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乔如今一心一意想战胜方无竹,且明白告诉他师父就在附近,这便是一个萧阳月不得不踏入的陷阱。
他断然不能让自己落入霍乔手中,成为威胁师父与方无竹的筹码,如此一来,他只能暂且保存武功离开。
霍乔知道,方无竹知道,他自己更清楚,他一定要去找到师父,救出师父,也许霍乔没有骗他,他晚去一刻师父就痛苦一分,即使是霍乔布下的陷阱,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必须去。
霍乔狡诈阴险,萧阳月留下,他会动手抓住他用以威胁师父和方无竹;萧阳月离开,也顺了霍乔想与方无竹单独拼杀的意愿。
况且,大敌当前,方无竹万万不能分心。
萧阳月闭了闭眼眸,只逼着自己割舍那些恐惧,应下他的话,心头已是近乎淌血。
他道:“等我,一定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萧阳月转身,轻功消失于背后山林中。
见萧阳月离开,霍乔缓缓凝眸:“方无竹,如今终于只剩你我二人了。”
将近两刻钟的缠斗,霍乔如今已对方无竹的经脉内力有了底,当年方无竹的武功损得太多,即使如今能够靠着那名乡野郎中的医术痊愈,如此短的时间内,即使有江逸的无为剑,也断然是恢复不到当年的水准了。
而他,却更甚从前。
霍乔立于山巅,张开双臂,看着金黄色的初升的日轮,只觉得自己心头澎湃着无限的畅然,他终究还是高看方无竹了,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比拟自己,这个武林,终是他一人才配睥睨天下。
霍乔长长吐出一口气,凶猛的内力缓缓凝于手中的九星剑上,剑柄上的星珠耀然闪烁,发出渴血的如远古洪荒般地轰鸣。
方无竹和萧阳月赫然感到周身风声大作,地面的沙石落叶都被霍乔的内力吸引而去,如同被卷入飓风的风眼般飘散环绕在他周围,空中刹那间凝起一片黑云,其中似有闪电般的亮白光芒划过。
方无竹心中一凛,这是霍乔当年一击打断他全身经脉的秽星剑法,如今被天舛纲和巫蛊之术加持,威力更是远胜当年。
霍乔高声喝道:“方无竹,且看如今的你是否再能接下我这一招吧!”
刺眼的光芒如彗星闪烁,霍乔周身散发而出的巨大吸力几乎要将人浑身的血液骨髓都抽干,霍乔俯冲而下,锋利的刀锋直取方无竹的头颅。
只听得一声巨响,二人的剑猛然碰撞,周围顷刻间飞沙走石,地面的碎石崩裂出一道弧形深坑,转瞬之间,霍乔的剑千变万化,一寸一寸将风沙中那道白衣逼退,直到他一剑重重斩下,方无竹所站的一片地面都被平滑削去。
霍乔感到自己的剑尖刺入一人的血肉躯体之中,嘴角绽出一抹疯狂的笑,他继而在极短时间内打出了数十次内力,这些内力足以将人的脏器变为碎末。
霍乔拔出剑尖,烟尘之中,一股如瀑的温热液体从他面前喷射而出,像是谁的鲜血汇成的血雨。他在这阵雨之中放声大笑,直到眼前烟尘散去,他的笑声却兀地戛然而止。
霍乔猛然瞪大双眼,只见面前的地上空无一人,他分明刺入一人身体的刀尖,实则却只刺入了一堆厚厚的雪,方才喷洒在他身上的液体,也只是一片雪花。
只不过,这些雪花表面,竟裹着一层不知为何物的热气,雪花在这层温热的屏障下,竟也不会化去。
头顶上空谁的衣摆扑簌作响,霍乔回头,方无竹凌空落在他的身后,隔着雪幕,他的身影若隐若现,白衣也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
“霍乔,你的秽星剑法,看来还未至大成。”
方无竹的胸中渐渐涌出当年那股凌驾于武林万人之上的澎湃的鼓动,但他如今懂得如何收敛自己,不会再自视甚高,也不会再盲目。
“说到底,不管我如今再如何落魄,毕竟当年也打你半死,你心底里仍然对我有忌惮。”方无竹凝视着他,缓缓笑道,“你虽肆意狂妄但多疑谨慎,你心知肚明,阳剑与月剑相辅相成,而你从未见过大成境界的七步青莲剑法,忌惮他未用全力,使出青莲剑法与我两剑共鸣,助力我的招式继而对你不利。这才是你真正支走阳月的原因,我说得没错吧?”
