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
再大声一点祝枕寒就听到了!
这个顾厌,真是讨厌,摆明是故意的!
送走了垂头丧气的沈樾之后,鹅黄纱裙的侍女踏过回廊,寻到顾厌的书房。
顾厌一身棠色衣裳,薄纱绕膝,外袍逶地,手中拿着陈旧的信件,正一封封的翻。
侍女进来后,他也并未抬头,只是问:“萤照,他走了?”
萤照应道:“沈少爷的反应果真与主子预料的分毫不差。”
闻言,顾厌搁下手中的信件。信上赫然写着他与沈樾七八年前互通的话,字迹尚显稚嫩,边角处泛黄,信纸已经被翻得有些薄了,显然翻了百余次不止。他将这封信放到那一摞信件之中,其中有父母的信,有兄姐弟妹的信,有皇后的信,有沈樾的信,也有几封他寄给别人的信,都泛了黄,边角微卷,因看了太多次,其中内容他已了然于胸。
“或许,我比沈禾本人还要更了解他。”
他想了一阵,忽然问道:“萤照,情字难不难写?”
萤照答:“难写。”
顾厌又说:“沈禾说他失了财,没失人。我尚且正常的时候未尝过情爱,如今,恐怕也没机会尝了,便想在他身上瞧瞧新鲜,也盼着他能给我带来一些触动,所以将他推了出去。倘若他今夜还是来到顾府前,你就将他接进来吧,然后去给沈镖头写封信。”
萤照一一应下了。
半晌,又听顾厌问:“我是不是又当了一次坏人?”
萤照笑道:“主子不是坏人,难道是好人不成?”
顾厌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顾厌这厢正盘算着,那厢,祝枕寒带着满脸不情愿的沈樾寻了间食肆。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该吃午饭了,沈樾是被气饱了,经祝枕寒提醒才想起来时间。
他身上就才几个可怜的铜板,哪里好意思白吃祝枕寒的东西。
当祝枕寒点好饭菜后,准备让沈樾点,抬头一看,沈樾正眼巴巴望着他。
可怜得不行。
祝枕寒问:“怎么了?不饿吗?”
沈樾想说“饿”,话到嘴边,就硬生生变成了“不饿”。
祝枕寒劝道:“我点得很多,你即使不饿,也多少吃一点填肚子。”
沈樾眼泪汪汪地应了,等饭菜上齐后,为了表现他不饿,他动筷子动得很矜持,祝枕寒向来没有给别人夹菜的习惯,整顿饭下来,他动筷子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整个下午,沈樾都是饥肠辘辘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简直要头昏眼花。
直到祝枕寒带沈樾去客栈开房的时候,沈樾终于忍不住了。
“小师叔。”他声音压得很低,说,“其实我身上没有银两......”
祝枕寒听后,想到今中午沈樾的那副样子,又想到他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的,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埋怨自己没有早点注意到沈樾的异常。沈樾的行李都在顾府,他连顾府的大门都没进去,身上怎么可能会有银两呢?他暗暗想到,实在是疏忽大意了。
沈樾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去当铺瞧一瞧,这些首饰应当能换不少银两。”
祝枕寒连忙拉住沈樾。
“你向来舍不得你这些首饰,如今并不是紧要关头,没必要拿去当了。”他说着,先替沈樾开了间房,又带着沈樾到堂前坐下,点了些饭菜,“你现在一定饿了吧。”
饭菜是香的,然而沈樾只觉得鼻子酸得很,眼睛红红的,问祝枕寒:“小师叔,我记得你每月都会将宗门所发的银两寄往家中,你替我付了这些,自己又该怎么办?”
祝枕寒没想到沈樾还记得。
他神色温和,从竹筒中取出筷子,递到沈樾手中。
“已经不需要了。”他说道,“你还记得安平吗?他此前考取了秀才,他又是那样谦逊腼腆的性子,那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往家中寄银两了,如今家里全凭他供养。”
沈樾这才放下心来,接过筷子,挑了菜,刨了几口饭。
“那真是好事一桩。”他边吃着,口齿含糊,还不忘夸奖道,“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祝安平时,就说过他一定可以的,他那般努力,要是考不取功名,那才叫奇怪呢。”
祝枕寒倒了杯水,放到沈樾的手边。
“你托我送他的笔砚,他仍用着,今年岁首时,他还问起过你。”
沈樾果真噎着了,忙低头喝了口水,借着咳嗽的劲头,摸了摸湿漉漉的眼角。
他笑道:“以后若有机会的话,我途径雍凉,便去蹭一蹭新秀才的喜气。”
第18章 风月平分破
吃饱喝足,祝枕寒与沈樾在房中商量了一阵。
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顾厌的玉佩,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取回来。
沈樾讨来纸笔,提笔匀墨,他将衣袖挽起,双鱼银镯摇摇晃晃垂在臂弯处,稍作思量后,便落笔写下字迹,不同于抄书那时候,他平日里的字迹虽然潇洒,却并不潦草。
他写完后,将纸递给祝枕寒,“小师叔,你瞧一瞧,还有什么要添的吗?”
