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自认见过世面,不是个薄面皮,这时却也害臊起来了。
“你不要胡乱栽赃,我们不是这样的关系。”
严鹤一愣:“什么?”
“我和花老板——”蒋小福瞪了一眼:“不是这样的关系。”
严鹤叹了口气:“你这么想,他也这么想吗?你别让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蒋小福见他视自己如傻子,立刻反驳道:“就你知道?你才不知道!他和小卿——”
“他和小卿?”
“你甭问!我不能告诉你。”
严鹤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哦,他和小卿啊?”
蒋小福理直气壮:“总之,跟我没关系。”
“没关系还动手动脚的?”严鹤倒是很讲道理:“那以后他再来,就带上你师弟一块儿来。”
蒋小福见他先是表演了一番厚颜无耻的言行,现在还敢命令自己,气得说不出话。
两人胡乱吵了几句,这时候都含怨带气的板着脸,然而彼此都感觉许久不见了,一时不舍得分开,只好斗鸡似的互看半晌,直到周麻子进来招呼开饭,才各自分飞。
蒋小福吃了顿食不知味的晚饭,神游一般回到屋里。
“他都听见了。”蒋小福忍不住想。
想到后来,害臊的感觉淡去,委屈的心情漫出。好像战场相见,对方横刀立马走到眼前,还没做什么呢,自己先投诚了。这当然不是一场战争,可不由自主地,双方都较上了劲儿,为的不过是验证对方的心意。
现在稀里糊涂的,自己先将一颗心捧出去给人看了。
这些话也没法同周麻子讲,真要讲了,不知要惹出什么老生常谈的话来。他只好独自闷在屋里,万千情绪像烟花一样在脑子里绽放一遍,脸上是一点儿不显。
等到夜幕低垂,他躺在床上,还在想。
严鹤说的话,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在黑暗里浮现了。
蒋小福看出了其中蕴含的示好意味,这让他稍感安慰,同时,也感到了思念——两人好了这么些日子,形影不离的,还从来没分开过呢。想到此,熟悉的眉眼轮廓仿佛近在眼前,指尖微微发热,是不知何时残留的肌肤的温热。
蒋小福难耐地挪动了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叹了出来。
这都怪花天禄,白天让他挨挨蹭蹭地撩拨,心里起了一簇火苗,摇摇曳曳的,不肯熄灭,到了此时竟然趁虚而入,愈发燎得人躺不住。
严鹤也有点失眠。
蒋小福那番话,平心而论,让他受到一点刺激。
刺激之余,还有一点窃喜。
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感到精神十分清明,即使不能入眠,也并不难捱。他索性点上灯,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了,又躺回床上,枕着手沉思。暖春的夜里十分舒适,微风送来枝叶颤动的沙沙声,每一声都是一句叩问。
“上楼去?”严鹤如是想。
尚未想出答案,静夜里响起了叩门声。不多,只咚咚两下,就停了。
严鹤愣了一下,确认不是自己脑中的想象,即刻挺身下床,光脚走出几步,打开房门。
蒋小福裹着件家常的袍子站在门口,身后是暮色沉沉,月光皎皎。
在幽暗与清辉的交融里,严鹤总觉得蒋小福脸上有着白里透红的娇艳——当下这个暧昧光影里,其实瞧不出白也瞧不出红,不过是一种感觉,或是一种诱人的幻觉。
幻觉般的蒋小福朝他轻轻一昂下巴。
他后退一步,几乎同时,蒋小福擦身而进,站在了屋子中央。
严鹤转过头,心跳声强烈起来,让他无法思考应该如何开口。
然而蒋小福并没有给他斟酌的机会。
仿佛只是顷刻间,两个人已经纠缠着滚到了床上。
深夜,蒋小福有气无力地推开严鹤,说了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不行了。”
严鹤翻身躺在他的身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精神不再是清明一片,而是被某种失而复得的眩晕充溢着。身体感到了累,心却依旧亢奋,甚至还想再战,可惜不敢,怕又把蒋小福给惹急了。
谁能料到他会从天而降、投怀送抱呢?早知他这个人有点阴晴不定,可没想到阴晴不定也有这样的好处,别有一番趣味。
胡乱想了一会儿,严鹤听蒋小福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开口道:“还生气吗?”
