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时的人眼中,三兄弟食则同案,寝则同榻,关系十分要好,皆称模范,若不是后来的那场鹿宴,谁都不会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竟然有那样深的嫌隙。”
姒妤说到这里,笑了笑,对石狐子道:“怎么,夜壶很好闻么。”石狐子醒过神,连忙放出了屋外。气味是淡淡的不难闻,只是接下来就要入针,他得学。
九个穴位,一般人不好找,可在秦郁的腰上就很容易,因为有那黥着的相柳。
姒妤从针包里取出一枚银针,烤过之后,往蛇的七寸位置的鳞片扎了下去。
秦郁身体颤了一下,无意中溢出痛苦的呻。吟,吓得石狐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姒妤一针一针往下扎:“你定听说过,洛邑有九口金鼎,那是个重礼的地方,贵族永远是贵族,贱民永远是贱民,一成不变的,然而,对于有野心的人而言,终归是乱世更有机遇,他们可以打破命运的枷锁,拨弄风云,成就自己的事业。”
“桃氏烛子死后,三兄弟之间的矛盾,便起源于此。老大以执掌师门事务之便,仿造了大量的吴越古剑,献于各国王公,以为进阶之资;老二和豪民商贾频频往来,心思全在谋利;唯独老三,纨绔风流不知事,还在闷头钻研怎么做泥范。”
简言之,天下风云变幻,中原各国纷争,游士纵横的时候,老三还在玩泥巴。
“十二年前,马陵战败,魏军元气大伤,西门氏至洛邑寻求振兴国运之道。老大知王公多迷宝剑,便专门伪造出‘朱雀’古剑,自称是欧冶所传,以祭奠烛子为名摆了一席鹿宴,邀请西门氏参加。古言,尧帝把帝位传给舜,丹朱起兵反抗,战败,丹朱因羞愧投海而死,死后化为朱雀,魏王正好就相信自己是那神鸟,如今周室倾颓,他当继承大统……也是性格使然,席间,老大送上宝剑,西门氏很高兴,问老二和老三如何看,老二笑嘻嘻的,说是天命所归,老三喝多了,说自家有一把青龙剑,试试就知真假,结果一剑下去把‘朱雀’劈成了两截。”
九针,还余两针。
姒妤道:“青龙是仅为王公所用的黑金锻造而成,而朱雀仿古,是合金浇铸,从硬度来说,两把剑本来就没有可比之处,这些故事,这其中的滋味,你能听的懂么。”
石狐子道:“老三,就是先生。”
“不错。”姒妤道,“最终西门氏没有空手而回,带着经过重铸的‘朱雀’面见了王上,而尹昭凭铸剑之术博得王上赏识,受封客卿之后,以亵渎宗室礼器为由反咬秦氏有不臣之心。想魏国虽受挫,却还是近在咫尺的强邦,天子哪敢吱声?就这样,假朱雀成了真的,真臣子成了反贼,尹昭将不服命令的弟子赶尽杀绝,老二文泽逃往楚国做商,先生受墨刑,刺相柳,被逐出了家门。”
墨刑,周礼之中最为耻辱的刑罚之一,凿刻体肤,以墨窒之,更没几人知道,在那粗糙的没经过提纯的墨水中含有大量的重金属,是永不能被身体排出的毒。
再入一针,便是十年。
十年,尹昭爬到魏国上大夫之位,建立了让中原人肃然起敬的组织——雀门
“那为何先生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留在魏国?”石狐子道,“这不合情理。”
“先生至今,仍希望劝尹昭罢手,同回洛邑,祭师谢罪。”姒妤说完了故事,把针轻放在榻边,道,“你学会了?来,最后关元俞这处穴位,你试着扎。”
石狐子一顿:“我明白了。”
石狐子拿起针,放在光焰里烧烤。他的手是颤着的,眼里看那火苗都重了影,然而,当他对着秦郁腰部狰狞的蛇纹刺入时,动作快准狠,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姒大哥,我知道怎么弄了,之后我伺候先生,你也可以挪出空操持其它事。”
第9章 采苹
秦郁醒来的时候,走廊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窗前洒着两个总角发髻的影子。
验剑还差三日,申府家仆把年仅十岁的申亚送来了。人刚被接进青轩巷子,院外面突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妇人的哭喊,骂他秦郁是一个畜牲,将来她化作鬼也不放过他。好容易安静一阵子,又飞进来好几块石头,把水缸都打破了一个。
