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虽是分局,规模也不小了。
顶上的牌匾,以潇洒飘逸的字迹拓着“天下第一镖局”六字,左右石狮环伺,又各竖有两面狼纹镖旗,在侍者的引路下迈过门槛,眼前豁然开朗:局中呈四方结构,东角是镖师歇脚的地方,西角是暂存货物的库房,南角人群熙攘,正排着队,北角为堂,堂中壁上悬有无数块木牌,是不同人所下的镖,而掌柜正有条不紊地分配着镖局的任务。
沈樾原是总镖头的小儿子,却不是所有人都认得他的。
他不说,倒也没人将他认出来。
祝枕寒和沈樾在南角堂中等了一阵,便有人来唤了。
掌柜是个四十五六的中年男人,温和有礼,见祝枕寒与沈樾步入堂中,便问道:“两位既然是取的下镖木牌,便是需要千城镖局派遣镖师送镖的,敢问这镖送的是何物?”
祝枕寒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客气道:“我们不是来下镖的,是来问一件事的。”
掌柜面色不改,问道:“公子所问何事?”
“在下刀剑宗祝枕寒,受顾老板所托,来了解一趟镖。”他道,“一个月前,偃宅的顾老板与千城镖局签下镖单,要求持金银千两前往雍凉地界,按照约定取得珠宝后经西岭商道返回皇城,可惜这趟镖途中出了差错。此行的镖头,如今可还在镖局之中?”
这些话都是顾厌提前告诉他们的。
掌柜听后,神情果然变了变,却是低声道:“顾老板的事情,我不便多言。”
一旁兀自翻着镖师名册的沈樾,突然开口说道:“掌柜,这五日内刚回皇城的镖师不过三位,其中两位正巧都接了新镖,离开皇城。十日内不接两镖,这是镖局的规定,想必我们要找的人,就是这位李镖师了。我们只想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并不为难你。”
掌柜并不答,只是定定看着沈樾,与他手中的那本镖师名册。
“千城镖局从不失镖。”沈樾不逃不避,和他对视,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此事原是顾厌所托,旁人毫不知情,倘若掌柜意欲隐瞒,千城镖局在皇城之中的颜面何在?”
掌柜沉默一阵,看向祝枕寒,“顾老板此举意欲何为?”
祝枕寒道:“只为寻回其中一对丢失的蛇虎玉佩。”
“此事......非同寻常。”掌柜叹了口气,说,“那名镖师如今不在镖局中,应当是在家里休息,他住在折门巷,东面巷尾,你们若想知晓失镖的地点,去寻他便可。”
得了线索,祝枕寒谢过掌柜,就准备与沈樾离开镖局。
走到堂门的时候,掌柜忽然问道:“那位青衣公子,你又是何人?”
祝枕寒想起,沈樾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有自报家门。
“陪他办事的友人。”沈樾指了指身旁的祝枕寒,“无名小辈,不足挂齿。”
折门巷。
东面巷尾。
祝枕寒和沈樾寻到这位名叫李长东的镖师时,他正在院中哄着女儿玩骑大马的游戏,小儿子在旁边央着也要骑父亲的肩膀,叽叽喳喳,闹腾得很,见到他们,怔愣了片刻。
女儿没瞧见,催促起来:“爹,怎么啦?”
“你先去和弟弟玩一会儿,爹与这两位客人有些话要说。”李长东把女儿从肩膀处抱到地上,拍了拍她的背,小女孩这才看到祝枕寒和沈樾,倒也不认生,好奇地打量。
祝枕寒露出怀念的神色,轻声道:“我也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妹妹。”
“是吗?”李长东面色缓和了许多,说道,“院中吵闹,二位随我进屋说吧。”
进屋落座后,李长东也不说些弯绕的话,直言道:“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祝枕寒与沈樾对视一眼,沈樾了然,开口道:“我们受顾老板所托,走了一趟千城镖局,从掌柜那里打听到了你的消息,故而寻到此处,多有冒犯,还请李镖师见谅。”
李长东问:“顾老板,可是偃宅顾厌?”
沈樾说:“正是。不久前,李镖师你作为镖头接下了顾老板的镖,途径南西岭商道时却被贼寇劫道,因此遗失了一部分的货物,而如今顾老板托我们寻回其中一对玉佩,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丢镖的位置,倘若李镖师能详细描述那些贼寇的衣着特征就更好了。”
李长东很谨慎:“我凭什么信任你们?”
