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兴致缺缺,他昨晚就没睡好,今日又来回奔波,到现在已是傍晚,只觉得心懒意疲。
脱下外衫洗了手,他也懒得看那个小箱子,只坐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他还有什么话没有?”
“今儿是怎么了?半天不见,一个急着找人,一个这么惦记?”严云生踱到他面前,逗他:“二爷我跑这一趟,连句问候也得不着?”
蒋小福见他如此,想来唐府是没什么新的动静,于是放下心来,将自己那杯茶推给他:“有劳二爷,请喝茶吧。”
“要我带话的另有其人。”严云生撩袍子坐下:“我那六哥不懂梨园行的规矩,言语不当,惹恼了你,让我替他赔个不是。”
“哦,他是不听戏的人?”
“听倒是也听,不过是个看热闹的外行。”
“那的确是我不占理了。”
严云生听到这里,忽然脱口而出:“哟!气量真大。”
蒋小福瞥他一眼:“讽刺我?”
严云生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我那位六哥,手头可比京官阔多了。虽说他前头还有个正房出的大哥,可他那大哥只能勉强守成而已,真格儿的还得靠他。一年下来从他手里经过的银子,几十万两的数总是有的。”
蒋小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只捡不紧要的问:“他不是遭人眼红,被那粤海关监督敲竹杠了吗?老头见了他,考虑到最后,还是不愿意插手。”
“你懂什么,就是银子太多才叫当官的都红了眼,想分一杯羹罢了,哪里是什么大事。”严云生说着,来了劲儿:“你要当真能笼络住他,不比这样没名没分地耗下去好吗?”
蒋小福最烦他这样纠缠不清,性子一上来,就没了好脸色:“怎么,严二爷做师爷不能出头,改行做媒人了?”
他使小性儿耍脾气,严云生向来是不在意,可这番话听在耳里,怎么都像是对唐衍文忠贞不渝的意思。他嗤笑一声:“我知道,蒋老板一片真心明月可鉴,福字已入唐家院嘛,只是……”他那面上依旧是和气的:你唱了这么久杨太真,难道不知她是什么下场?”
蒋小福一愣,杨太真是什么下场?
天生丽质宠冠后宫,死于马嵬红粉成灰。
是个笑话。
受人宠,终会受人弃。他想自己也一样,身边这些人,唐衍文拿他当一个合心意的玩意儿,宠胜于爱,王翠拿他当一棵摇钱树,又哄又防,严云生倒是觊觎他已久,只是求而不得,就能随口讽刺。他蒋小福和杨太真一样是个笑话。
想到此,话却俏皮起来:“严二爷真是古往今来第一名士,你拿我比杨太真,老头是唐明皇,那你严二爷是什么?”
蒋小福徐徐地微微地朝他笑:“跑腿卖乖,看得见吃不着的高力士?”
严云生受此奚落,一言不发,起身就走。
蒋小福看着他离开,然后低下头,发觉自己按住杯盖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气极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调整呼吸,重复几次后,才感觉缓了过来。
周麻子走进来,开始打听:“我看二爷急匆匆走了,吵架了?”
“没事。”蒋小福停顿片刻,说:“不关他的事。”
严云生算不上错,他这个人也谈不上坏,和芸芸众生没什么不同。
周麻子又道:“唐府派了人跟着二爷一起来的,问咱们怎么回来了,我看他回去是要回禀唐大人的,就如实讲了。”
“嗯。”
蒋小福扭过头,唐府送来的箱子就摆在手边。
他伸手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烟壶。
他在唐衍文的书房见过这只烟壶,出自古月轩主人之手,秘制的料器温润晶莹,俨然如玉,一壶值千金。其上刻有远山峭壁与一叶扁舟,乃是一副泛舟图,隐约可见矮几、酒壶、垂杆等物,舟上没有站人,主人或许在舱中醉眠。如此寥寥几笔,刀法古朴而意蕴自生。
古玩当然比寻常的赏封值钱,但不好出手,若是着急换成现银,恐怕还要折价。
他忽然明白,自己那番要攒钱出师的话,唐衍文听见了。
这值钱却不好换钱的玩意儿,就是给他的答复。
蒋小福无言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就像那只漂浮的舟,一头就系在唐衍文身上,若是没了唐衍文,他就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了。
翌日,蒋小福和周麻子对账。
戏银虽有定数,但唐府这边自有格外的赏,蒋小福告诉周麻子:“记在小帐上。”
记在小帐上,是不入大帐的意思。
周麻子怕自己会错意,不由得看他一眼。蒋小福在钱财上有些糊涂,向来不大过问,如今特意吩咐这句,周麻子琢磨这些日子蒋小福的行为,心里就大概有了数,知道他是要为自己考虑了。
