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的管事提着灯笼跑来,进门前瞅他一眼,又急急忙忙进屋去了。
蒋小福茫然地站在角落里,心里升出一个念头:“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让他心慌意乱,他并没有真正想象过没有唐衍文的日子。虽说他现在已经是当红的戏子,按理说,没有唐衍文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可在他心里,唱戏是谋生的手段,真正值得挂心的,也只有身边这个相伴多年的人而已。
唐衍文算不得多么好,但若是没了唐衍文,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要白活一场了。
一阵夜风卷来,蒋小福忽然打了个激灵。
环顾四周,他看见周围有人来回忙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面上看着总是焦急的神色,好像只有呆站着的他是个无关之人。然而这些人在焦急之中也不忘时不时瞅他一眼,是遮遮掩掩又明目张胆的目光。
蒋小福瞬间清醒了头脑,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单衣,露出了大片胸膛,光着腿和脚,在初春的寒夜里瑟瑟发抖,供人参观。
拢住衣裳,他面无表情转身回屋。
大夫还未请来,唐衍文半靠在床上,一个婢女正在替他摩挲胸口。
唐府的管事捧了一杯茶过来,蒋小福一手接茶,一手将那婢女挡开,自己坐在床沿上,喂唐衍文喝茶。
唐衍文喝过茶,呼出一口气,面色看着不太精神,但呼吸已经平稳了。
蒋小福将杯子递给管事,手就轻轻按上了唐衍文的胸口,感到掌心下有呼吸与心跳,在静谧中与自己的连成一片。
他将手停在那儿,不动了。
唐衍文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触感冰凉,忍不住又握了握。
蒋小福的表情堪称肃然冷凝,总之是不说话,唐衍文见他如此,越发要做出从容的样子,轻声责备道:“慌什么。”
蒋小福看他一眼:“没慌。”
唐衍文拍拍他的手,知道他向来不肯说实话
这时,管事走近道:“郝大夫来了。”
郝大夫是唐府熟识的大夫,年过半百,然而鹤发童颜,半夜出诊也不见困倦,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和蔼地发了话:“心脾两虚,肝热气滞,加上酒后失眠,一时不能缓释,倒是没有大碍。”
蒋小福在旁静观,郝大夫这番诊断,除了最后半句,他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郝大夫坐在桌前写方子,一面飞快下笔,一面告诉唐府的管事:“日常起居要注意,不可操劳,不可动气,不可酗酒,尤其不可思虑过重——”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表情中透出几许迷惑:“照理说还要节制房事,可唐大人在这上头,分明是——”
管事连忙打断:“哎!您说得对!今日可多亏了您,这大半夜的,还劳烦您跑一趟,幸好是没有大碍,可把我急坏了!您的嘱咐我替我们大人都记下了!”他又转向一旁:“哎,那个谁,快去账房……”
唐衍文的暗疾虽然不曾公之于众,但郝大夫常来常往,多少也是有数的。
管事一面滔滔地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擦汗,同时怀疑郝大夫返老还童,若不阻止,就要童言无忌起来。
送走大夫,蒋小福拿药方子给唐衍文看。
唐衍文道:“这个‘麝香养魂丸’府里就有,现成的。”
蒋小福就起身出去,吩咐人去找,不一会儿拿着药丸回来:“吃一颗再睡。”
唐衍文脸上写着“麻烦”,伸手接了过来。
两人重新入睡时,窗外的天色已是墨中透灰,月亮淡得像一抹水渍。
借着微弱的天光,唐衍文打量着蒋小福——他似乎永远不会老,脸上的皮肤光滑洁净,朦胧中看过去,有着流畅饱满的轮廓。
一个戏子,好看也就罢了,但这样透着矜贵的好看,就不像个戏子了,合该去哪个大户人家作少爷。
不过,若不是个戏子,也到不了这张床上。
无言地看了片刻,唐衍文闭上眼,强迫自己睡一会儿。
四周是静谧的,然而唐衍文睡得不踏实,当天空中透出几缕晨光时,又醒了过来。
