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如风眉间一皱。
尹昭的话语,察不出半丝的波澜,像在与他描述一座被屠尽的废城。他忽然想起,尹昭在布置一千长剑的任务时,和此刻一样,根本没问垣郡冶署有什么人。
“门主难道是不知么。”
尹昭道:“什么?”
“垣郡桃氏是……”
“谁?”
荆如风道:“是秦郁。”
“什么。”
听到这两个字,尹昭一怔。
就像被蜜蜂蜇进了眼睛。
“垣郡桃氏是秦郁。”荆如风捡起地上的那张,尹昭刚写好的,原本用于买通垣郡工人的丝帛,“他还让我传话给门主,若门主再要逼他,他就去秦国。”
“是他。”
尹昭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怎么是他。他那破罐子,用祖传的青龙剑劈断朱雀之时,笑得那么开心,可曾想,我是卖了父亲留下唯一一套体面衣和裳,才买到镶嵌剑身的一丝银线。”
说完,尹昭睁开眼。
“罢了。”
掌管安邑炭窑的官吏,揣摩他的心思,精心置备了里外不一的木炭。各国各派系的剑师,揣摩他的心思,纷纷赶去垣郡,观摩雀门荆如风在冶署门前验剑。
他想的,不过是把垣郡的冶权拿到手,根本连秦郁在那里栖身都不知道。然而现在,他所做所为已经成为一场阴谋,他也不想辩解,只当是什么都没听见。
“是那破罐子的话,也正好。”尹昭说道,“他的门下,有一位宁姓的坊师,据说先前曾为他杀过人,你告诉他,如果不想看到司寇府下令捉拿宁坊师,就把他的那枚玉夔扳指交出来,之后,他想去哪里去哪里,我很忙,管不了他。”
“是。”荆如风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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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伴随着一阵浅青色的炉焰从面前晃过,石狐子又一次铸成了他的短剑。他去后院竹林找秦郁,想分析过程,讨得新知识,并让秦郁给他布置别的题目。
“先生,上回的短剑,我按照你的指点又做了一些改进,你能再看一眼么。”
竹林,秦郁在舞剑。
剑锋划过竹叶携卷起阵阵气流,一袭乌黑的长发,如山水画中狷狂的墨痕。
“青狐,好久不见。”
石狐子一顿,心里泛起嘀咕。明明才几日,如何就好久不见了,他站在旁边,再仔细一想,才明白,秦郁或许是责备自己没有参加青龙剑重获自由的仪式。
忽地,他耳边传来一阵风声,眼底有鬼影扑来,刚抬起头,天降一道寒光。
“先生!”
石狐子瞳孔一锁,手肘挡在面前,掌心反握那把新铸的短剑,迎住秦郁的刃。
两刃相交,那一刻,筋骨震颤,石狐子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是萧萧落叶。
短剑,直接被劈出丑陋的缺口。
落在地上,又成了残次品。
“先生为何?!”
秦郁的神色宁静,什么都没说,把悬在石狐子面前不到一寸的剑锋收回,转动手腕,至合适的角度,收剑入鞘,虽然速度不快,但精准无误,丝毫不偏差。
石狐子咬着牙,眼眶通红,手一紧,抓到叶层和泥土,才发觉自己已坐地上。
不是怕死。
若要怕死,早就闪开,何必要迎这一刃?他只是从未这样真实地感受过输赢。
秦郁束好长发,回头,见石狐子还在盯着自己,那无辜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
秦郁笑了笑,立剑鞘在泥土里,蹲下身,陪石狐子坐,伸手去捡起那把残剑。
“唉,老了。”
石狐子往旁边挪了挪。
“青狐,黑金纯锻之剑,胜于合金浇铸之剑,这是强物取代弱物,是自然的道理,你没有必要羞愧。”秦郁摩挲着残剑的薄刃,说道,“本来,我用这样的……”
石狐子醒过神,连忙改跪着:“对不起先生,方才我不该吼你的,我知错。”
秦郁道:“不要打断我说话。”
石狐子道:“是。”
“本来,我砍你的剑,是想试一试青龙,看它有没有被绿矾之气所伤。”秦郁继续道,“它的年纪大了,常要上砥石修磨,磨着磨着,好像就……瘦了不少。你可知,锻它的这块黑金,比破庙旁的还要完美,九分是铁,一分奂银,世上再没有哪个矿能炼出含量这么高且成分均匀的了,所以是天意,它,注定孤独终老。”
石狐子点点头,表示在听。
秦郁笑道:“而你的剑,只断一半,说明你的铸法有新路数,来,和我说说。”
石狐子整理了一下思绪。
“先生,我对范片做了一些修改。在靠近范节处,我多用奂金,反复试验,留出了刚好能覆盖住榫头空隙的余量,而在范片的中间,由于少一层奂金,会有细小的缝隙,我刺入几个针孔,这样浇铸时,膨胀的空气就能够及时流出了。”
秦郁莞尔。
一针,一铢,说来简单,可若要通过把控它们的位置和数目,使剑的表面性能均匀理想,那就不再是纸上谈兵那么轻松了,需要的是大量的练习和记忆。
这本是他准备了许久,今日要郑重地给石狐子讲解并且示范的新课——虚实
没想到,石狐子已经明白三分。
秦郁于是把残剑的缺口拧开检查,看见裂纹朝纵向深入,不偏不倚,这就说明横向组织均匀,所有的破绽都被弥补了。然而,当他把缺口截面拿到阳光下,却看到一些细小的发光的银白色片状颗粒,且,近刃处断口平齐光滑,没有锥刺。
“青狐,你用了火?”
