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宁邑突然闹起了鬼。
夜里总有人看见鬼魂在街道游荡,播撒鬼火,白天家家户户门口惊现狐狸毛。
人言:“看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没有?那是旋龟,邪兽啊,定是他做的孽。”
毐有口难辩。
秦郁劝毐,不然就摘了面具。
毐不从。他戴面具自有理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他绝不展示自己的面容。
无奈之下,毐决定捉鬼。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毐命手下在各路口埋伏,果然看见三三两两的鬼魂。鬼魂披头散发,鸟头蛇尾乌龟背,脚踩白火在街面爬行,口中念念有词。毐不动声色,等着其中一队鬼魂走近,箭步上去,大喝一声,一掌掐住了鬼头子的喉咙。
“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彻街巷。
狐狸毛掉了满地。
毐冷笑,揪着那鬼头子的长发,一路把鬼拖回工室,次日天明,城头捆着,一摘面罩,真相大白。“啊!竟然是他!”毐把磷粉洒在空中,化作喜庆的花火。
原来是刚被革职的窦芸。
窦芸见桃氏死灰复燃,遂假扮鬼魂制造舆论,未曾想,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毐问秦郁:“诋毁司空,如何处置。”
秦郁道:“人不人,鬼不鬼,斩了。”
宁怀求情,无用。
秦郁用窦芸的血祭了青龙。
当日,毐用奂金、奂银、白锡等稀有的金属为伤痕累累的白铁配出一方良药,他先用池盐为引,让铁在熔炼时先把组织内残留的裂缝暴露出来,这时,柔软的稀有金属伺机渗透,用良好的延展性和防腐性,缓和热应力的不均衡,妙手回春。
闹鬼事件就此平息。
如是,桃氏的工事跨过三道坎,终于在仲冬时节开炉,迎来了第一次的重熔。
白皑皑的雪原之上,金坊率先燃起熔炼提纯的火,纯白的铁水平安地从石锅中流出,霎时,谣言肃清,冶署其余工人纷纷走出家门张望,思念着昔日的工室。
※※※※
“朝歌佩兰、昊阳竹茹、长容公子府剑师,悉数应征宁邑,助秦郁重铸断剑。”
“他们把损毁的剑以及尚未成型的铁英从废墟挖出来,重新投入炉火熔炼。”
“他们未曾耽误地方农时,未曾骚扰乡里,仅调用周边仓库资源,抢修工坊。”
“宁邑已成二百剑。”
“宁邑已成四百剑。”
“宁邑已成六百剑。”
“宁邑八百剑,今日……”
魏国,大梁王宫。
杜子彬穿过宫门,步行在覆盖雪絮的石阶上,像往常那样去中府找尹昭禀事。远远的,他却看见何时一袭白衣站在半道等自己,那般静美,连眉毛都凝为银霜。
这是大梁地区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田间地头,积雪深得能埋没耕牛的眼睛。
“师兄。”何时笑着行揖,“今日,尹公不问宁邑八百剑,今日,白宫献剑。”
杜子彬的口中仍在背诵词句,听何时这么一说,登时甩开衣袖,长舒一口气。
雀门白宫的六千黑金锻剑,由夕一手打造,先于桃氏的六千白铁铸剑落成。
何、杜二人跌跌撞撞,总算拖住司空府进度,让中府在今日为王室献上头彩。
“难怪穿得这样素净。”二人肩并肩走着,杜子彬说道,“怕夺了风光吧。”
何时道:“阴差阳错才把差事办成了惊喜,最好,永远别让尹公知道才是。”
“我只说一句实话。”杜子彬道,“秦郁的剑绝非玩具,应劝尹公做足准备。”
何时笑了笑。
何时的面容恬静秀气,处世的姿态温和柔雅,唯独是笑的时候,杀意最重。
杜子彬意识到什么。
“师弟,是不是宫里起了变故?”