祝枕寒接过来大致一看,便也明白这是沈樾列举的要问李长东的话。
一、在何处被劫道,上道中道还是下道?周遭有什么特征?
二、此次送镖队伍有多少镖师,甲等乙等丙等各有几人,武功如何?
三、贼寇多少人,使的什么兵器,有什么衣着特征,离开后是朝哪个方向去的?
四、顾厌要留一部分货物,马车中的货物是如何放置的?贼寇又是如何多拿的?
他考虑得周全,连祝枕寒都有点意外。
祝枕寒想了一阵,问道:“失镖一事,是否对镖局来说十分严重?”
沈樾说:“对。事关镖局名誉,许多镖师宁愿死也要将货物安全送达的。”
他说到这里时,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
“可我看千城镖局仍然生意兴隆,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同你在大堂等候时,也并未听到有人提及此事。”沈樾分析道,“看来掌柜留了个心眼,知道保全名声。有一点很奇怪,商道四通八达,贼寇又向来与千城镖局打交道许多,倘若失镖,定会传出消息的,然而竟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莫非李镖师一开始就乔装打扮,隐去镖旗了?”
他即刻蘸墨在纸上添了第五条——被贼寇劫道时,是不是没竖立千城镖旗?
沈樾写完,确认没有再添的了,便笑着夸道:“小师叔,你好聪明。”
这话听着像是给认真完成功课的小孩儿一颗糖般的哄。
“你更了解行镖。”祝枕寒谦虚道,“我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
沈樾压不住唇边的弧度,他原本只是为了捋顺思路而写,如今思路捋清楚了,便将纸撕成碎片,扔掉了,颇有些让祝枕寒瞧瞧他主场的得意。随后,二人前往了折门巷。
李长东毕竟是甲等镖师,思路清晰,对答如流。
“被劫道的地点位于中道,正是清昌镇周遭,距分水山口仅有二十里。这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此次送镖的队伍,仅我一人,是镖头,也是镖师。拦路贼寇五名,伏击贼寇十名,夺货贼寇三名,凭他们走时的吹哨与远处遥遥应和来看,后续援兵应当还有数十名。贼寇的衣着以褐为主,兵器以刀为主,离开后,是朝着东南的方向去了。”
十八个贼寇环伺,李长东竟也能脱身,也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
他继续说道:“顾老板要求留下的货物靠前,以素锦潦草包裹,其余货物要么靠窗要么靠后,都是便于贼寇抢夺的。我当时是弃车而逃,素锦一端系于马匹缰绳上,原本其他贼寇都不准备追了,其中有两个却起了贪欲,穷追猛打,我本不欲与他们纠缠,无奈之下只好杀了其中一个。顾老板所说的那对玉佩,大约就是在缠斗的时候遗落的。”
“至于你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李长东说,“除了通关过城时我竖镖旗以证身份之外,其余时候,我确实是乔装打扮了一番,隐去了镖旗,是而贼寇并不知晓我来历。”
沈樾沉吟片刻。
忽然问道:“此去携金银千两,是从何处换得的珠宝?”
李长东答:“雍凉柳家。”
祝枕寒便是出身雍凉,自然知晓柳家商行在整个雍凉地界都是数一数二的,然而这一代的柳家内部不合,遭到暗算,家主后继无人,正室唯一的子嗣又病弱缠身,所以也就渐渐地衰落了。而这位少爷如今正被请到了皇城,身处宫中,一时还不能回到柳家。
大致问得差不多了,眼见着时间也晚了,二人就告辞了李长东,回到客栈。
祝枕寒有些饿了,沈樾才刚吃了不久,他就询问了一下沉樾的意见。
沈樾说:“我的话,温一坛酒,半斤羊肉就行了。”
祝枕寒吩咐了店小二后,忍不住问道:“你何时喜欢这般吃法了?”