蒋小福不理他。
然而严鹤在回味之余,酝酿出了一番话。
“生气也是应该的。”他自顾自地说:“你说得对,我不该自己瞎琢磨。”
蒋小福简短地做出回答:“哼。”
得了这一个字,严鹤自认是领会了蒋小福的意思。
“可你也不算有理。”他继续道:“你看啊,我连你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蒋小福一撩眼皮:“我气的就是这个!”
“这就不对。你想想,我有什么打算,没有告诉你,你就要生气,那么你生气了,没有告诉我,我是不是也该生气?哎,你做什么?”
蒋小福趁着短暂恢复的力气,一掀被子坐起来,开始往身上套衣裳:“上楼。”
严鹤撑起半个身子看着他,很是不解:“大半夜的,还上去做什么?”
蒋小福三两下就胡乱穿好了衣裳,然后埋头开始找鞋。他一时冲动跑下来,唱了出夜会情郎的戏,自觉已经很豁得出去了,谁知道这厮得了好处还要卖乖,竟然数落起他来了!这样下去可还得了?
严鹤见状,也跟着套了件衣裳,不过动作比蒋小福慢些,眼看着蒋小福已经找着了鞋,他伸手去拉蒋小福的衣袖,没拉着:“哎,跑什么?我跟你上去?”
蒋小福走出几步,听闻此言干脆一回头,威胁道:“少跟着我!我还没原谅你呢!”
言毕,他一甩袖子,打开门走出去了。
严鹤穿着半截衣裳坐在床边,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翌日早晨,周麻子伺候蒋小福吃早点。
蒋小福撑着头,感到昏昏沉沉,压根没睡够,周麻子说话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颇有助眠的功效。
“要不咱请个高人来瞧瞧?”周麻子端着盛了半碗的粥,捏着汤勺,因为发愁而停止了动作,迟迟没能添完这碗粥:“之前听人碎嘴,说王老板的鬼魂藏在西南角,我只当人家胡扯,可昨儿晚上院子里真的有脚步声,我听得真真儿的!不骗人!我就又想啊,说不定还真是王老板惦记着堂子,惦记着我们,执念太深,徘徊人间,不肯去投胎转世呢!”
蒋小福叹了口气:“粥。”
“哦!粥!”周麻子回过神来,总算给蒋小福摆上一碗粥。
随后他大嘴一张,正想继续讲话,就见蒋小福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脸上的神色有点诡异,像是羞,又像是恼,随后听他呵斥道:“你再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儿,我就给你请个喇嘛!”
周麻子人随其主,讨厌喇嘛,只好一撇嘴,改换话题。
“今儿早上,我去街口子上那家摊子吃包子,碰见两个人,看打扮是营里的,听他们说有人在京里的寺庙内私藏军器,官兵正在彻查——”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同时瞪大了眼睛:“猜猜看说的是谁?”
蒋小福一脸茫然:“谁呀?”
“广修!”
“广修?那个……那个僧人?”
“可不就是他!”
第70章
蒋小福很是震惊:“没听错?”
“没听错哇!”周麻子很肯定:“那家包子,嗐哟,不起个大早都抢不着,那叫一个人挤人,我跟这两人都快脸贴着脸了,说啥我都能听个清清楚楚,可不就是咱们认识那个广修嘛!我说,幸亏咱们上次没借银子给他,要不可亏大了!铁定要不回来了哇!”
蒋小福有点慌:“可是,咱们之前借过。”
“之前借过有什么干系?”
“那万一,之前的银子,他就没使在正道上呢?”
“咱们那点银子,也不够买什么军器的啊!再说……这使没使在正道上,也能查得出来?这不是正经买卖,总不能还留个账本子给人家查吧?”
“这谁说得准呢?我也没做过这种犯事儿砍头的买卖呀!”蒋小福蹙眉道:“私藏军器是小事儿吗?官兵难道又是讲理的?真要是查出来咱们和他有银钱往来,这可没处说理!”
“这……”周麻子一听,也有点慌:“咋办呢?”
蒋小福看周麻子脑子里一团浆糊,全无主意,只好自己咬着唇想了半天,末了得出结论:“严二爷认识的人多,我问问他去。”
“他能帮咱们这个忙么?”
蒋小福拿着勺子一点他:“瞎猜有什么用?问了再说!”
