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生安静地听他讲完,皱眉问道:“你缺银子使?”
“我……”蒋小福没想到他头一件关心的是这个,一时无法解释:“我找你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
“我是担心,之前借过他银子,现在若是查出来——”
说到一半,严云生“哦”了一声,算是领悟了蒋小福的担忧。
他沉思片刻,回答道:“是有可能惹祸上身,也可能一点事儿都没有,说不准,不过,我倒是有门路可以打听打听!你等我的消息吧!”
蒋小福松了口气:“多谢了!”
严云生并不久留,即刻要走,站起身走到外间,他又忽然扭头问蒋小福:“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还记不记得?”
蒋小福一愣,就见严云生怒视自己,眼里都快喷出火来。
他忽然想起来了:“啊!那个……殷采芝的徒弟,是不是?我教!教!”
严云生板着脸叹了口气:“你啊,真该学学人家花老板的人情练达。”
蒋小福很惊讶:“你怎么还说上他的好话了?”
这话说完,他就意识到说得不好,专揭人伤疤似的。
然而严云生好像并不介意,一面下楼,一面答道:“京城里当红的戏子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我可犯不着得罪他,今后说不定还要指望他呢。”他站在楼梯下回头冲蒋小福一挥手:“行啦!别送啦!回去等我消息吧!”
说完,他也不等蒋小福回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蒋小福却是站在楼梯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觉得严云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严二爷了,这样的变化当然不在一夕之间,可岁月走得静默无声,简直不知道他是如何改换了面目的。
翌日,蒋小福在家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
严云生那头没有消息,阿良那边盯着白云观,也没有消息。
白日过去,渐渐的,黄昏也褪去了,金色余辉淡去之后,夜色就一层层透出来。蒋小福经过整日的担忧和胡思乱想,渐渐也趋于麻木。
严鹤借口关心此事,早就上楼来,十分自然地留在里屋,陪他一起等待。如今见他神情松懈下来,严鹤就试试探探地,想要勾着他说话:“今儿大概是没消息了。”
蒋小福倚在窗前,有点背光,眉目是模糊的,残留的天光勾勒出身形的轮廓。他轻声答了句:“嗯。”
严鹤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困不困?”
蒋小福瞥他一眼:“做什么?”
严鹤伸手贴着他的手臂,上下轻抚了几下,像安抚又像引诱:“别等了,睡吧。”
蒋小福笑了:“我睡不睡,与你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有。”严鹤又贴近了些,彼此的体温变得明晰,他在蒋小福面颊上吻了一下,随即稍微离远了点,停下动作,眼里带着征询的意思。
蒋小福在晦暗的光线中凝视着他,心想他原本不是这里的人,他有机会做那些闻所未闻的买卖,他有银子有眼光,大可以天南海北地闯荡,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他留在春景堂,站在这间屋子里,眼里只看着我。
“他爱我。”蒋小福忽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就连人带心一齐软化了。
严鹤扶着蒋小福的腰,跌跌撞撞将他抵在墙上。
自那晚以后,他总惦记着蒋小福,如今流连在他身上,几乎有了久别重逢的错觉。一张嘴不够,一双手不够,肌肤相贴也不够,他感到一种荒唐的沉迷,上瘾似的。
晚春的夜陡然变得燥热。
蒋小福背靠墙壁,双臂绕过严鹤,攀住后颈,喘息着回应。
亲吻与抚摸交错成一张绵密的大网笼罩住他,让他无处可逃。而他正需要这样热烈的爱意,足以摧毁一切犹疑不安。
世间一切变得遥远了,他听见自己呻|吟得像一场急雨,断断续续又绵延不绝。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谁也没注意到外面的动静。
直到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严云生一面踏进一只脚,一面焦急地说:“情况不太妙——”
第71章 (正文完)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
随后蒋小福反应过来,推开严鹤,随手整理着衣裳,同时往前走出一步:“怎么了?”
周麻子跟在身后进来添灯倒茶,灯火亮起来,映在蒋小福脸上,打出温暖的红晕。
严云生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蒋小福像是毫不在意,十分坦然地说道:“坐下说。”
严云生不往严鹤那边看一眼,只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与蒋小福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
严鹤也理了理衣裳,坐在另一边的榻上,摆出旁听的姿态。
等周麻子退出去后,严云生才开了口:“打听到了,这个广修犯的事儿可不小,这些年私下买卖了不少军器,藏在白云观一个密室内。这种人一旦彻查,背后定然牵扯出一帮乱党,如今朝廷已经下令彻查,与他有关联的人,都要一网打尽。”
一口气说完,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有没有留下什么来往的证据?”