蒋小福还在睡,沐浴着晨光的皮肤显得柔润似玉,一只手搭在枕上,指尖是红润的肉粉色,像初开的花瓣那样有着嫩尖儿。
唐衍文伸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对比之下,他的确是显出老来了。
第二天的堂会照常进行,唐衍文言行如常,并未再感到不适。
蒋小福冷眼旁观,见他果真没有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他向来不懂嘘寒问暖,唐衍文似乎也没放在心上,昨晚突如其来的慌乱一旦过去,那点没有诉之于口的心境好像也不必再说。
开戏后,蒋小福端着一盘瓜子儿来到后台。
所谓后台,是几间勾连搭小屋,青砖碧瓦,白墙红窗,屋外是一小片空地,摆了石桌石凳,四周围着绿竹,只留一条浅浅的小路,曲径通幽,颇有闲情。
进到屋内,却是陡然拥挤起来,虽说有好几间屋子,也抵不住人多物杂。大小衣箱、妆台桌椅,在祖师爷神像的注视下,乱中有序地盘踞一方。各类脚色就在其中穿梭走动,水袖与手绢在眼前翻飞,好容易闪开了,一打眼飘过半张抹了胭脂的脸。好在彼此间虽然挤挤挨挨,却不冲犯。
蒋小福寻了张小桌,施施然坐下,将盘子轻轻一倒,瓜子儿在桌上堆出一个小尖。
直到前面开始唱了,周围才算安静下来。
王小卿在前面唱,他就侧耳听着,听出一个毛病,就捡出一颗瓜子儿放回盘里。
等王小卿唱完,那盘子底已经浅浅盖住一层。
蒋小福用手指拨弄着玩,面上不显,心里很满意——小卿不错。若是换了别人,他还担心瓜子儿不够用。
让王小卿唱这次堂会,本就存着试探的心,如今试出来了,确实是好苗子,蒋小福反倒犹豫了。
堂子里的戏子做的是娱人的生意,本质上不过是挣钱的玩意儿,一旦踏上这条路,无论相识不相识的人,都能讥讽一句“不入流”和“自甘堕落”。
他对师弟们没有感情,可这么小一个孩子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推一把,对方就没有退路了。
不能不犹豫。
王小卿唱完回到后台,一眼抓着蒋小福,顾不上卸妆就上前道:“师兄!”
喊了人,又不说话。
蒋小福懂得他的心思,刻意不给好脸色:“第一次唱,可以了。”
像夸又似贬。王小卿眨眨眼,“哦”了一声,随即缠着蒋小福给他讲戏。
蒋小福莫名被小师弟笼络住了。
两人当真走出后台,到屋外空地上讲起戏来。蒋小福眼里揉不得沙子,一旦开始讲,就停不下来,恰好王小卿是个谦逊好学的,也肯用心。两人这一讲,也就顾不上听别的戏,而蒋小福也把唐衍文和席前的宾客们抛之脑后。
严云生因他久候不至,索性带着严鹤找到后台,专程来看蒋老板,顺带也瞧王小卿。
沿着石子路走来,就见不远处有两人站在竹影夕晖下,面对他们的是王小卿,背对着的是一个挺拔的身姿。那人原本静立不动,并不惹眼,这时不知对王小卿说到什么,忽然侧身挑袖,再轻轻一扬,悠然摆了个戏中人的姿势。
这一霎间的妩媚姿态,严云生就认出来了。
他笑着转头,要对严鹤发表一通见解,一看之下,却见严鹤凝神注视着蒋小福。
严鹤面上并无表情,也没有言语。
严云生看着他,不知怎么,就将未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思绪不过一瞬,严云生已对前方两人笑道:“哟,蒋老板,这腰真有劲儿。”
蒋小福听着这句调侃的话,心里很不乐意。他最恨别人拿他取笑,偏偏在堂会中避无可避,这几日可没少受言语调戏,再听严云生这句,虽然知道没有恶意,但也假装没听见,不肯搭理。
王小卿是认识他们的,此刻就高高兴兴地寒暄:“二爷。六爷。”
严云生对此很受用,笑容满面地夸了他几句唱作俱佳之类的话,然后才对蒋小福开口介绍:“这是我六哥,趁着今儿近水楼台,带他来拜会拜会你——”他对严鹤道:“平日想见蒋老板一面,可不容易。”
蒋小福看向严鹤,这人穿一身沉香色锦袍负手而立,乍眼看倒像个矜贵的书香子弟,只是再一细瞧,那一双丹凤眼压在单眼皮下,虽是微微含笑,却是不可估摸似的幽深,并非弱质纤纤的书生气。
蒋小福见多了浮浪子弟,倒是对这幅沉稳的形象很有好感。
刚这么想着,就听严鹤接了严云生的话:“久闻不如一见,听了蒋老板的贵妃戏,才知唐明皇昏庸得有理。”
这本是随口一句称赞,然而此话一出,蒋小福立刻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唐明皇是我辈供奉的神明,你这人好不知礼!”
