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枕寒垂眼去瞧枕在他膝上的沈樾,任由他拽着衣角,指尖拂开他额前碎发。
“每逢下山,我只会购置一些平时会用到的东西,鲜少去瞧饰物。”
沈樾好奇道:“我记得刀剑宗内门每月不是会发放二两银子么?你就只买这些?”
祝枕寒摇了摇头,“我吃穿住行都在刀剑宗,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实在少之又少,宗门每月发的银两,我都是让掌事直接替我寄往家中,剩下的一些碎银留作备用。”
沈樾自然无法体会这是怎样的生活。
这对他这个千城镖局总镖头的小少爷来说,实在太过遥远。
祝枕寒说过,双亲年迈,他需要供胞弟、胞妹念书,按常理来说,这两个妹妹是不必要进学堂的,他只需要供一个弟弟就够了,然而祝枕寒却道,女儿应当与男子无异。
如此想法,对穷苦家境的人来说大抵是负担,不过沈樾就是欣赏祝枕寒这一点。
沈樾曾经提过要接济祝枕寒一些银两,被他婉拒过几次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祝枕寒自己的房间素净,于是以为沈樾的房间华贵,没想到如今一见,倒是与他的房间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两个硕大的箱子实在过于引人注目以外,摆设简单而又朴素。
他的心绪莫名安定了下来。
然后,身后的沈樾就“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几步走了过来,绕过祝枕寒,蹲下身子,打开其中一个箱子,翻翻找找,其间叮铃当啷作响,暂且不提,总之,没过多久,他就从箱子的最深处摸索出了一个小匣子。
手一抬,递给祝枕寒:“拿去。”
祝枕寒接过匣子,在沈樾的示意下将它打开。
匣中,放着一个玉冠。
边角圆滑,颜色温润,质地深厚,呈天青之色,雕刻成雪莲的模样,一片片花瓣簇拥着攀升,那种清澈的颜色也随着花瓣的收拢而变得清晰,最后几近饱满的青翠之绿。
看起来,并不像沈樾平日里会佩戴的款式。
再抬眼时,沈樾已经站了起来,也不解释它的由来,抬了抬下巴,说:“试试。”
祝枕寒解下发带,黑发散开,微微卷曲着,落于他肩头,他随意抚动一下,手指勾勒发梢,欲要将长发束于脑后,然而这发冠暗扣却精巧得很,祝枕寒一时间还未能摸索到,却听沈樾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走到他身后,手指微触,熟练地将暗扣送到他指尖。
暗扣喀哒一声合拢,祝枕寒道了一句“多谢”。
沈樾看了看他发间的玉冠,大抵是觉得合适,也没有过多评价,只是说:“今日几位掌事正巧都在宗门,师姐下山去了,所以就由我带你一起去主殿拜见几位掌事。”
来来回回,蹉跎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是时间卡得准,正是日出东方,殿门顿开。
落雁门山间散养了许多禽鸟,鸟鸣萦萦相和,不绝于耳。
走上最后一级玉阶,这种鸟鸣声就渐渐地低了,取而代之的是肃穆庄严。
弟子通报,门童相迎,沈樾率先踏入大殿,祝枕寒落后半步,也跟着进去了。
刀剑宗分刀宗与剑宗两位宗主,地位高于掌门,其后是十位长老。
落雁门一共八名掌事,以掌门为首,左右依次排开,祝枕寒认得,左数第二位,那个睡意昏沉的、醉醺醺的男人,便是沈樾的师父,被奉为“醉且狂”的剑仙,胥轻歌。
至于座中掌门,轻袍盈风袖,举止端庄,正是胥家家主,胥沉鱼的父亲。
沈樾先行了一礼,道:“掌门、师父,各位掌事,弟子已将刀剑宗小师叔带到。”
他只负责将祝枕寒带过来,于是说了这句话后就让到了一旁去。
祝枕寒亦是行礼,说道:“在下正是祝枕寒。”
江蓠辈分极高,偶尔会令他苦恼,这些人虽然都是江湖上的老前辈,却与他平辈,此地到底是落雁门而不是刀剑宗,所以祝枕寒有意以谦辞自称,避开不必要的冲突。
闻言,在座掌事的面色稍霁,言辞之间,到底缓和了许多。
“你便是江蓠的关门弟子。”掌门将祝枕寒稍稍一打量,开口说道,“此前有所耳闻,如今终于见到你一面,果然有她的几分风骨。这几日在落雁门住得可还合心?”
祝枕寒说:“合心。”
没等掌门再发话,胥轻歌却睁开眼睛,开口问道:“你与沈樾修到第几招了?”