做完这件事,蒋小福叫了两个跟包,随自己一同去陕西巷。
到了四喜班总寓,班主和几位角色都在外唱戏,蒋小福来惯了,长驱直入,吩咐人派发戏银。那总寓是寻常伶人的住处,比城外的庙里好些,四喜的班底又更好一层,所以内中环境还算能看,但也是个鱼龙混杂之地。
这时辰,院里闲着的多是没有戏的人,蒋小福一来,就有不少凑上来寒暄客气,另有一些孤高自傲的,不屑与蒋小福为伍,关上门在屋里唱一段儿《占花魁》,又是“青衣侍酒成何样”,又是“怎免得迭被与铺床”。
蒋小福充耳不闻,只当不知。
除了四喜的班底,还有几位邀来的角儿,蒋小福也逐一去送了戏银——这倒不是他多么知礼识趣,只因派发戏银是个容易被人挑理的事儿,什么车马费梳妆费夹杂不清,容易添项漏项,他亲自走一趟,当面点算清楚,不易生事。
发完戏银,蒋小福又去找了扮小生的天喜。
自从四喜班新排《桃花扇》,广为传唱,蒋小福就动了心思,专程让唐衍文托人写了一个新的本子,讲石崇与绿珠的故事,就叫《金谷园》。
如今得了空,他预备约齐角色,将这出戏排演起来。
那天喜生得潇洒俊秀,扮石崇最是合适。两人商议许久,定下其余名单,各自分头邀约,只等得空即可排练。
一番忙碌过后,回到春景堂时,已是傍晚。
蒋小福前脚进屋,周麻子后脚就跟进来,神情凝重地告诉他:“小顺没了。”
第8章
蒋小福猝不及防,没听懂:“什么叫没了?”
周麻子答:“死了。”
王翠因为小顺把蒋小福叫回春景堂,而唐府的人来过之后,小顺就没了,这让周麻子心里生出一个猜想。吴小顺那点明面儿上的手段,在梨园行里压根不够看,甚至不值得在意,可蒋小福先是不由分说关了人,后来又轻轻放下——谁不知道蒋老板的脾性呢,难免要生疑窦。因此他说这话时,留心观察,却见蒋小福面露惊讶,竟是全然不知情。
周麻子心里转着念头,手里拧了毛巾给蒋小福,嘴上也不耽误,讲述了来龙去脉。
原来昨日严云生带着唐府的人来送戏银,不知是谁回去后告诉了唐衍文,今儿一早,唐府的管事就来了,与王翠聊了没多久,又匆匆离去。
随后王翠就改了主意,要赶吴小顺走。
吴小顺苦求无果,关上门收拾包裹。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本来算是尘埃落定,可吴小顺在屋内待了许久,半天没动静,众人发觉不对,闯进去一看,悬梁自尽了。
蒋小福听罢,垂下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周麻子知道他和吴小顺没有交情,想来也不至于悲伤,刚要转身出门,又听蒋小福问:“出了春景堂,他就不能活吗?”
这倒不是他不食肉糜,吴小顺有戏唱,也有些愿意捧他的人,养活自己还能有余,否则也不值得王翠说情,只是压在蒋小福盛名之下,想唱出名号来,难上加难。离开春景堂指不定还是好事。怎么就自缢了呢?
周麻子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回过头,压低声音道:“唐府的管事一走,王老板就发了大脾气,到小顺屋里狠狠骂了一顿,摔了一地零碎东西,烟杆子敲得震天儿响,训完了才让他收拾东西走人。然后,人就没了。”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王翠威胁了吴小顺似的。王翠当然没有理由这么做,若是这么做了,那就是给唐府看的,是怕唐衍文站在蒋小福背后怪罪他。
蒋小福立刻想通这一关节,默不作声地蹙了眉。
吴小顺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尸体停在棚子里,也没人前去嚎啕,很有些凄清的景象。戏子里不少人和他一样是从扬州来的,算是同乡,大家凑了点银子,王翠和蒋小福各自再添一笔,选了口棺材,找人送回乡去。
其实送回乡也没有着落,落叶归根罢了。但蒋小福想着,若是自己死了,也愿意回乡下葬,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又清静又干净。随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天真——活着没办法,死了倒讲究。
王翠也很讲究,在春景堂里做了场有模有样的法事。
喇嘛知道小顺不是好死,操办得格外热闹,堂子里沸反盈天烟雾缭绕,若人死后真有魂魄,恐怕也要吓得四散躲避。
蒋小福冷眼旁观,觉得很荒谬。
人都死了,做这些无用的事更像是在台上唱戏,演得热闹,其实有谁真正替他感到可惜呢?蒋小福和吴小顺并不亲近,谈不上哀切,但目观这番景象,不知怎么就索然无味,不耐烦起来。
他最后看了眼场中的喇嘛,转身去后院,找到王翠:“那天唐府来人,说什么了?”