“嘘……”
何时弯起眼睛。
“师兄,你自己听。”
石阶的尽头是中府武场。
玉磬交错,音若清泉。
一道剑光先从他们面前闪过。
随之,万人剑阵映入眼帘。
旅贲军旗猎猎飞扬,鼓点震耳,武士口中呵出白气如珍珠,遍洒在武场四周。
六千长剑在殿宇前合为朱雀神鸟,亿万雪花映出舞剑之人翩若惊鸿的身姿。
杜子彬道:“那是贺诀。”
何时道:“是啊。”
魏国公子嗣因执掌黑金兵器库,特令幕僚贺诀与将士比武,以观新剑的风彩。
此刻,众官喝彩。
贺诀深陷在三名武卒重围之中,却只披一件青纱,孑然独立。他所驭长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武卒出击,他不紧不慢,第一剑挥出,便从高处克制住对手,骤如闪电,致使敌剑似落叶纷崩;武卒接连劈砍,他的第二剑方才挥出,却似一记铁鞭抽在对手的腕间,直将敌剑拍落;第三名武卒大喊一声,疾速刺来,他以剑锋相对,霎时,金光四溅,衣袂翩跹。他足不沾尘,轻若游云,击散重围。
剑阵变幻,朱雀的两只翅膀展开,剑密如羽毛,在晶莹雪花映衬下流光溢彩。
“好剑。”众将士齐声高呼。
贺诀双手托住长剑,跪在殿前。
剑长三尺又三寸,七寸弧锋,剑从缎纹如墨云,剑刃薄如蝉翼,亮如秋霜,剑柄焊有一只朱雀,剑首雕喙,剑格以玄铁打造,两端有倒钩,形似一个“冖”。
一声咳嗽从纱幔后传出。
公子嗣道:“我的剑士对白宫工艺青睐有加,尹公,此剑有何独到之处呢。”
尹昭恭立座前,伸手拨一下炭火:“六千剑同样精锐,公子问,便没有异端。”
公子嗣低下头,摩挲指尖的一枚戒指,声音低沉道:“尹公的话,触我心伤。”
尹昭笑道:“只若是公子不嫌弃,中府愿单独铭刻这把剑,祝王上早日康复。”
“父王常梦见门窗漏水,妖兽横行,血溅宫闱,应是受张相蛊惑,又被秦人挟持,不得安宁。”公子嗣缓缓说道,“今日我既得到此神剑,当名其为‘斩风’。”
尹昭道:“斩风,好名。”
贺诀道:“斩风!”
霎时,乐正击鼓,鼓声大作,千万武士大喝斩风,排山倒海,白雪玉石震颤。
“斩风!”
公子嗣含泪听着。
尹昭深鞠一躬。
“公子,大魏将士等这一天很久了。”语罢,尹昭掀开纱幔,“公子,听。”
风雪与呐喊扑面而来。
冰冷中含着炽热。
“斩风!”
“斩风!”
“斩风!”
公子嗣张了张口,喊出一句斩风。
“尹公不弃魏国社稷,令我欣慰。”观剑结束之后,公子嗣握住斩风,在风雪之中赐了尹昭一道卷轴,“雀门这段日子着实受了些委屈,我知道,我也记着。”
“恭送公子!”尹昭伏地。
马蹄远去,尹昭抬起头,见何时和杜子彬双双站在参天立柱旁,正面含微笑地看着自己。尹昭撑膝盖站起来,拢紧绒袍,目光又视线越过何、杜,直追旭日。
“疾风过岗!伏草唯存!”
尹昭的手中多了一道空白的卷轴,那是魏国王室赏给他的斩风令,寓意不言而明,只要他往卷轴之上填写名字,待寒冬过去,名字的主人将在坟冢之中迎春。
他蛰伏许久,终于等到这个时机,就在昨夜,伴随一道密令,一切尘埃落定。
齐国宣布加入合纵伐秦的队伍,八十岁的老魏王听闻,在病痛之中做了一个决定,即,驱逐相邦仪,迎犀首衍回国,并迎惠子回国,改变连横国策为合纵。
“伏草唯存啊!”尹昭大笑道,“尹某隐忍这久!总算是盼到了回暖之日啊!”
他双腿大张仰坐在案上,笑得肚腹疼痛,嗓子含着浓痰一般,发出嘶哑喘息。
“师弟!你洞察天下之事,终不过血肉之身,非那磐石啊!你的运势,尽矣!”
卷轴从他手中滑落,拉开长长一道白瀑,落在杜子彬鞋边。杜子彬弯腰捡起。
“瞬息万变!”杜子彬说道,“尹公,前几日我还正为宁邑的气焰忧愁,而今看来,支持秦郁的逆党不过是在自寻死路,是争着抢着要往这张白帛上挤!”