他与掌门是同胞兄弟,然而气度却不同,一个静,一个动,一个端正,一个懒散。
此时一睁眼,面上酒意未褪,尚有醉醺醺的红晕,发冠微斜,衣衫半敞,眼中却射出精光,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直勾勾地盯着祝枕寒,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都审视个遍。
祝枕寒神色不改,答道:“方才修到第二招。”
掌门本来因为胥轻歌忽然插嘴而有些无奈,听到祝枕寒这话,也有点惊讶。
不止他,其他掌事多多少少都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胥轻歌更是“咦”了一声,直起身子,“不该......不该啊。”
他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你们剑法互补,我也瞧过了鸳鸯剑谱,前三招都不太难,对你们两个来说应该很快就能学成,如今才学了一招,莫非是因为脾性不合?”
祝枕寒道:“前几日我不慎受伤,今日伤势才彻底愈合,所以怠于修习......”
他正是要将过错都揽到身上,胥轻歌却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沈樾,你眼睛乱瞟什么?”他微微睨着眼,说道,“你过来,解释与我。”
沈樾慢腾腾地挪到了祝枕寒身边。
说实话,当着祝枕寒的面被师父训斥还是很没面子的。
他头也不抬一下,落在众人眼中更是心虚的表现。
落雁门掌门素来与沈樾父亲交好,见小孩儿这般模样,顿时明白了点什么。
掌门问:“自己练了几次?”
沈樾答:“二十四次。”
掌门问:“同刀剑宗小师叔练了几次?”
沈樾答:“两次。”
掌门问:“鸳鸯剑谱与宗门剑招相较,难或易?”
沈樾答:“目前,嗯,大约是易的。”
掌门沉默一下,问:“谁修男剑,谁修女剑?”
沈樾吞吞吐吐,答:“我修男剑,小师叔......小师叔修女剑。”
一片哗然。
掌门按了按眉心。
胥轻歌一口酒喷了出来。
呛个半死,边咳边说:“小禾苗,你是来捣乱的吧?”
再看这光风霁月的小师叔,又说:“祝枕寒,你怎么也肯陪着他胡闹的?”
第8章 快走踏清秋
千城镖局与胥家情谊深厚,掌门和胥轻歌无异于沈樾的二爹三爹。
面对三爹的质问,在众目睽睽之下,沈樾咬咬牙,索性脖子一梗,仰着脑袋说道:“为什么剑法轻盈就一定要修女剑?而剑法沉静就一定要修男剑?简直就是偏见!”
胥轻歌被他这话逗笑了:“这也能说成偏见?”
沈樾说:“那就是刻板印象。”
胥轻歌说:“哦。还有呢?”
沈樾:“独断蛮横,没问我一句想法。”
胥轻歌:“对我这么多意见啊?”
沈樾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胥轻歌面色不改,诸位掌事听着,嘴角微抽。
最后,沈樾小声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我委身于小师叔才好?”
掌门忽然开口:“既然你不愿意,那就换。”
沈樾一愣。
掌门看向祝枕寒,说道:“枕寒,沈樾强迫你修女剑,恐怕这几日你过得也不太舒坦。我起先是想的刀剑宗会派出一位女弟子,例如那个叫池融的小姑娘,后来知晓来的是你之后,我连同八位掌事商量了一下,觉得你们交手多次,恐怕对彼此知根知底,况且比起沈樾来说,你更适合修男剑,几番商议之后,决定让沈樾修女剑,你修男剑。”
他缓缓道:“看来沈樾并没有将这些话传达给你。”
“既然沈樾也如此抗拒,那么,落雁门也没有颜面强留你了,明日我会修一封书,同时派几位弟子与你一起前往刀剑宗,待你们掌门看过后,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祝枕寒莫名觉得嗓子发干,“沈樾之后会如何?”
掌门有点儿意外,倒也回答了:“他会和刀剑宗的女弟子一起修鸳鸯剑法。”
沈樾神色郁郁,说:“我不要。”
胥轻歌问:“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沈樾又咬着嘴唇回答不上来。
“我——我与小师叔修得挺好的,更何况,人都请来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刀剑宗会因此看低落雁门的,江蓠,江宗主恐怕也不会乐意的。”
胥轻歌本来是想说一句“修得挺好,才修完第一招啊”。
听到江蓠的名字,他的眼神微微一沉,拨了拨散乱的碎发,没有说话。
掌门叹息道:“沈樾,修习鸳鸯剑谱一事,不是叫你胡闹的。”
沈樾瞳孔颤了颤,还未开口,却听到一旁许久没发话的祝枕寒忽然说道:
“不是胡闹。”
所有人将目光重新放在这位小师叔身上。
一身月白,玉冠束发,仪态端正,神色从容。
他迎着如炬的目光,继续说道:“是我提出要修女剑的。”
掌门问:“为何?”
