毐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终于抽出竹鞭,决定应战。只见他把坩埚拔起抱在怀中,步伐稳重而准确,沿山壁接连登上数根树枝,将近之时,他猛地出鞭抽松枝。
铁花逆雪而行。
松木震了一下,雪点纷纷滑落,露出挂好的竹筒,刹那之间,气流爆散开来。
金水如雨,光耀四方。
“好看!”石狐子道。
每个人的眼中都燃着金光。
因辛勤劳动而酿出的喜悦在这一刻得到彻底释放。断剑之泣永远成为过去。
正是这时,一道消息传至秦郁手中。
“先生,你快看,它们还是热的……”石狐子捧着一抔散落的铁珠子跑过来。
“先生,怎么了?”
石狐子的笑容戛然而止,因他看见,秦郁手中的竹简很长很长,字很多很多。
“没什么大事。”秦郁莞尔一笑,缓缓卷起竹简,“青狐,你送我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资治通鉴》(柏杨白话版)
公元前三二一年:韩国宣惠王(名不详)打算把国家大权分授给公仲、公叔,征询缪留的意见。缪留回答:“千万别这么做,晋国专用六位国务官,而国家终被瓜分;齐国国君姜壬用田恒、阚止,而终于被杀;魏王用公孙衍(犀首)、张仪,而西河丧失:而今大王对二人同时并用,形势很明显,力量强大的一方,一定广树党羽。力量弱小的一方,一定结交外国。高级官员中有的结成死党,不买君王的账,有的外找支援,主张割让土地,你的国家恐怕危在旦夕。”
公元前三二〇年/魏惠王后元十五年/齐威王三十九年:齐威王田因齐逝世,子田辟彊继位,是为宣王。
公元前三一九年,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惠王魏罃逝世,子魏嗣继位,是为襄王。孟轲晋见魏嗣,出来后告诉人说:“看他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一个君王,对他无法产生敬意。他一直在那里发呆,却忽然间发问:‘怎么才能获得和平?’我说:‘等到天下统一。’他又问:‘谁能统一?’我说:‘不喜欢杀人的人能。’他又问:‘谁愿意让他统一?’我说:‘天下所有的人都愿意。你可知道田里的秧苗?七八月间如果大旱,秧苗一定枯槁。可是天际渐布乌云,降下充足大雨,秧苗就青绿一片,生机再起。在这种情况下,谁能阻止?’”
第95章 琴轸
秦郁收到的是申俞从大梁递送给他的名单,其中人物皆是各地冶署的栋梁之才, 司空期间, 秦郁与这些人有过往来, 却不知申俞从何处弄到这些人的底细。
竹简的开头是朱砂写的四个字。
天下生变。
“司空秦郁须知, 犀首、惠子回魏,魏、齐、楚、燕、韩、赵达成联盟, 展开近百年来最大规模的伐秦之举。大梁城, 中府正招兵买马, 拉拢军方, 意图借得毕方营势力强围宁邑,趁诸国合纵攻秦之乱,率雀门与桃氏论朱雀剑之真假。”
桃氏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之后, 耕田撒种的农忙结束,战事就要开始, 他们就要迎来滔天大浪。
而此刻,一切风平浪静, 试点改制正以令人心悦的速度进行, 很快便将普及。
关口之上, 他们不能离开宁邑。
否则就是前功尽弃。
秦郁想清楚这些,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运出, 侧过脸,问了石狐子一句话。
“青狐啊,你记得景山么。”
风是静的, 只是雪絮如棉,覆盖泥土,木车行过山间小道,轮子碾下两道细长的辙痕。不远处的狂欢仍未结束,天空时不时盛放一朵金花,照亮二人的面孔。
“究竟出什么事情了?”石狐子道,“先生为何单独叫我至此?是否有变?”
“变又如何呢。”秦郁道,“在景山我说过,总有一天你要学会处变不惊。那时你还做不到,可是如今,你走过的路已经足够长,你经历过的事已经足够多。”
石狐子停下脚步。
“说。”
“朝中不稳……”秦郁的眸中映着萧萧雪片,他抬起右臂,握住石狐子放在自己左肩的手,“我决定驻留宁邑,完成论剑的使命,但是,你必须尽早离开。”
石狐子怔了一下,旋即恢复平和。
“我不会丢弃先生。”
“青狐。”
木车动了,破开雪层咯吱作响。石狐子把秦郁推到屋檐下,似往日那般踢来一块石头卡住轮子,然后蹲到秦郁身前。秦郁道:“这是命令。”石狐子似乎没有听见,只把秦郁两边膝盖的绒袍拉紧,捂住整个腿脚,接着拔出秦郁的靴子。
“青狐,听见没有?”