“先生,我还没说完。”石狐子赶紧补充道,“这回,我没有把剑整体放入水中,而是只淬剑刃和剑锋,想着,这样就能在硬化锋刃时,使剑体保持韧性。”
秦郁听得很认真,只是因为目中无光彩,所以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原地发呆。
石狐子看到秦郁在发呆,于是,深吸一口气,大胆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先生信我,总有一天,我会铸锻出能够承受青龙劈砍的剑器,让它不孤独。”
石狐子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先,先生怎么了?”
第13章 宁婴
秦郁忽有些触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双会发光的眸子了。原来,他的青狐一个人闷在小泥房里,没有登楼看他验剑,没有迎青龙,是因为正捣鼓着一种全新的工艺。
哪怕这工艺漏洞百出,譬如,没有退火回火,不均匀的组织将一直保留下去,又譬如,这把短剑是曲锋,局部淬火的瞬间不可能均匀冷却,将有裂纹产生……
他却舍不得说。他想把石狐子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捧到天上,成为亘古星辰。
“青狐,镀层的道理还没有学透,不要想着用火。”秦郁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一把剑用错了火,就算彻底废了。这样,我花点时间再给你做一把练手,你呢,且先想一想,浑铸条件之下,如果没有奂金,怎么使剑身的铭文保持鲜艳。”
正这时,竹林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
石狐子一咕噜爬起来。
“姒大哥。”
“石狐子,你想,怎么使铭文鲜艳,那首先,得有好颜料啊!”姒妤笑了笑,和秦郁行过礼,把怀中的十几卷竹简放在林间,盘腿坐下,说道,“先生,这是今年来,我在榆柳摊听闻的,汾郡当地的地质、人文、风俗,我们讨论一下。”
石狐子磨蹭了一下,觉得秦郁和姒妤都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于是留下旁听。
事情的起因是一则来自汾郡的邀约。
由于战事失利,魏国割让河西大面积的土地于秦国,原本高枕无忧的汾郡一夜之间成为了边境之城。新郡守张曷到任,肩负起养民留民、防民外逃之重责,以重金向天下游学之士发出聘请,凡能助他治理当地,取得成效的,赏官赏功名。
秦郁考虑到垣郡朝不保夕,而自己又必须兑现与石狐子同去旧戌国接阿葁的承诺,于是,他决定明年开春领师门西迁,去汾郡,投奔这位求贤若渴的张郡守。
未雨绸缪是师门坚守的优良传统,为此,秦郁派姒妤先行,去试探当地风水。
“张郡守用法家之术,执政严厉。”姒妤说道,“他很看重贫困乡里的上计,我打听到其中有一个吴公乡还在使用落后的劣等铜犁,想从此处切入,建功。”
姒妤指出,汾郡的土壤也分褐棕黄三等,和垣郡极其相似,区别在于,汾郡偏北,气候寒,也就是在冬季会有较长的农闲。他希望在春种之前,通过局部用火的方式,提高原有劣等铜犁的硬度,改良其造型,以达到提高户均产量的目的。
“明白了。”秦郁道,“你需要参考段氏的耕犁工图,这样,你先动身,正好八月半耕耘,冶署紧造农具,我负责找段氏讨要相关的资料,回头送去与你。”
姒妤点了点头:“谢先生。”
风吹过竹林,把青龙剑气割成的阵图全吹散了,叶子,如水从三人脚下流过。
讨论完竹简,姒妤把它们分了类,拿小竹片做了标记。他正准备起身告辞,看见秦郁的手中拿着那把石狐子铸成的残剑,神色忽然有些忧虑,想说又止住。
秦郁问道:“怎么?”