沈樾淡淡道:“凭我也是千城镖局的镖师。”
正说着,院中忽然传来“诶呀”一声,然后又是扑通扑通两声,好像摔倒了。
李长东眼神犹豫起来,祝枕寒见他心神不宁,便说道:“我出去看看。”
出了门,就瞧见两个小孩灰头土脸地躺在树下,衣服都被树枝划了道大口子,祝枕寒有点哭笑不得,过去将两个小孩扶起来,年纪更小的男孩很是腼腆,小女孩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祝枕寒的脸,眼神亮亮的,开口就是:“哥哥,你真好看,你有心上人吗?”
祝枕寒呛了一下,心道这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这般早熟吗。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屋内。
他说:“你年纪还小,并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小女孩踌躇满志,野心勃勃,“那我再长大一些就可以了吗?”
祝枕寒说:“不可以。”
小女孩:“......”这神仙哥哥忽然好冷淡!
再说屋内,李长东望着祝枕寒出去,透过窗缝看到他扶起小孩,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过视线,再次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少年郎身上。
“你方才说你也是千城镖局的镖师?为何我从来没见过你?”
不知道是不是李长东的错觉,他感觉当那位气度从容淡雅的公子离开后,面前这位更为肆意盎然的公子似乎也有所放松,分明是一道来的,难道还各自心怀鬼胎不成?
青衣公子不答,却问:“李镖师,你是皇城分局三位甲等镖师之一,对吗?”
李长东说:“是又如何。”
少年微微一哂,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放到桌案上,缓慢地推向他。
令牌厚重,古朴,好似藏锋的剑,滑过桌案时,发出一阵轻微细密的声响。
他说:“我也是。”
令牌上,赫然写着四个金色的大字:甲等镖师。
李长东大惊,将令牌拿起,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确定是镖局特有的令牌无误后,仍是有些不敢置信,仔细端详沈樾的相貌,“镖局哪有这么年轻的甲等镖师?”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凝。
“你是青庄?这两年在西平郡声名鹊起的那个镖师青庄?”
镖师之中,不是没有人用假名自称,只要身份清白,也不在乎真名如何。
可这位年轻镖师,偏偏取了个鸟的名字来用。
甲等镖师需要完成足足三十小镖,而一个大镖能够抵五个小镖,可大镖凶险至极,稍有差池就会命丧途中,李长东记得,每次自己走镖之前,都会跟家中人一一道别。
能够成为甲等镖师的,哪个不是刀口舔血,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人?
他想过青庄会是怎样的人,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的......矜贵,明朗,就像是权贵家的少爷,血腥味对他来说似乎难以忍受,拔剑向人似乎更加难以理解,实在太过遥远。
少年不置可否,微微低眉,将李长东手中的令牌抽走,重新放回怀中。
“李镖师,如今你知道了,同为千城镖局的甲等镖师,我不能理解你为何会失镖,又为何在失镖之后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就这样清清白白地回来。”他说道,“所幸你犯下的错误,我应当可以借此机会弥补,也就当作是——为了不令千城镖局染上阴霾。”
李长东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腰间的那枚令牌。
可惜他在家时并不佩戴令牌,所以手伸过去,却摸了个空。
“青镖师。”李长东正色道,“我想知道,你与顾老板无冤无仇吧?”
少年莫名:“无冤,也无仇。李镖师何出此言?”
“实不相瞒,失镖并非我本意,我也并不想因此让千城镖局的名声受辱。”李长东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青镖师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以顾老板的背景,得知丢镖的这几日却没有任何举动?又何来的贼寇,敢劫顾老板的镖,就不怕被禁军踏平了山头?”
他说:“顾老板签下的镖单,不是让我们送镖,而是让我们失镖。”
顾厌啊顾厌,你这条满腹剧毒的蛇,怎么尽想着把我往火坑推?