“青狐,你应我一声。”
秦郁被放在榻间,只能靠着木几,看石狐子来来去去,完全不理自己的样子。
屏风拉拢,手暖炉添过炭粉。
热水冲入木盆,泛出松香。
凭石狐子抬起他的脚泡进水里,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血肉。
“石公乘!”秦郁道。
石狐子捧起水,浇淋秦郁的脚背。
“不论他们有多大的声势,只要到了函谷关,便如六匹朝不同方向拉车的马,必为秦军所败。”石狐子说道,“先生,我让义悠回去传信,令雅鱼出面周旋,届时,借公孙将军的一支劲旅,先荡平了宁邑,看哪个还敢行强围掳掠之事。”
“然后呢,连师门也一起荡平么。”秦郁道,“连重铸的剑器也一起荡平么。”
“那管不得。”石狐子按了一按眼角,“我留下,才能保护先生,保护师门。”
“句句破绽!时节无一处有成算!”秦郁道,“你单人能打几个?十个,百个,还是万个?有这本事,何不闯入王宫,逼魏王休战讲和啊?你连天火都扛过来了,难道还甘愿死于人祸么!你如果死在这里,才是真正背弃我,明不明白?!”
秦郁抱起自己的腿,哗地打翻木盆。
木盆扣地,水泼得石狐子一身。
“先生!”
“我死了!”秦郁抓着床板,爬到枕前,“世间根本没有玉夔,你逍遥去罢。”
石狐子醒了醒神。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对峙着,直到地面深色水痕变得稀淡,烛油耗尽。
窗外金光闪动,又被大雪剪得斑斓,影子星星点点印在秦郁枯瘦的身体之上。
石狐子抬起手,抽了自己一耳光。
“先生,我糊涂。”
“今夜过后,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秦郁道,“坐近些,我把话给你说明。”
“我还是跪着听好些。”石狐子道。
“好吧。”秦郁道,“我会把判书写全,你带回秦国,在函谷观望局势,如果论剑顺利或秦军战胜,你就借兵援助宁邑,如果论剑失败或秦军不敌,我死了,你就继任掌门,退回咸阳,保留实力,等局势变化,再联络其余子弟,攻克中原。”
“是。”石狐子道。
“你不要看着我说。”秦郁欠身,手指向欧冶子的画像,“你看着祖师说。”
石狐子咬紧牙帮。
那一副水墨丹青之中,欧冶子右手执锤引雷电,左手举剑刺天阙,傲视诸神。
秦郁道:“说!”
石狐子目不斜视,回道:“先生,二百年前干将取代湛卢,成为当世第一剑,才有桃氏开枝散叶,烛子创立中原,而今,若天下真有人能斩断青龙,必当是我,若天下真有国家能取代周室王畿一统江山,必当是秦国,先生,请你等我回来。”
秦郁见此,知石狐子已经把事理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强调形式,只点了点头。
“去换身衣裳吧。”
“先生,你还没有听全我的意思。”石狐子道,“请你不要用强,等我回来。”
秦郁道:“知道,自会多加防范。”
石狐子垂下眼帘。
二人间波澜壮阔的战争最终和平结束。
石狐子端来汤药侍候秦郁喝下,随后为秦郁按摩腿部的肌肉,又替秦郁把脚踝上的红绳收紧,至狂欢结束,各工室归房,彼此仍睡不着,就躺在榻上谈人生。
天明,石狐子留下包括义悠在内的应龙五百人,只带十六桃花卫,动身回秦。
秦郁和姒妤在城西眺望。
雪停了。
空气纯净如水,田地尽披银毯。石狐子的那匹红鬃格外显眼,似流火远去。
“姒郎,他才来几天呐,又走了。”秦郁笑叹,“我的错,仅见河东易主就沉不住气,怎料时机转瞬即逝,三年不到又变了天,唉,这一局,我输于尹昭了。”
姒妤道:“幸而先生选择了宁邑,若此刻我们在大梁,恐怕更要见风雨飘摇。”
秦郁道:“我逼他走,却让你留下,我许他无限前程,却拉你与我陷入沼泽。”
姒妤道:“先生不要这么说,姒氏生而是姬秦氏的人,这一点,至死不能变。”
“宁邑啊。修武啊。”
秦郁一字一顿。
此后每过三五日,秦郁都会收到申俞从大梁送来的名单,人数之多,令他应接不暇,无奈之下,他令姒妤秘密传信各地,凡名单内的人,一概先隐匿山林。
