面子,吃喝玩乐都是笑脸相迎。
因着前阵子的冤案,他在京中世家子弟中已是很抬不起头来,如今好不容易平反了,大哥却又想自请削爵?!岂有此理!若是没了这爵位,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该如何过!
“大哥!”三少爷赶忙站起来,三两步跑到方无竹身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惨白着脸一张脸,“皇上都没有再怪罪了!为何削去爵位?!戚府在皇城中屹立数十年,好不容易挣来这个爵位,哪有抛弃的道理?!大哥,你这么做,岂不是置父亲的心血和整个戚府于不顾……”
方无竹冷冷地望着他,三少爷忽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眼前此人的眼神与他从前看见的都不一样,幽深的双眸淬着锋利的冷意,透着隐匿的不耐与轻蔑,哪里像是一个长久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人的眼神,一时之间,竟让他浑身汗毛尽竖,仿佛一双手捏住了他的咽喉。
可下一秒,方无竹却又笑了,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模样,他拍了拍三少爷的肩,不自觉挣脱开他的手,道:“三弟不在朝廷供职,朝廷情势恐怕看不分明,我这样做,已是唯一的选择了。说句大不敬的,若皇上日后翻了这回的旧账,重新寻个由头发落戚府……到时才真是对不起父亲在灵堂的牌位。”
不等三少爷作何反应,方无竹便离开了正堂,这个戚家三少爷上回就想强娶喜荷,也不看人家小丫头乐不乐意,他本来看他就不多顺眼。
刚回房中,喜荷便快步走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管家,众人扑通一声跪在方无竹面前,喜荷抖着手哭道:“侯爷,这是怎么了呀侯爷!侯爷不过是去了一趟玢州,怎么回来就……”
“你们起来吧。”方无竹道,“我说了,不必劝我。”
喜荷在地上怔怔地跪了一阵,最后一抹眼泪站了起来,道:“侯爷,奴婢知道,侯爷对此事必是深思熟虑的,上回侯爷被皇宫里的投毒案牵连,奴婢已是吓破胆了,若皇上铁了心疑心侯爷,想必从今往后,戚府也无安身之地了……只是,奴婢担心皇上要发落侯爷,像上回那样让侯爷受苦……”
几个老管家也是涕泗纵横,他们不像府里那些不知事的少爷,许多都是从老侯爷还在时便一直在府里做事的,京中局势多少看得比别人清楚。
宽慰众人后,方无竹对依然留下伺候的喜荷道:“喜荷,我母家有个舅爷是做胭脂生意的,家里有一个在铺子里管账的伙计,比你大三岁,还没娶亲,相貌端正,人也很正直得用,不会做那些抬妾纳小的事,爹娘也都是舅爷府上伺候的老人,为人都很和善,我和他们提了你的事,都是很满意的。等京中诸事完毕后,我要搬到玢州附近去,我记得你也是玢州附近村里的人,正好可以回老家看看。到时我着人送你到玢州,你去看看那家的小子,若你们都满意,你就从我在玢州的府上出门吧,我会给你准备嫁妆,到时你可以留在我舅爷家做事,必定不会委屈你的。”
喜荷怔愣片刻,没想到侯爷未曾忘记当初许诺给自己的事,两行热泪滚下来:“侯爷对奴婢有大恩。”
“不必,你在侯府这么多年,即使侯府败了,我也不会亏待你。”方无竹道,“到时你在我舅爷家做事,我偶尔也会去看望舅爷,倒也不会从此不见了。”
喜荷哽咽道:“是,奴婢感念侯爷。”
这么多年主仆情谊,这些对戚府衷心的,方无竹必然会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去处。
至于其他人,若不想领这个情面,那他也不必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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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内,皇上看着跪在地上的萧阳月,沉声道:“你可已经做好决定了?”