霍乔双眼充斥着血丝,他口中如着魔般念着方无竹的名字,像是要生啖其肉、饮他的血一般。
“也罢,不管你设下了什么陷阱,我比任何人都相信,阳月会平安归来。”方无竹道,“趁他不在,我也好放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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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萧阳月飞速行于树林之中,身后的天幕陡然落下一道刺目的闪电般的光芒,远远望去山头一片飞沙走石,浓云般的雪混杂着沙石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根本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何事。
即使距离很远,萧阳月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这阵强大的剑气,他心中焦急,比任何人都想确认方无竹的安危,但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必须尽快找到师父。
萧阳月强迫自己转过头,加快脚下步伐,朝着山下掠去。
半刻钟后,萧阳月的视野中出现了山脚下一处小茅草屋,茅草屋的门板已经碎得七零八落,像是被人踢开的。他刚刚踏上屋外的草地,鼻间便敏锐嗅到一股极淡、却有几分熟悉的草药味。
萧阳月蹙眉四处看了看,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石头边,在那里的杂草与土堆边,隐约露出一条衣角。
萧阳月捡起那块衣角,一眼便认出,这是从董之桃的衣服上撕下的。
萧阳月心中有了几分想法,这附近没有打斗的痕迹,他知道董之桃心思缜密,把衣角留在这里,绝不是无意义的事。
萧阳月走入茅屋内,环视了一圈,屋内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萧阳月却仍能感觉到几分异样,他缓缓开口道:“董之桃?”
几息之后,隐藏在杂乱茅草下的地窖门被人从里打开,董之桃从地窖中探出身体,看见萧阳月无事,松下一口气,又见方大人不在身边,心中便又紧迫起来,她心知肚明,方大人与霍乔的恶战还远远没有结束。
“你为何躲在此处?”萧阳月问,“刚刚有人来过吗?”
“公孙贺和另外两人来过。”董之桃回答,“我听见他们口中提到了萧大人的师父,萧大人的师父就在附近!”
萧阳月心中一紧,连忙问:“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我在他们进来之前在门框上洒了药粉,身上必定是沾上了的,这种药粉气味可以保留很久,循着气味寻过去,一定可以寻到。”
怪不得萧阳月闻到那股熟悉的药味,原来竟是董之桃计划设下的,他点点头,对她道:“你继续躲在此处,不要随意出来。”
萧阳月立即循着气味追出去,草药的气味淡淡萦绕在树林之中,他谨慎地确认着气味所指引的方向,在两刻钟后,停在了一处山中湖泊边。
这处湖水并非像寻常的湖水那般是净透的碧绿色,而是泛着隐隐的浑浊的灰。
气味断在此处,周围再无其他痕迹,萧阳月蹲下身,用手碰了碰湖水,湖水冷得近乎刺骨,且比寻常流水更加黏腻厚重。
萧阳月收回手,轻轻嗅了嗅指尖,沾上的湖水有一股明显的苦腥气,这股气味掩盖了董之桃留下的草药味,却唤起了萧阳月记忆中几分熟悉感。
正是当初他和方无竹曾在渠州追查摩罗教时,摩罗教的护法教唆那些教徒喝下的那种奇怪的药水,而当时摩罗教的大本营,就隐藏在湖水之下。
如今,眼前这片湖水的怪象,绝不是巧合。
萧阳月的手紧紧一握月剑,纵身跃入了幽深的湖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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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片湖水连通的另一处河流,流向一处隐藏在密林深处洞穴。这是一条位于地下的隐秘暗河,常年不见天日的河道两岸生长出了大片的奇异植物。
在这处洞穴的尽头,一蓬头垢面、满身遍布伤痕的老者正垂头坐在地上,一头有些虚白的头发杂乱地蒙着面庞,双腿双臂皆被厚重的铁链锁于身后的石柱上。
张颂连闭着双眸,一动不动,被铁链缠住的右臂,露出一个骇人发黑的、足有碗口大小的伤口,伤口处皮开肉绽,且长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肉刺,很是可怕。
公孙贺站在洞口,手中把玩着一只孩童拳头大小的、形状好似盘成一圈的蛆虫般的石头。
嵇胜和周飞雁两人,一个抱臂站在洞外,一个战战兢兢地戒备着周围,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如芒在背。
自从来了这处洞穴,嵇胜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太过潮湿,空气中也有挥之不去的腥味,他喉咙间总翻涌着一股似要呕吐的不适感,脸色有些难看。
公孙贺走出来,看见嵇胜有些发白的脸,唇间隐隐有了几分笑意,又如常询问:“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嵇胜抚着心口道:“有些想吐。”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是这洞里太阴森潮湿,你待不惯么?”公孙贺暗暗道,“还是说,看见你的师父,心里难受?”