姒妤道:“先生,一千长剑虽已入库,但,这事恐怕远没有结束,尹昭和荆如风若是变本加厉,再提出无理的要求,我担心,申郡守也未必能再护咱们。”
石狐子道:“姒大哥放心,上回既然交代过我,我在这里,会照顾好先生的。”
秦郁道:“青狐,你先去玩。”
石狐子道:“啊?”
尽管心中不情愿,但见秦郁不像在开玩笑,石狐子还是接过残剑,恭谨退下。
姒妤安静地坐着。
待石狐子走远了,秦郁看着细细碎碎的竹叶的影子,抓起水袋,嘬了一口。
“姒妤,你且安心去汾郡建功立业。如果有难,我会让石狐子放信号给城外翟先生的暗桩请求支援。石狐子的玩具,运炭的时候我让他试过一次,能管用。”
姒妤想了一想,周全道:“如果出了意外,珠玉定来不及带在身边,毐又要走了,还得让宁婴多出去揽几趟活,暗里把钱资挪出垣郡,以防申郡守察觉。”
自从结算珠玉之后,申俞忙于分配各县乡里的农具,短期之内无暇他顾。秦郁听了姒妤的话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便是连连点头,趁机又嘬了好几口凉水。
“说的不错,八月半,我就让宁婴带石狐子去穑宴学着揽活,你看,可以么。”
最后三个字很平淡。
姒妤思量道:“以石狐子的心性,可能不愿意,不过先生决定了,不必问我。”
秦郁把那羊皮水袋扎紧箍牢,笑着道:“我怕你介怀,姒妤,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是看不惯我,觉得我偏心,就直接说出来,千万不要闷在心里,记住喽。”
“先生。”姒妤如坐针毡,没敢再犹豫,拾起拐杖起身,行了一个礼,“先生有恩于姒宁二氏,我们愿用这辈子报答。现,先生令我开拓基业,我奉命唯谨,若将来,先生让我辅佐石狐,我便竭尽所能,绝无怨言。我去了,请先生候佳音。”
※※※※※※※※
榆柳摊,河边。
是日,小街格外热闹,在姒妤平时相剑的摊位旁摆满了各类绘画花纹的漆陶物,五颜六色的,如壶、盆、碗、灯盏,还有用于铸造礼乐器和车马器的陶范。
“于嗟麟兮,振振宁郎,于嗟麟兮,寘彼怀人……宁郎今日又找云姬姑娘?”
宁婴路过桥边,遇见那春天卖花夏天卖柳筐的小姑娘阿蛮正在收拾摊位。阿蛮生着一张圆润鹅蛋脸,那双灵巧的小手却因常年被柳条勒压,长满紫红的茧。
“阿蛮,才上晌柳筐就全都卖完了?”宁婴笑道,“急什么,都不等我光顾。”
阿蛮一边收拾,一边笑着道:“赶上八月半,我家的筐筐自然是供不应求了!”
小麦收割之后,田地已空闲出来,八月半即将要进行新一轮的耕耘。在这时候,按照垣郡固有的习俗,农户会举办一场祭祀土地之神的仪式,以求风调雨顺。
因西门财力雄厚,每年的穑宴场面都最为盛大,所以好几年过去,普通百姓全都从了简,把牺牲之类的祭品送去封邑,一并祭祀神兽句芒,也就成为新习俗。
宁婴聊完这些闲话,扬鞭,继续赶路。
转出小街,来到管理作坊和铸币的市衙,往南是云姬姑娘的花柳院,往东是西门的封邑。运送祭品的长队,被妇女老人围着,叽叽喳喳地竟然排到了这里。
宁婴不为别的,也为这场祭祀。
他是金坊坊主,对外自立门户,一千长剑完成之后,他又要外出揽活,具体而言,是为官府或豪民提供冶炼提纯金属的工艺,接项目,换取报酬以养活师门。
院门口,乐童躬身行礼。
“于嗟麟兮,宁郎来了。”
宁婴跃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乐童。
云舒阁楼,一抹紫韵从窗前晃过。
宁婴登楼。
“宁坊主,垣郡桃氏一战名扬天下,听说姒相师出了城,把日常交予你,你应该勤勤恳恳帮秦先生打理师门才对,怎么还来我这里,讨你不应该得的欢喜?”
云姬转过花窗,把紫袖从宁婴的手中一抽,莲步轻挪,笑坐在她的七弦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