桃氏要以守为攻。
※※※※※
大梁,乌云笼罩城郭。
二月的天空依旧阴沉,申府老仆从私市里回来,左右张望一番,锁死大门。
他们昨日已通过埋在货郎之中的暗桩往城外送出三份名单,可就在今晨,申俞又从他特殊的信道获得一批酸枣郡的名字,按规矩,今夜,他们必须再次送出。
申俞趴在案前休憩。
老仆进房,偷偷烤了一阵子炭火,开口道:“申君,箭楼值勤的人加了倍,今夜雪小,路面结冰,货郎不行动,街巷连一头驴都没有,此时传信怕会被发现。”
申俞抿了抿唇,支起身子。他发髻凌乱,额头上还留着被压出的五六道红痕。
“不行,不能迟。”申俞道,“利刃已悬于颅顶,迟一刻,便是离死近一步。”
老仆道:“那是他们,不是咱啊。”
申俞呵欠,支开杆子,望向窗外。
不似前两日冷风呼啸抽人面,今夜景致尤为幽静,冰雪映着浅月,分外明亮。
“这是怎么,雪停了,当高兴才是。”申俞笑了笑,“选几个脚力好的去送。”
老仆擦了擦眼泪:“若夫人和少主知道,他们又要责罚老奴,申君,太险了。”
“什么是险?”申俞道,“他们在垣郡,而垣郡如今是秦地,我若不这么做,危险的就是他们,罢了,我不怕死,怕的是死不得其所,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
老仆道:“那不然,让下人走地道吧,每回她来,不都是走地道么,安全些。”
申俞望向书柜之后的暗门,摇了摇头:“府中地道绝不可暴露,就走前门。”
一刻之后,锁开,老仆领着下人出发。
申俞关窗,和衣而卧。
后半夜,任凭公鸡打鸣、更夫敲锣,申俞打着盹丝毫没有反应,唯独当院落突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他来不及穿鞋,脸也没有洗,直走到屋外。
“老伯回来没有?”申俞问。
门客低着头。侍女掩袖啜泣。
申俞怔了怔,一人穿过雪庭,双手握住冰凉的门把,嚯地往内一拉,门开了。
两道交叉的铁戟拦在他面前。
百余名身披红袍的大梁卫戍军士包围申府,距离老仆被擒拿,已过两个时辰。
申俞道:“你奉何人之令,胆敢……”
军士亮出错金虎符。
“申大夫,无意冒犯,在下奉毕方营军令,前来缉拿与秦国细作私通的逆臣。”
申俞道:“可有证据。”
军士道:“证据自是有的,否则在下一个小小的百夫长,怎么敢得罪申大夫。”
军士又从怀中掏出一封破了泥缄的竹简,简的左端染着血,是老仆生前留的。
“司空秦郁须知……”军士道,“这位秦先生,似乎是跟相邦一道来魏国的。”
申俞道:“他任司空,是我魏臣。”
军士道:“臣还是贼,不出三月就要定论,还请申大夫珍惜府中最后的时光。”
申俞听明白事端,忽然笑了出来。
“毕方军!”申俞伸出手,拍了拍军士胸前的徽章,笑吹出一口气,“大魏毕方军,系中府出身的昂将军建立,屡战屡败,打空了国库,仍只知邀功请赏么!”
语罢,申俞一个趔趄摔倒了,他趟在地上,笑不能止,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申君,申君……”
门客与侍女当即跪地。
军士皱起眉毛,权当申俞是吓得疯癫,用戟勾住门把,将申府之人关回院中。
砰,门闭死。
申俞睁开眼。
他清醒地从地上爬起来,抹去口边肮渍,拍了拍袖子的灰尘,徐徐走回堂屋。
“我是大魏臣子。”申俞叹道,“你们赶紧写些批评我的文字罢,或可免死。”
门客道:“要跑的早跑了!申大夫,我等愿与你共赴黄泉,来世相知相守!”
申俞揩去热泪。
“好,申某记得。”
※※※※
空中又落小雪。
申府之中传出悠悠琴声。
柔和时如阳光,温暖而平静,驱散阴霾;清冷如钢珠撒向冰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烈如咆哮荡人肺腑;深如暗夜,有声若无声,唯颤动的弦在雕饰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