嵇胜阴恻恻地看了公孙贺一眼,冷冷道:“他已不是我师父,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公孙贺伸手,轻轻鼓掌两下:“你有此等想法倒是不错。”
嵇胜刺刺道:“说来,霍乔的武功不是无人能敌么?怎么如今过了这么久了,还不见他杀了方无竹?”
嵇胜虽与公孙贺结交有一阵时日,但两人不过各取所需,也不算有什么深刻的交情,嵇胜也一直有些厌恶公孙贺那阴阳怪气的脾性,是以说话也带刺。
果不其然,公孙贺脸上笑容缓缓放下,他沉沉扫了嵇胜一眼,阴冷的目光停在他略显煞白的脸庞上,轻笑一声道:“急什么?你且等着看吧。”
一旁的周飞雁神色紧绷,他忍不住对另两人道:“你们确定此地安全么?!我可不想被萧阳月找到丢了性命!”
“放心,到达此地必须经由湖底穿过,且湖水位置隐秘,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公孙贺道,“更何况,方无竹正和霍乔大人拼杀,萧阳月哪里会离开他?”
公孙贺话音刚落,一道剑光忽地自三人背后而来,如一阵风刮过,周飞雁神色巨变,还来不来回头,带血的刀尖径直从后穿透他的脖颈,往旁一转,他的头颅顿时被削去一半,热血溅起三尺。
周飞雁的身体抽搐两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萧阳月站在他身后,脸庞被血染得惊心,他一甩剑上的血珠,对还被震慑在原地的公孙贺嵇胜两人道:“还想逃么?”
公孙贺面色大惊,似是不敢相信萧阳月竟能轻易找到这里,萧阳月几剑迎面而来,他施展出轻功急速向后掠去,口中大声呼喊道:“萧阳月,你就是来,也救不了你师父!若没有霍乔大人的解药,张颂连只有死路一条!”
萧阳月扭头向洞中望去,师父的模样映入眼帘,他一眼便看见师父手臂上那处明显由蛊虫蚕食而出的伤口,心头顿时滔天的怒火与惊惧担忧交加。
公孙贺没有说谎,霍乔必然是留有后招,否则,他也不会放心让自己寻来。
萧阳月一招逼退公孙贺,快步跑进洞中,他虽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轻易触碰师父,害怕一不小心伤到哪里,只能紧迫地唤道:“师父?”
萧阳月的呼唤,让始终低垂头颅的张颂连才缓缓抬头,他面色枯槁,脸上满是泥土和干涸的血迹,不过几月时间,师父已多了许多白发,整张面容也几乎苍老到快要辨不清了。
“师父……”萧阳月沙哑道,“是徒儿没用。”
张颂连的嗓子似乎一时说不出话,他只是用略显浑浊的双眼盯着萧阳月,随后浅浅地摇头。
萧阳月忍住心头悲痛,立刻斩断张颂连身上的铁链,就在这时,洞穴顶部传来石块崩裂之声,整个洞穴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萧阳月将师父小心背起,一手用月剑劈开一道圆弧形的裂口,落于地面之上,公孙贺和嵇胜两人分立于树顶两侧,前者遥遥对他冷笑道:“萧阳月,莫非你还想带着这个老不死的累赘?”
“公孙贺,”萧阳月冷冷道,“你死期将至。”
公孙贺抬手在唇间吹出一声响亮的鹤唳,周围树林缓缓攒动,数十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呈包围之势传来,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公孙贺:“不如实话告诉你,你师父身中的蛊毒乃活蛊,须得每日服下霍乔大人才有的解药才能活命,但这解药与此同时又会加重第二日蛊毒的效力。但若不服解药,右臂的蛊虫将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蚕食经脉骨骼,直到武功尽废,从此变为一具只能听令于霍乔大人的傀儡。”
萧阳月手臂绽出青筋,已失了半分理智,准备上前将公孙贺斩成碎末,背上的张颂连却突然沙哑地低声开口:“徒儿……莫急。”
“师父!”萧阳月心中一惊,又沉声道,“师父勿动,待我杀了这群贼人,定将霍乔绑来替您解毒。”
张颂连却缓缓摇头:“不成……你不能带着为师,方才那声鹤唳乃是号令,很快就会有敌人包围而来。”
“但……”
“听着,霍乔的蛊毒十分阴毒,为师中毒多日,根基已是不成了,即使能够解毒,右臂中毒太深,如今已经废了,青莲剑法从此再施展不出。”张颂连苍老的眼直直盯着红公孙贺,声音虽还虚弱,但双眼已是脱去了浑浊,抹上了几分决绝,“为师已老,武林起落也都尝尽,青莲剑法乃为师毕生心血,重于为师的性命,若再无青莲剑法,我苟活于世,无异于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