仆从道:“先生,是郡守夫人。”
“知道。”秦郁欠了欠身,正还纳闷怎么当娘的哭成这样,娃娃反倒不哭,便看见石狐子一脸阳光灿烂,边牵着小申亚的手,边搓着自制竹飞子,走了进来。
沐浴香草,换上新衣,榻前拜过三番,喊一声亚父,从此这孩子就叫秦亚。
水灵灵的。
整个师门的人,忙里偷闲的,时辰内都跑来瞧上两三眼,不得了,太可爱了。
“先生别说,他这头发又黑又亮的,还真像申郡守。”石狐子忍不住要去摸秦亚的总角,像在摸田螺一样,“啊呀,这回我长辈分了,有人可以使唤了。”
秦郁道:“青狐,他和你不同,去,把我的木梳取来,还有那匣子里的红绳。”
只这一句话,石狐子就实打实地体会到什么是不同。秦郁有癖,从不让他人使用自己的梳子,而那段红绳更有忌讳,据说,是秦郁小时候自己扎过的。
“是,先生。”
石狐子心里一阵失落,看来使唤是使唤不成了,孩子姓秦,显然要被秦郁当做义子养,义子和弟子对比,虽说和秦郁都不沾亲,但总归是有那么些高低的。
秦郁又哪在乎石狐子的弯弯肠子,只叹的是忠孝难两全,自从他答应铸剑,一整个月,无论冶署如何动作,申俞一次都没有过问,凡眼红告状的,一律压住不采纳,凡上头来检查的,一律找理由推脱,如此,是给予了他最慷慨的信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此等人,忠烈真君子也。
秦郁打算替申俞尽孝道,可,他做惯先生,一度只会使唤弟子,还不知怎么做好一个父亲。他把秦亚拉到身边,解下那两个被摸乱的发髻,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小秦亚梳得哇哇乱叫,转向石狐子求救,方才不紧不慢地为秦亚扎起红绳。
石狐子哪能怠慢,也跪到旁边,拾起秦亚的一两抹头发,帮忙编小辫子:“先生,申郡守还顺便送来一条口信,事关验剑准则,姒大哥让我来请示你的意思。”
秦郁道:“难道不是老三样?”
石狐子道:“不止。”
按照四库的标准,长剑在入库之前,需要测量‘齐、长、量’三样是否合格,‘齐’指的是锋刃的硬度,‘长’指的是剑茎的尺寸,‘量’指的是整剑的重量。
然而这次,一千长剑好不容易赶在工期之内铸成,冶署又突然接到命令,因河西刚运回一批在战场捡得的秦国锐士长剑,上大夫尹昭想试软硬,故要荆如风在验剑时,从一千魏剑之中选出十把与秦剑进行劈砍,作为另项新增的考核项目。
听到这里,秦郁问:“荆士师是?”
石狐子道:“名字太长,我也记不住,什么上下工府桃氏总师,魏国士师……”
他顿了顿,避开尹昭二字,小心道:“申郡守暗中打听了那批剑器的形制铭文,‘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荆士师说,中原的冶铸之术一向领先于秦国,如果劈砍的时候魏剑不能胜,就上书大梁,拿咱们垣郡桃氏问罪。”
秦郁笑叹口气,在秦亚的两坨黑发上打了一个蝴蝶结,让仆妇把秦亚带去东院里玩耍,起身换了件衣裳,道:“走,去砺坊里面转一转,我们晒晒太阳。”
“好!”石狐子应得响亮。
桃氏大院,从破缸里洒出的水映着昭昭烈日,人人奔走相告——秦先生醒了
一把青龙宝剑仍然悬在矾油之上,震慑着来往的哪怕只是拿扫帚扫地的人。
可是,还没进励坊,秦郁却听见一阵昂扬澎湃的歌声。石狐子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秦郁问他,笑什么。石狐子回答说,恐怕先生不知,这是桃氏师门之歌。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1]
凡是贵族的女子,出嫁前必须到宗庙去祭祀祖先,学习婚后礼节,这时,奴隶们为其主人采办祭品、整治祭具、设置祭坛,可谓奔走终日,劳碌不堪,这诗取巧,将繁重而又枯燥的劳动过程描写得绘声绘色,摇曳多姿,于是深得人心。
秦郁跟着哼了两句,面色一沉:“是谁定的师门之歌?!铸剑,又不是嫁剑。”
“我!”
门开时,宁婴笑着道。
秦郁道:“你想反天呐?”