“沈樾说得没错,不是剑法轻盈的就一定要修女剑,不是剑法沉静的就一定要修男剑。”祝枕寒说道,“我习剑十一年,皆是用的如此招式,早已修得精进,然而江湖多变,招式诡谲,倘若一成不变,恐怕难以得到突破。掌门前辈,是我主动提出想要了解沈樾......了解女剑的招式,他劝不动我,无奈才答应下来的,并非他任性使然。”
这话换了任何一个人说,恐怕在座掌事都会觉得是胡诌。
可惜这话是刀剑宗的小师叔,这个向来冷淡又肃然的少年天才说出口的话。
沈樾没想到祝枕寒竟然会为他出头,前半段话他还觉得挺像样的,甚至很想说“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嘛”,结果听到后半段又清醒了过来,甚至觉得脸颊发燥,垂着头不敢将脸上的表情显露出来。嗯,大约因为沈樾从来都没听过祝枕寒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而且还是当着自己的掌门、师父、诸位掌事的面。
掌门看了沈樾一眼,沈樾赶紧收起心思,抬起头,回以坚定的眼神。
说实话,他们其实也并非完全听信于祝枕寒,不过他既然表现出了态度,那就说明这件事还没有因为沈樾的胡闹而变得太糟糕,至少维持了落雁门和刀剑宗之间的关系。
既然祝枕寒都不介意,再深究下去反倒是有些胡搅蛮缠了。
于是掌门与掌事们商量了之后,提出了一个要求。
五天之内,祝枕寒和沈樾必须把那残页上的三招练得娴熟。
五天,看上去时间很充裕。
然而习剑是一回事,该罚沈樾的一个也不会少。
时隔多年,沈樾又被罚了抄书。
整整一百零七卷,抄三天三夜也抄不完。
这意思是除去了抄书的时间,他即使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
沈樾很崩溃,但是再崩溃,他自己做的孽,哭着也得把烂摊子收拾干净。
回去后,沈樾信誓旦旦地跟祝枕寒说,他绝对不会拖后腿,然后就闭门不出了。
祝枕寒只好抓住那试图溜进房内的小花猫,点了点它湿漉漉的鼻尖,说,沈樾现在心烦着,你就不要去添乱了。小猫听着,似懂非懂地喵了一声,然后舔了舔他的手指。
他抱着小猫回到住所,小猫熟练地从他怀里跳出来,滚进整齐的被褥里去了。
祝枕寒放下念柳剑,走到桌案旁,从怀中取出那两封信,还残余着些微的体温。
拆开那封画着笑脸的信,果真是池融送来的,不过其中却夹着好几页纸。
池融的——小师叔,见信如面,你近来可好?落雁门有没有为难你?沈樾有没有为难你?我瞧他向来霸道,小师叔你性子内敛沉静,别被他压着一头啦!我们都盼小师叔学成归来,届时剑法必定难遇敌手。以下的话说给不经允许就偷偷拆开信的落雁门弟子(如果有的话):看好了!姑奶奶正是刀剑宗倒春剑池融,等我逮到你,决不轻饶!
宋尽的——小师叔,展信安。孤身前往落雁门,并非随便一个刀剑宗弟子都有勇气做到的事情,我听师父提及两句,小师叔似乎是替融融去的,怪不得她说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间露出羞愧的神色。不过,我问她拒绝的理由,她又不肯说了。想来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是满怀心事,她也不像以前那般黏着我了,总是躲躲藏藏,亏得寄信才见得一面。下次小师叔回来,我们再一同去之前下山去的那家茶楼,一起赏景饮茶,如何?
三师兄的——枕寒,我听师父说你要去跟沈樾修鸳鸯剑谱了?你小子行啊!(我和你五师姐正巧碰见小融师侄去送信,拦住她一问才知道她是要给你寄,赶紧写两句)
五师姐的——枕寒,我听三师兄说你委曲求全,为了鸳鸯剑谱而去了落雁门,倘若你觉得无法忍受,就回刀剑宗吧。区区一本鸳鸯剑谱而已,师姐还有很多剑谱,不怕师父责怪。师父向来对落雁门的人没什么好感,你回来了,我想她应该也是能够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