尹昭道:“怕还挤不下,据星宫情报,南北更有千人之数,曾想要倾向于他。”
何时道:“恭贺尹公,大功将至。”
杜子彬深吸一口气。他总算明白过来,何时之所以发笑,是因为嗅着了血腥。
齐国参战,意味着合纵攻秦之事就不光是打雷,还要下雨。魏国危弱,得罪不起强秦,然而齐国稳居东方,地大人稠,技击之士数十万,是更加有力的靠山。
而没有邦府保护的秦郁,就像失去大树屏障的娇嫩花朵,无疑会被碾为尘泥。
想清楚这些,杜子彬不禁浑身战栗,昔日芰荷楼耻辱历历在目,他想要报仇。
“尹公,秦郁的消息不会比我们迟太多,万一他跑了,当如何?”杜子彬道。
“论剑未果,他不会跑,性格使然。”尹昭道,“我也不指望他回大梁,只待王上出殡,公子嗣继位,合纵的大军攻到函谷关,我们包围宁邑,他插翅难逃。”
杜子彬道:“届时……”
尹昭道:“我再与他论剑。”
“尹公英明。”何、杜齐声道。
※※※※
这日之后,雪越下越大,各户门窗紧闭,魏都大梁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
只有嗅觉敏锐的人能察出危险。
犀首、惠子相继进城。
邦府门庭冷冷清清。
风向变了。
在宁邑的剑器仍差二百之时,申俞已经往惠子的府中跑了七次,七次,他的老师均将他拒之门外,只因听其余门生说,他在河东沦陷之后与相邦仪往来甚密。
申俞听着同门的笑语,脑海浮现的不是犀首与老师共创盛世的画面,而是被撕扯成两半的魏国,西边裸露在秦狼的獠牙之下,东边却还在做着狂妄的霸主梦。
他不忤逆,只想让更多人清醒,兼司空府对冶业的改制还在进行,他不能退。
雪夜,一盏昏黄的灯光朝他靠近。
申俞摘下兜帽,见是一位同门。
“怎么样?”申俞忘记行礼,急急地握住对方的手,“老师还支持犀首行合纵之策么?你定替我劝一句,犀首只以拨弄风云为乐,只把魏国当作他的猎场!”
“申师兄。”
同门的目光晦暗。
申俞道:“有话直说。”
“人为腾达,叛一次算有种,可若叛两次、三次,那就是不要脸。”同门道。
申俞道:“管不得,你让我进去。”
“子非鱼!”同门推开申俞,手中灯火摇曳险些熄灭,风雪在二人之间低吼。
申俞微怔。
“老师他……”
“申师兄,老师离国之后,曾在濠梁与子休开怀辩论,老师问子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休反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同门顿了一顿,苦涩笑道,“可在我眼中,那是老师最快乐的时光啊,此刻,他躺在榻上,手脚冰凉,全身没有一处不受风雪的折磨,你还忍心打扰他吗?你既然在河东便已背弃老师的主张,此刻,就让他省点心罢。”
申俞眼中酸涩,低头揉了一下。
“这是老师让我给你的。”同门从袖中捧出一只羽毛肮脏,奄奄一息的黄雀。
申俞接来,再说不出话。
此刻,他望着惠府中隐隐的灯华,觉得自己就像这一只黄雀,雀儿的羽毛一旦受损染污,它的生命也就快要走到尽头了,而他又如何能甘心?!他不甘心。
他不愿丢弃活在这片土地之上的芸芸众生,即使背离师门,他也要走下去。
申俞离开了惠府。
他决定冒着生命的危险,为远在宁邑的,正为冶业点亮希望灯火的桃氏递去消息。他知道秦郁的剑从未有过败绩,只是这一次,他仍担忧秦郁的剑不够刚强。
※※※※
青龙与应龙鏖战一冬,终于在新年旧岁交际的那一日,迎来了重铸的千剑。
炉膛之中火焰熄灭,如大地叹息。
“宁邑桃氏!砥砺开刃!”
一声声呐喊传遍冶区。
千刃如镜,映着欢喜团圆。
众人鼓舞,冶署门前打起金色的铁花。
宁怀率武库军官前来验收,千剑无瑕,与旧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家都说神奇。秦郁笑道:“宁郡守,不是说朱雀显灵么,那这回又怎么说。”宁怀无言以对,一张方脸被铁花携带的热浪熏烤得红彤彤的:“我对不住你,秦司空。”
铁花是因铁水有余,石狐子好斗,便号五坊比赛,看谁能甩到山腰那棵青松。
秦郁高兴,所以也放纵。
青松横在他们的头顶,看似很近,实则还隔着百尺,那金花从竹鞭子甩出,飞不到一半就遇雪凝固坠落,即使是坊中体格最健壮的大力士都累得气喘吁吁。
竹茹的砺坊刚磨完剑,工人体能还没恢复,也就只能和姒妤的拐杖为伍。佩兰、丰、果先生,整个炼坊被鹤壁缠着,被说成是耽于美色,自然也争不得头筹。
能和石狐子一较高下的只剩剂坊。
“毐师兄!你不行啊!”
石狐子蘸着铁水,一路托着光尾,眨眼间跃上砺石,一挥臂,金花飞上松尾。
一次比一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