吃完早点,蒋小福就要往外跑。
急匆匆下了楼,在院子里走出几步,蒋小福忽然停住脚步,连手带脚一齐静止片刻,随后他一扭头一转身,径自走到严鹤那间屋子门前,敲了几下门。
门一敲就让人从里面打开了。
严鹤含笑往后让:“进来吧。 ”
他还惦记着昨晚,以为蒋小福又有什么新花样——他算是看出来了,蒋小福在最初的心灰与愤怒之后,已经重新接纳了自己。不知道是何等话语或举动赢得了奇效,或许如他自己所说,是不肯率先言弃,总之,他看上去并没有一别两宽的意思了。至于昨夜和现在的举动,不过是闹别扭而已。
这么想着,严鹤心里很平静,决定拿出十成的耐心对待蒋小福的新花样,非要哄得他回心转意不可。
他阖上门,转过头,正欲开口,不想被蒋小福抢了先。
“你说的——”蒋小福看着他:“要告诉你。”
这话没头没尾,严鹤听得一愣:“什么?”
蒋小福道:“有件事,我现在就告诉你。”
严鹤见他神色有异,点头道:“坐下再说。”
蒋小福并没有费太多口舌,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说完,他沉默着将目光移向严鹤,因为知道闯了祸,心慌叠加心虚,索性也不替自己辩解。
“这件事,不知道会不会牵连我们,我打算找二爷问问,这些事儿,也只有他有门路帮忙打听打听。”
严鹤没等来新花样,却等来如此噩耗,一时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找他是对的。我让阿良找人去白云观,瞧瞧情况。”
蒋小福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严鹤只当他是心中慌乱,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先别自乱阵脚,看看情形再说。我们又没做什么,顶多是惹上嫌疑,破财消灾即可。如果这都不行,大不了,我们收拾包裹往南边跑,一走了之嘛!”
“一走了之?”
“对啊,到时候天高海阔,这些官兵们好逸恶劳,总不能追着我们到处跑吧?”
“我们?”
“对啊,还有谁?哦,你要带着老周?”
“啊?”
“带上也行。”
蒋小福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眼眶一红,移开了目光,轻声道:“真要这样,就是逃跑,也值了。”
严鹤见他是个说哭就哭的架势,就止住了话。
随后他福至心灵,看出蒋小福是有点感动了,忍不住笑道:“就是这么一说,不一定到这个地步。逃跑可不值,我们这小日子多好,我还没过够呢。只要你别再——”
“别再什么?”
“别再跟我闹别扭,那就很好了。”严鹤捏着他的手,抒发感想:“还得让我搬上去,我在楼下住着,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周总看我不顺眼,好像就等着赶我走似的。你瞧着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蒋小福含泪呵斥:“胡说八道。”
严鹤怕他心里慌,故意地要说些不着调的话:“没胡说,你得敲打敲打他,告诉他,严六爷就是赖上你了,不会走的,就算走了——”
蒋小福一抬眼皮:“走了又怎么样?”
“走了也得捎上你。”
蒋小福抽出手,往他手臂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你闭嘴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瞎扯。”说着他站起来:“我得赶紧找二爷去!”
严鹤还想趁他心软动情,再说几句好话,让他同意自己搬回楼上,可是蒋小福没给他机会,风风火火地出门找严云生去了。
严云生这个官儿谋划了半年有余,成功在即,这段时间正是打通关节的时候,他忙得天天见不着人,势必要把这个外放的缺收入囊中。
蒋小福找不着人。
最后他跑去王小卿那里,想试试运气,结果严云生没在,却碰着花天禄。
听说他急着找严云生,花天禄垂眸想了想,告诉他:“今儿晚上马大人请客摆饭,我好像听过一耳朵,六爷也去。”
蒋小福不认识什么马大人驴大人,花天禄见他着急,倒是很愿意帮忙:“今晚有我的条子,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过去替你传个口信,你在家等着,如何?”
蒋小福也没有别的法子,谢过花天禄,回家去了。
吃过晚饭,蒋小福在家枯坐。
月亮的轮廓早早在半空浮现出来,夜幕尚未降临,严云生就来了。
“花老板说你有急事儿。”他一面进了屋,一面走到蒋小福面前,先将他打量一通,才道:“出什么事儿了?”
蒋小福示意跟进来的周麻子出去,然后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杯茶。
这回他从认识广修开始,后来怎么偶遇的,怎么借出第一笔银子的,周麻子怎么听来的消息,仔仔细细讲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