蒋小福怔怔地看着他:“有。”
当初他不太信任广修,故而除了银号往来的票子之外,还让广修给自己立了字据。
这些字据在他从银号取回银子后,交回了广修手里。
严云生听罢,皱着眉头,正要开口,周麻子一掀帘子走进来。
身后跟着阿良。
阿良站在严鹤面前,神情和屋里其他人同样严肃:“官兵把白云观围起来了。”
他说不出更多的情况,因为一大队官兵举着火把,将白云观围得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没有人敢靠近打探。
广修有没有被捕尚且未知,可朝廷既然已经出手,就说明相关的抓捕也揭开序幕了。
蒋小福心里轰然一声,化作两个字:“糟糕!”
月上枝头,严云生在夜幕下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春景堂。
阿良则留了下来——帮忙收拾行李。
蒋小福将他那些金银细软都拿了出来,能带走的,分别藏进一只皮包袱和一个木箱内,预备由他和严鹤分头保管,不能带走的,也找地方藏了起来。周麻子忙进忙出,替他收拾其余物件。严鹤和阿良则从春景堂大门开始,到跨院的月亮门,全都上了锁,并且就地取材地设了一些障碍,不求抵挡官兵,只求真到那时候能拖延一些时间。
几人忙碌半夜,总算收拾完毕,因为紧张,都全无睡意。
收拾好的箱子与包袱码在堂屋地上,蒋小福和严鹤就在台阶上并肩而坐,开始等待——来的或许是严云生,或许是别人。
深夜的天空是浓稠的墨色,从遥远的高处一直低垂到眼前的墙头,继而笼罩了这个小院,笼罩了院里的海棠、桂树、卷棚、石桌、台阶,以及台阶上的他们。
蒋小福扭过头,对严鹤说:“好像世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严鹤轻笑了一声,伸手揽住他的肩:“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
“我们得吃饭吧?吃饭得种粮食吧?你是没这个本事了,就算我能种出来,也不如你的厨子好使啊,做出来的菜你不爱吃,还不发脾气?”
“嫌弃我?”
“还有糖葫芦,糖葫芦总要吃的吧?你会做吗?”
蒋小福沉默片刻:“算你有理。”
“那是。”严鹤捏着他的肩,有点得意:“我要是说得不对,哪敢和你分辩。”
蒋小福在黑暗中跟着笑了笑。
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边泛出青白的微光,初时淡淡一线,渐渐弥漫开来,墨色就越来越淡。天快亮了。
前院响起脚步声。
周麻子一路小跑过来——他之前一直守在前院,盯着大门。
跑过月亮门,还未到眼前,他就开始朝蒋小福挥手,一面挥手一面咧着嘴乐:“没事了没事了!”站定在蒋小福跟前,他大喘一口气:“没事了!”
蒋小福立刻站起来,看见他身后跟着走来的严云生。
严云生走到跟前,脸色略有古怪,这回他看了眼严鹤,然而蒋小福不给他眼神交流的时间,急切地追问:“怎么回事?我的字据……没事儿了?”
严云生清了清嗓子:“这个……我打听清楚了,与那广修所犯的事儿有干系的人,都查清了记在名册上,昨夜已经一起拿下了。你……这个……现在没事,自然就没在名册上了。”
至于那些字句,也许早已被广修销毁,也许并没让人当回事,总之,蒋小福并不是嫌犯。
蒋小福松了口气:“那就好——”这口气松到一半,他忽然一眯眼睛,看向严云生:“这个名册,早就查清了?”
严云生皱着眉头后退一步:“是啊,这可不能怪我啊,哎!你瞪我干什么?我哪知道有这么个名册呢!害我瞎问一晚上,忙活半天!”
蒋小福因为此事受惊不小,谁知道是一场误会,而他深深信赖的严二爷居然还跟以前一样是个草包,打听来打听去,屁都没打听出来!