地域使然,沈樾向来都不习惯羊肉的膻味,也从来不喝温酒,他惯爱清雅的味道,如今却主动要温酒配羊肉来食。祝枕寒甚至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沈樾轻描淡写:“我在西平郡住了一段时日。”
祝枕寒说:“我听说西平郡很冷。”
沈樾愣了一下,复又笑了,附和道:“冷。晚上尤其的冷。”
——所以要借温酒羊肉来暖身子。
沈樾说他在西平郡住了一段时日,可饮食习惯又岂是短短的时间能够养成的?
祝枕寒一直以为沈樾这两年就在落雁门。
他养成了坏习惯,每当无数次半夜从梦魇中挣脱惊醒之时,只要他倚在窗前遥遥望向那寒江环绕的落雁门,即使什么也瞧不见,心情还是会一点一点地、重新变得平和。
直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沈樾从来都不在他遥望的方向。
那样偏远的地方,风急,天高,漫漫的原野,宽阔得几乎寂寥了。
而沈樾,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祝枕寒想......他早已不了解沈樾了。沈樾的隐瞒,偶尔露出的复杂神情,再不回望的坚决,他在西平郡度过的一切,他都不了解,就连沈樾的笑,似乎也有些不同了。
“沈樾。”
“嗯?”
“西平郡,是怎样的地方?”
“荒凉,孤寂,苍白。”沈樾说,“然而,众星是很近的,近得像是枕在星河上,四处黑得寂寥,所幸还有星,还有月,还有篝火,火是热的,所以又并不是很冷了。”
店小二将小葱豆腐面放到祝枕寒面前,又将温酒与羊肉放到沈樾面前。
沈樾倒了杯酒,递给祝枕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孤独,但是自由。”他说。
祝枕寒轻抿一口酒,热腾腾的酒入喉,带来一阵辛辣又温顺的热意。
鸟是不能囚住的,他想,无论是温婉的临安,繁荣的商都,都不是沈樾的归处。
吃完面,祝枕寒见沈樾仍在饮酒,便讨要了几杯,与他共饮。
没想到几杯下肚之后,祝枕寒头昏眼花,沈樾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显出醉态。
对座的小师叔玉冠肃容,神色却变得有点儿茫然起来,眼下朱砂似乎都盛着醉意,眉目微微地拢着,耳尖泛红,偏要强端着仪态。沈樾饮酒时,就忍不住抬眼去瞧他。
见祝枕寒实在醉得迷糊了,沈樾两口喝下最后的酒,走过去要扶他上楼。
没办法,他心中叹道,堂中人来人往,像祝枕寒这样的漂亮人物,喝醉了,总有人是要偷偷看的,更甚者直接光明正大地看,实在太猖獗,他可得将祝枕寒藏回房间里。
“小师叔。”沈樾唤道,向祝枕寒张开双臂,“你喝醉了,同我回房去吧。”
祝枕寒揉着眉心,头上莲瓣玉冠终于不负众望地歪了歪,垂落几缕黑发,将一双本就不甚清明的眼睛遮得更朦胧。沈樾咯噔一声,心说糟糕,动作飞快,赶紧把那几缕太合时宜的黑发重新捋到祝枕寒耳后,指腹不小心触到了他耳垂,都能感觉到烫得软糯。
沈樾这样一靠近,引来醉中人的视线,仰着脸似乎分辨了他一阵,然后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动作轻轻的,好似霜雪渐落,沈樾稍微一使力,人就乖乖地跟着他站了起来。
上楼的时候,沈樾生怕祝枕寒摔了,就搀扶着他,走得又缓又慢,不过祝枕寒虽然喝醉了,下盘到底还是稳的,不愧是练剑练到了极致的人,这时候还能显出优势来了。
祝枕寒的下巴抵在锁骨处,吐息落在颈间,痒得很。
沈樾偏头躲闪,过一阵,又侧回来。
他说:“我记得小师叔你以前最多感觉到醉意就会放下酒杯了,今日怎么不同?”
祝枕寒脑袋转得缓慢,很困难地消化着他的话。
走到房前时,沈樾才听到祝枕寒喃喃的,说了句什么。
沈樾问:“你说什么?”
祝枕寒这次声音大了些:“你的酒量以前也没有这么好。”
沈樾被他逗笑了,“我天生如此。”
祝枕寒闻言,抬眸看向沈樾,醉意上涌,吐字都变得没那般清晰冷彻。
“沈樾......沈禾,你在栖鹤山庄时,就醉得狠了,翻墙时差点摔下来。”
沈樾正摸索着祝枕寒腰间的钥匙,听到他这样说,更觉得好笑,一时没答,等到他将那枚钥匙解下来后,在祝枕寒眼前晃了晃,说道:“小师叔,我告诉你一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