宁婴道:“日日都想。”
一条黄土路,两边是剑光。
左边排列着一百口砺石。
金坊的男工赤身裸背,一个个肩披汗巾,手提长剑。他们唱歌喊口号,动作整齐,嚯嘿一声,将去范之后圆润的剑刃以精准的斜角从粗石表面磨砺而过。
右边摆的是一百口砥石。
砥石和砺石比较,目数更多,纹理更细,一把剑,经过砺石的打磨之后,剑丛已经初具金属的光泽,再经过砥石的修磨和砣具的雕补,就算开了刃。
此刻艳阳之下,砥石和砺石中所含的石英闪闪发光,像打铁花般令人目眩。一条条红绫自房梁垂下,缠着剑柄,使剑身空悬,刚好能迎着女工的砣刀。
女工都笑说,此为御龙。
“先生请验,炼坊出的最后百剑在此,磨过边刃,削完中锋,可送去上库了。”
采苹坐在末尾,神情恬静,拿砣刀细细打磨剑锋,似是织着一件绝美的嫁衣。
秦郁道:“我不验了,三日后,另有高人来调校,咱们的剑定然千无一失。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待月后庆功宴,青龙重获自由,让申郡守请我们吃顿饭。”
采苹道:“好,可既然先生来了,诸坊里也都在,这声开刃,还是由先生喊。”
“先生等等!”石狐子道,“我去叫姒大哥!他还在算账呢,他可不能错过!”
秦郁笑了笑,目光落在那把即将要退去矜娇,嫁去千百里之外的战场的长剑。
整体浑铸,剑茎微曲如女腰,剑格一字,剑刃前部向内侧收束弧曲,剑茎两圆箍,长三尺,宽一指,正是上库兵器之魏武卒“冠胄带剑”条令中的,长剑。
石狐子拉着姒妤,一路跑到砺坊门前,终于赶上了秦郁宣告长剑开刃的时刻。
“垣郡桃氏,砥砺开刃!”
仓门砰一声打开,欢呼之中,工匠簇拥着那千把长剑,涌入冶署专用的库房。
宁婴朝自家兄弟使了个眼神,金坊的汉子又唱起采苹,一句高过一句,唱得采苹本人踢开砥石,转身往甘棠身后躲。甘棠仅是咳嗽一声,宁婴就溜去搬剑了。
欢歌愈发响亮。
是日,垣郡桃氏砥砺开刃,一千把长剑摆在了的库房几案之上,等待裁决。
秦郁晒完太阳,定过军心之后,回到青轩,把姒妤和石狐子二人叫到面前。
“既然申郡守信任我们,那么,不管荆士师的条件如何严苛,我们都得胜。”
哪怕,传闻魏国武卒在前线节节败退,根本不敌秦国锐士,这一千把剑,拿到冶署门前的木台亮相并从中选出十剑与秦国锐士剑进行劈砍之时,也不能输。
语罢,秦郁摆开一张巨大的工图。
石狐子揉了揉眼睛。
丝帛是浅黄颜色,柔软细腻而富有光泽,上面画着一把二段式的剑器。那精致的一笔一划,直处似铅锤之线,细处宛若发丝,横竖纹理清晰,结构一目了然。
更绝妙的是,剑图的背景,是一张画着山川河流的舆图,那上面不仅仅有他所去过的安邑,更有温柔旖旎的楚泽,崇山峻岭的巴蜀,以及平原万里的秦川。
“青狐,看着,学着点你姒大哥。”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论剑。”
本次论剑,题目就是申俞传来的信——‘六年,相邦衍之造,咸阳工师,秋’
“姒妤,坐。”秦郁道,“秦国乏铁矿,如今他们锐士所用的长剑应当还是用分铸,这位‘秋’先生,早年我见过他的手法,凭记忆,工图我画出来了。”
姒妤坐下之后,把拐杖平摆在身边,说道:“先生这张剑图有一处错误,应记得,五年前秦国伐韩国,取宜阳,便把二段式改为三段式分铸,增加了剑长。”
石狐子左看看,右看看,秦郁既然没否认,姒妤应该也就没说错,他斗胆去拿来秦郁案上的笔,按照姒妤的说法,在剑形旁边做了一些尺寸和加工的标记。
秦郁道:“好,三段分铸,剑首、剑格、剑身分铸合装,你会用什么方法?”
姒妤道:“用铸接法,剑首与剑格钻孔浇铸连接,剑身嵌套于剑格浇铸连接。”
秦郁拿过石狐子手中的笔,在图上画了一个×:“显然,这么做,从剑格延伸出小半寸的距离,是为了达到浑铸所无法企及的长度,但既然如此,在剑格与剑身连接的地方就必然有一处破绽,它的纹理与主体的部分不同,易疲劳损伤。”
姒妤想了一想。
“先生,两剑相交,首要看剑刃,而两刃相交,首要看硬度。正因是合铸,单件尺寸短,所以,秦国工师敢在合剂时使用更多的锡金,也就是说,即使在连接浇铸之处有破绽,但,劈砍之时,我的剑硬度比你的要刚强,不至于落在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