急怒攻心之下,他差点追着严云生动手,幸而严鹤在旁拦腰抓住了他,好生劝慰了几句——劝慰并没有起到效用,不过严云生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也算是获救了。
严鹤连哄带劝,把蒋小福拉扯进堂屋:“好啦,人家也算是尽力帮忙啦!”
“帮什么忙!”蒋小福嗤笑一声:“他那叫添乱!”
严鹤继续拉拉扯扯地把他往楼上带:“是挺添乱的,别理他了,守了一夜,快去睡觉吧啊?”
蒋小福稀里糊涂被严鹤带回了屋,又带上了床。
他不去想严云生了,只想补个觉——然而也不成。
严鹤三番两次地被人搅局,这次终于没人添乱,蒋小福也不跟他置气了,万事俱备,他可顾不上睡觉了。
严鹤得偿所愿,和蒋小福折腾到红日高升,身体力行地演了一出白日宣淫。
最后蒋小福又累又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睡眠。
这日过后,春景堂又恢复了往常宁静的日子。
但和往常,又有些许不同。
蒋小福在三宝之后,又重新教起戏来,其中就有严云生荐来的那个孩子,殷采芝的徒弟。蒋小福觉得只教一个太过费时,所以又招了几个,还能多收些银子。
严鹤笑他:“掉钱眼儿里了。”
蒋小福不管,只在心里默默盘算,每年收上几个徒弟,够多少开销。
他在曾经那段岁月里,感觉自己是一个空壳子,全无灵魂,怎样都可以,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他感觉自己有了实质,现在和将来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需要谨慎对待,用心珍视。
这几个孩子资质都很不错,他教得也很顺心如意。
他渐渐喜欢上教戏这件事,并且教出了名气,各班各堂的孩子想要跟他学一出昆腔,已经要提前排日子了,否则可有的等。
又一日,王小卿告诉蒋小福,严云生终于定下缺,要离开京城了。
出行前,在金香堂宴客,蒋小福也去唱了一小段儿——嗓子不行了,唱不长久,只能凑个热闹。
座中有些梨园老餮,认得蒋小福,不免窃窃私语。
“蒋老板许久不露面,风采倒是依旧。”
“听说现在是不唱了,只教戏。花老板那个宝贝徒弟,三宝,就是跟他学的昆曲。”
“那今儿怎么唱了?”
“你不知道,蒋老板和这位严大人相交甚笃……”
蒋小福不管别人议论,唱完了,私下还很大方地送了一包沉甸甸的盘缠给严云生。
严云生接到手里,几乎有些瞠目结舌:“这也太……你……我这样成个什么样子……”末了总结道:“我看着像个贪官!”
蒋小福也乐:“拿着吧!上回你好心帮我,我记着你的情呢!这回你也别跟我客气!”
日子平淡如水,又缓又急地流入了秋天。
秋风瑟瑟,但天朗气清,淡蓝的天幕中浮着丝丝缕缕的白云,下面一溜院墙,春景堂也有些年头了,墙上难免灰扑扑的,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树枝上缀满金色的叶子,随风摇摆,分明是枯叶,却莫名有种生机。
“真要搬,又有点舍不得。”蒋小福道。
严鹤在他身后,忙着整理那一堆信笺:“那么,不搬了吧。”
蒋小福自己提出来要搬的。春景堂太大了,现在不做堂子生意,没必要守着这么大个地方。严鹤倒是无所谓,都随他,见他眷念此地,倒不如不搬。
蒋小福又不肯了:“白白守着这么大的宅子,开销可不是小数目,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我们不就过得挺好?”严鹤收拾完毕,要拿到外间放着,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要不等我回来,咱们再议。”
严鹤最终还是没去插手那“卖猪仔”的生意,不过还是准备南下一趟,做些洋利,又稳妥又便捷。此外,还预备着买块地,造个院落,一则多个落脚之地,二则,往后也可以带蒋小福南下游历一番。
蒋小福背对着他,很平静地回答:“好啊。”
不知为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但他变得安心了。教戏,南下,搬家……他像一个沉着的书生,写一出有头有尾的大戏,一个字,一段话,一页,一折,慢慢安排下去,并不心慌。
只有一件事,有点担忧。
严鹤放完东西,掀开门帘走进来。蒋小福也转身,与他在桌边坐下,开了口:“别着急赶路,到了那儿,也别什么都亲力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