对于混迹梨园堂子的人来说,这话当然是冒失,然而严鹤向来不是此道中人,无知者无罪,其实算不上冒犯。可惜蒋老板不管这个。
骂完了人,他在心里反思自己——原本还看这人顺眼,哪知道一开口,竟是个不知轻重的呢。
第7章
蒋小福刚训斥一句,还在酝酿余下的话,就见周麻子从不远处一路小跑过来,抑扬顿挫地喊:“哎哟!小老板!”
跑至跟前,他急急忙忙把蒋小福拉扯到一边,开始咬耳朵:“那个天杀的吴小顺,闹到王老板跟前儿去了,说你恃宠弄权,容不得师弟,擅自要赶他走……王老板发了脾气,叫你回去呢!”
蒋小福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自从把吴小顺关起来后,他就忙着筹备堂会,竟把这人给忘记了!
蒋小福认为这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师傅一声传唤,做徒弟的是要即刻赶到的。他扭头对严云生匆匆说了句“告辞”,随周麻子离开。
严鹤随口一句恭维,换来一句训斥,倒也不生气。
目视着蒋小福离去,他转头对严云生发表了见解,语中含笑:“早听说京里的戏子与寻常戏子不同,原来都是这样有脾气吗?”
“六哥,你别在意啊。”严云生有心袒护:“小福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若不冷着些,早被人欺辱了去。相识久了,才知他私下里是极好的人。”
话里话外,透着他与蒋小福万般亲近。
严鹤听出来了,就不便多说:“嗯,戏班里供奉老郎神我是知道的,是我一时忘了,言语不当。”
严云生又神神秘秘地“哎呀”一声:“其实,他倒也不是为这个。”
“不为这个?”严鹤问:“那是为什么?”
严云生凑近他,压低声音,把当初说那句“听了蒋老板的戏,才知史书没有骗人”的故事讲给他听,最后又道:“你那番话,何其相似,犯了他的忌讳了!”
严鹤又问:“那人不是捧他么,能有什么忌讳?”
严云生学蒋小福似的冷笑一声:“那可不是什么好人,虐待戏子名声在外,小福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过下来的,好在那人没多久便暴病而亡,当时还差点害小福惹上官司,若不是我们大人帮衬,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他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严鹤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接话,也没打断。
春景堂后院,王翠盘坐在烟榻上,拿着一支烟,徐徐地吃一口。
寻常人吃多了大烟,难免影响容貌,落得个面黑牙黄的下场,王翠不知怎么调理的,反而日渐痴肥起来,脸上白里透红,颇像一尊佛。
他不急也不怒,正如佛像一般慈悲:“你这孩子,我只说找你来问问,不知道你去了唐府。既然去了,回来再说就是,着什么急?”
蒋小福站在塌前,没有分辩。
王翠手边的茶杯空着,他便上前倒了一杯茶,又回到原地垂手而立。他还是孩童时被王翠买回来做了戏子,到现在,已经许久没有在师傅跟前立过规矩,如今要做,倒也一派自然。
王翠见他不说话,笑意又浓了几分,将一番话说得九曲十八弯:“小顺不懂事,还有脸闹,我已经打过了。你是当师兄的,管教归管教,别跟他计较。我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他的本事不如你,但好歹也拿得出手,多个人帮衬,总比多个人结仇好。”
蒋小福无所谓:“您做主就行。”
他知道王翠年纪越大心眼越窄,总担心春景堂有朝一日改姓了蒋,只是堂子里就他一个人撑得起场面,暂时没法子罢了。其实吴小顺并不重要,关就关了,赶就赶了,要留也没什么关系。
可惜他这番态度让王翠会错了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偏袒小顺?”
蒋小福自觉解释不清,只是摇头。
王翠叹气,烟枪在桌沿上磕了又磕:“我是半截儿身入了土的人啦,徒弟教不好,赶出去丢了饭碗,总是造孽的事儿。”
这话说出口,蒋小福彻底闭嘴了。
从后院离开,回屋的路上,他就嘱咐周麻子:“小顺的事儿,往后别管了。”
周麻子不敢多问,答应一声,又道:“严二爷来了。”
严云生来替唐衍文送戏银和赏封。
按唐府的规矩,给所有人的戏银向来是从蒋小福手里给出去,赏封则是当天唱完当天给,严云生送来这份是给蒋小福的。戏银都有大概的定数,赏封却不一定,全看主人家的意思。
精巧的小箱子放在桌上,没有打开。
严云生背着手围着它绕了个圈:“不会是银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