萧阳月垂眸道:“是,臣意已决,谢皇上多年栽培,只是臣心思已动摇,不适宜再担任浮萍阁阁主之位。”
一旁的近侍太监手中托盘上摆着金雕银刻的浮萍阁阁主令牌,皇上将令牌拿起,放在桌边,道:“朕料到你会来找朕。”
萧阳月沉默不语。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吧,萧爱卿的确该歇息了,只要武林佞贼从此再不妨害朝廷统治,朕自会让你们今后衣食无忧。”皇上道,“该如何做,你自有分寸。”
“是。”这是萧阳月最后一次在皇上面前自称为臣,“臣遵旨。”
萧阳月推开御书房大门,刚出书房门,便看见白钰站在门外,正和守门的几个乾门卫说着什么,神色带着几分焦急。
看见萧阳月,白钰怔住,快步走上前,张张嘴,却又欲言又止。
阁主大人这一去就是小半年,白钰与另外一名亲卫使共担京城中的浮萍阁职责,阁主大人的密信每每只有只字片语,不知玢州具体的情况如何,白钰忧心不已,时常担忧阁主大人和侯爷近况如何。
半年未见,如今阁主大人和侯爷好不容易平安归京,白钰听说阁主大人见了皇上,便马不停蹄赶来,可他在御书房外听到的,却是阁主大人归还了阁主令牌。
萧阳月望着白钰,未置一词,只是朝门外走,白钰也快步跟着他来到台阶下,声音不解而焦急:“阁主大人!您为何要……浮萍阁能有今天的地位,阁主大人为此付出如此多的心血,怎能……”
萧阳月骑上马,淡淡道:“不要本末倒置了,浮萍阁是皇上的心血,不是我的心血。换了谁在这个阁主之位,侍奉的,都是皇上。”
白钰怔然凝视他,随后神色黯淡下来,话语也哽在喉间,只这一句,他便知,阁主大人此番是心意已决了。
白钰一言不发地跨上马,信步跟在萧阳月身后,他忠于萧阳月,也忠于皇上,如今在二者之间,他竟也开始迷惘。
“我对不住你。”萧阳月缓缓道,“你是浮萍阁中我的亲信,皇上不会再让与我关系亲近的人在阁中担任高位,你是前途才能的人,只是被我牵连。”
白钰沉默片刻,道:“阁主大人,若没有你当初将我从下等侍卫中提拔……我不会有什么前途,属下能有今日,都是阁主大人给的。”
“不要再以‘阁主大人’和‘属下’相称了。”萧阳月道,“你且继续安心在浮萍阁中供职吧,虽没有高位,但也能保你此生无忧,我会把你当做我信任的友人。”
白钰闻言,心中酸涩起来,眼眶渐红。
远远地,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萧阳月一看,便知道那是戚府的马车。
方无竹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下,萧阳月与白钰两人停在他面前白钰从马上下来,他看着近半年未见的侯爷,心中翻滚出许多说不清苦涩又复杂的情绪,侯爷仍然是一身白衣,明明没有半分变化,可白钰却觉得,他似乎离自己更为遥远,变得像天边浮云一般捉摸不透了。
白钰早已明白自己对侯爷怀有何种感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白钰才再也无法离他近了。
千言万语,白钰最后也只是道:“许久不见……侯爷一切都好吗?”
方无竹微微一笑:“自然,多谢挂念。”
侯爷声音听上去似乎无碍,白钰稍微放下心来:“侯爷无事就好。”
“不必再这么称呼我了。”方无竹笑道,“很快我便不是侯爷了。”
或许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是。
白钰愕然失声道:“侯爷这话是……”
萧阳月同样从马上下来,他瞥了方无竹一眼,扭头便想上方无竹的马车,方无竹却伸手拉住他手腕,道:“和我一起骑马回去吧,我去你府上。”
看见侯爷与阁主大人相握的手,白钰忽然明白了一切,阁主大人为什么不再当阁主,以及侯爷又是为什么要那样说。他呆呆地看了他们一阵,心中猝然落空之后,逐渐漫上来的,是夹杂着苦涩的释然。
如此也好,京城局势不安,阁主大人和侯爷难免彼此牵挂对方,时时为对方揪心,若能远走高飞,再不孤身一人,想必会安稳足乐一生。
此后,若再难与他们相见,那么他愿阁主大人与侯爷二人能永远身体康健,岁岁相伴。
“时候不早了,白亲卫使请回吧。”方无竹定定望着白钰,“往日里你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记,多谢。”
一声谢,便足矣。
白钰隐去双眸中的泪花,释怀笑道:“是,那么属下便在此告辞吧,侯爷,阁主大人,归去路上小心,今后……也是。”
方无竹终于是转身骑上了马,回头朝白钰微微点头,与萧阳月一道离去,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黄昏的宫门之外,马蹄踏碎一地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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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回萧府的路上,萧阳月一路无话,方无竹骑马行在他身边,时不时扭头去看他,最后开口询问道:“怎么了,一路都不说话?”
萧阳月沉默片刻,道:“你知道白钰对你如何想的吧?”
原来是因为这事,方无竹心中明了:“自然是知道的,他那时每日都跟在你身边,想不发现也难吧?”