沈樾心想,之前是无冤无仇,这下子有了。
第17章 念岭海经年
祝枕寒很茫然。
沈樾在房中与李长东相谈不过五分钟,就气冲冲地夺门而出,拉着他离开。
嘴里还念叨着“中计了”。
祝枕寒本来以为李长东做了什么,但是看李长东的神色,又不像。
更何况沈樾走时还没忘记李长东说了一句“多谢李镖师,我们先行一步了”。
踏出小院,一前一后,沿折门巷而行,祝枕寒看了一眼沈樾忘记松开的手,仍是牵着他的手,就连指尖的温度都是烫的。于是他问道:“沈樾,方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师叔,我们被骗了。”沈樾皱着眉,还没意识到自己还拉着祝枕寒,满腹怨气地说道,“顾厌的那批货物确实是由李长东押送,然而李长东告诉我,顾厌签下的镖单并非要求他将这批货物完整带到皇城——顾厌的用意,从来都不是送镖,而是失镖。”
他越说越气,索性转过身来,面向祝枕寒。
祝枕寒止住脚步,低眉看着仰头望向他的沈樾。
巷中逼仄,是以沈樾离得极近,祝枕寒甚至都能够察觉到身后墙壁的冰冷气息。
他的视线在少年抿成一条线的唇上掠过,像是不经意般的浅尝辄止。
沈樾说:“我就觉得奇怪,向来替顾厌押送货物的都是偃宅的护卫,为何这次偏偏要与千城镖局签下镖单?何况这西岭商道周遭,谁不认得偃宅的人?几年前顾厌的货物不是没有被山贼半途拦截过,偃宅护卫武功了得,只失了几匹绸缎罢了,等顾厌清点完货物之后,就慢腾腾梳妆整理仪容,进宫告了一状,宫中禁军直接将山头都踏平了。”
祝枕寒沉吟道:“然而,顾老板确实从未明确说过失镖是否出自他的本意。”
沈樾被噎了一下,仔细想想顾厌的那番说辞,实在是含糊不清。
也亏得他太信任顾厌,顾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心想,在这位顾老板的眼中,自己大约和乖乖跳进陷阱里的小绵羊差不多吧,可是顾厌这么做,究竟图的是什么呢?
他琢磨着,琢磨着......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再一看,自己的手还牢牢地牵住小师叔的手。
小师叔的手骨节分明,似藕笋,颜色温润如羊奶,指尖微微的凉,被他这样握在掌心中,却连关节凸起处都显得妥帖,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掌中,牵连着玉石手链轻轻晃。
沈樾的耳根子顿时烧了起来。
他想要松手,心中又贪恋那一丝霜雪般的微凉,于是欲盖弥彰地,悄悄抬眼望了祝枕寒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沉静淡然,不知道是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装作没发现。
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装作没发现?
沈樾这样胆大包天地想着,视线一挪,全当方才是在沉思去了。
祝枕寒问:“那我们现在要去一趟顾府吗?”
“去,当然要去。”沈樾倏忽间又激动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晃着身上的配饰当啷作响,祝枕寒总觉得他会甩掉自己的手,然而沈樾只是牵着他的手晃了晃,并没甩开,“我们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结果事情又绕回了顾府,顾厌怎么说也得赔我这些时间。”
祝枕寒与沈樾各自心怀鬼胎,故而走的不是大路,专挑人少的巷子走。
等要到顾府的时候,沈樾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牵着祝枕寒的手,很惊讶地“诶呀”了一嗓子,松开祝枕寒都快被捂热的手,说道:“不好意思呀,小师叔,我才发现。”
祝枕寒一派矜持端庄,温声细语:“无碍。”
沈樾本来心情好了一些,结果走到顾府前,通报侍卫时,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顾厌不准他们进去,直接闭门谢客了。
沈樾问:“顾厌这是什么意思?”
鹅黄纱裙的侍女掩着唇浅笑:“主子的意思是,要二位将那对蛇虎玉佩完好地取回来,才准二位踏入顾府,一码事归一码事,主子如今正大动干戈地帮忙寻找剑谱呢。”
沈樾按了按眉心,“但是顾厌本来就是故意丢的镖呀!”
侍女道:“确实如此。主子原话说,那贼实在太笨,鬼迷心窍了,竟敢多顺走他一对玉佩,还是顾府原本的玉佩,并非普通的珠宝,所以得劳烦二位将玉佩取回来了。”
沈樾:“他当真不肯见我?”
侍女:“当真。”
沈樾当即要和祝枕寒离开。
走到一半,又想起一回事,返身走回府前。
他问:“那我今晚上住哪里?”
侍女微笑:“我们主子说,除了顾府,您随便住哪里。”
沈樾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道:“我叫他一声顾哥哥,他怎么能见死不救?”
明知道他囊中羞涩,家财都在西平郡钱庄,还把他赶出顾府......
等会儿,他的行李还在里头。
侍女:“沈少爷,我没听清。您方才说的什么?大声一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