王翠早知他会有此一问,这时就深深看了他一眼:“说唐大人要替你出师。”
一句话便让蒋小福抬眼看过去,一时竟说不出话。
看出他的惊讶,王翠微微笑了:“唐府的管事说,梨园行能人辈出,却是少见你这样出挑的人才,这是整个梨园行的造化,原本不该阻碍,只是,如果什么小徒弟都能惦记着抢你的场子,做师兄的,为了师傅的面子还不能责罚,那这戏未免唱得委屈,不如出师,另谋生路也好。”
随着这番话,蒋小福的神色就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他听明白了。
唐衍文不过是寻个说法替他出头,要赶吴小顺走,哪儿是真想替他出师呢?
王翠还在徐徐地说:“我这个当师傅的,也没多少年可活,难得有个出息的徒弟,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也指着你养老送终不是?哪儿能让你委屈。那吴小顺啊,也只好是训一顿,赶出去罢了。谁知道他这样想不开呢,大概是听说唐府来了人,这孩子胆儿小,怕惹上事儿,害怕了。”
言下之意,倒是怪罪蒋小福,以为他让唐衍文替自己出头。
蒋小福心知肚明,那日王翠发脾气,为的是出师的事儿。他这个师傅,对他是又忌惮又不舍,怨愤之下,恐怕拿吴小顺撒气,也许还借着蒋小福或唐衍文的由头威胁恐吓。
细论起来,谁都没有杀人的心,可吴小顺还是死了。
接连几场延绵细雨,凉风一吹,沾衣欲湿,就是清明了。
京城内烟柳朦胧,迎风送来袅袅唱词,一扭一转,是铜壶点滴,流莺关关,也是欲说还休的无端思绪。
蒋小福在台上唱《金谷园》。
这是去年就写好的本子,蒋小福挑剔得很,光是戏服就要请苏州的绣娘新做,足足等了半年,清明前,戏服送到京城,这出戏也总算排了出来。
繁华事散、美人薄命的命题并不算独一无二,但金谷园这段旧事,不论是非,不谈忠义,甚至连悲愤隐恨也不肯过分吐露,单只将各人的命运与选择演出来给人看,故而这出戏在悲切之余,又显收敛,不肯让人尽情。这反倒更让人如噎在喉,难以释怀。
蒋小福的喜好是旧时的,唱念都讲究神韵,不喜张扬夸张,所以最爱这样的戏。
他在台上唱,可见池座中有人垂泪,也有人叫好,感到很有趣味——同听一场戏,悲欢却可以迥异。
观戏的人也各有心事。
唐衍文在二楼隔间凭栏而观。
自从那场堂会后,春景堂出了人命,他又忙于官场事务,已有月余不见蒋小福了。如今蒋小福开演新戏,他再不得闲也要来露个面,否则以蒋小福的脾气,少不得一场闹。蒋小福的闹,也不是粗浅过分的手段,而是藏在暗地里,由言行神态中露出来,若是及时哄劝便能消解,若是不能察觉出来,麻烦就大了。
唐衍文这样想着,觉得蒋小福闹脾气,也是一种趣味。
随即他目光一扫,不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严鹤,严云那位六哥。
唐衍文没有过多注意,收回目光,看回台上。
蒋小福准备多月终于唱罢这出戏,心内激荡,唱完一出,台下不放人,他便乘兴加唱一段,唱完了,座中还有人不依,他怕事态不可控制,坚决不唱了。
到后台卸妆擦汗,他脚步不停,与捡了一盘子赏的周麻子擦身而过,去二楼。
二楼隔间是半封闭的场所,三面围合,只余一面正对台上。
蒋小福走进去,并不出声,在桌旁空着的椅子上落座,从容如归家。
台上已是另一出戏。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似远还近,台上人物布景融为一体,遥遥展示,而咿呀腔调如在耳边。与唱戏时相比,另有一番独属旁观者的滋味。
蒋小福像是听住了。直到唐衍文起身,绕过中间的小桌站到他背后,将手按住他的肩,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你看台上这位李香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