“是么?”萧阳月道,“那时我亲信的近卫不止白钰一人,你缘何只关注他?”
方无竹从萧阳月话中听出了几分吃味,缓缓一笑:“白钰其实与我对你提到的从前的挚友唯祯样貌有几分相似,看见他,难免有些感怀。”
二人回到萧府,天色已经不早,萧府中的下人少了许多,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纪小的,从前这府上不少人是皇上安插进来的,如今没有浮萍阁阁主这层身份,这些人也可以尽数放出门去了。
两人一起用了晚饭,随后便在花园中的凉亭中对坐饮茶吃点心,方无竹看着萧府的园院,忍不住慨叹道:“一直觉得你府上比在戚府中要舒服许多,这几日干脆就住在你这儿吧。”
“住我这儿?”萧阳月道,“戚府上的事你不用处理吗?你要辞爵,估计已乱成一团了吧。”
“有几个老侯爷就在用的管家在,闹一阵也就过去了。”方无竹无甚在意道,“该好好安排的人我已有安排,左右回府也是听那些戚家的庶子扯分家的事,不如和你待在一起。”
这些王侯世家侯门贵族之中,难免有这些争斗,方无竹一个武林之人,信奉的是以生杀解决纷争,哪里有闲心去对付这些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官宦子弟。
萧阳月也懂他,他自己也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抿了一口茶水道:“不想打交道便不理会,你又不真是他们大哥。”
“那自然是不理会,反正我马上就不是侯爷了,人都是墙倒众人推的,戚府一个皇城破落户而已,估计也没什么人想要攀亲了,到时候我也用不着顾及什么名声了,就是向外头说我是断袖又有何不可?”方无竹道,“你若是也不在意,我就是明日就敲锣打鼓把你娶进门,又有谁敢说一句不行?”
“……”萧阳月微微瞪了他一眼,“嘴皮子功夫省省。”
“你府上人比我那少多了,清净。”方无竹伸手挑起萧阳月一缕发,眉间含着笑,“等来日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就在玉兰山那附近住下吧,反正皇上也许了你衣食无忧,干脆就置办个大点的山庄,就你和我两人,再要些做饭打杂的人也就是了,离你师父那也近。”
萧阳月没有说话,可眸中却闪着微光。
半晌,他拿起一块荷叶糕吃下,用丝绢擦了擦手上的点心碎屑:“我去沐浴了。”
“这么早?”
“嗯。”
“要不要一块去?”
萧阳月将手中的丝绢扔进方无竹怀中,头也不回道:“不必。”
萧阳月回了房,方无竹便继续在凉亭中饮茶,两刻钟后,一个小丫头小跑着跑上凉亭,朝方无竹喊道:“侯爷,少爷让您回房了。”
方无竹答应一声,心里觉得有人喊自己回房的体验着实十分有趣,便直接朝着萧阳月的院落走去。
萧阳月屋内燃着浅色的烛台,一架金丝描木的屏风上绘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明黄的烛影跃动在屏风上,方无竹绕过屏风,掀开内室垂下的纱帘,萧阳月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中握着剑,正用手指记忆着剑身上的剑纹,用无为月剑修炼剑术,必须要熟悉月剑的剑纹,他每日临睡前都会做。
只是,与平时不同的是,此时的萧阳月,穿着那日方无竹在凉亭中看见的那身红衣。
毫无饰品装点的头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艳丽。萧阳月手中的刀锋尖锐,似乎再多看他一眼,命都会被刀刃削掉似的。可就是这样一人,他的一切,都是属于方无竹的。
看见方无竹进来,萧阳月将刀刃在手中转了一圈,刀柄在他的发丝间划过,挑起几缕头发又滑下,被他放在一边。
方无竹来到他身边,眼眸深深地将他锁住,用视线寸寸描摹他藏在红衣之下的身体,缓缓笑道:“今夜,可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萧阳月双臂一搂方无竹的脖子,慢条斯理道:“可惜此时没有高门千金与你作伴,只有我。”
“要什么高门千金作伴,这京城里最漂亮的高门千金和公主我都见过了,不过尔尔,哪比得上你十分之一。”方无竹将萧阳月从榻上抱起,放在床上,“我在武林称第一,自然要有天下第一美人在我身侧。”
如此直白的赞美之词,萧阳月也忍不住稍稍别过眼眸,耳朵尖泛起一层薄红,道:“你当真是武林第一?那当初又为什么输给霍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