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夜既要赴黄泉,那便想问个明白,钦儿究竟去了哪里,日后魂魄也好有个去处。”
叶时雨心中一震,戚然道,
“奴才不敢欺瞒殿下,小殿下如今在齐地周山,安全无虞。”
“周山?”高成樾目露震惊,片刻之后竟摇头低笑,“我还当你真的跟了高靖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殿下尽可放心,小殿下依旧姓高,日后……也定能回到这皇城之中。”
“罢了,何苦回来。”高成樾摇摇头,却让叶时雨靠近,低声附耳说了句话,叶时雨闻言大惊,目光中闪过震惊与兴奋。
“夫君。”一声轻柔的低唤突然在身后响起,叶时雨回头,只见王妃盛装打扮,光彩夺目,却双眸温情地看着高成樾走到了他的身边,她没有如往常一样称殿下,而是夫君二字。
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双手,叶时雨眼眶一酸,自心底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吞咽了几次才觉着能发出声音,虽然这声音依然艰涩,
“日后但凡有奴才有命在,必会护得小殿下安稳。”
“高靖南打算如何解决我们,若是自尽恐怕是白绫或匕首吧。”
叶时雨咬牙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瓷瓶,“白绫匕首恐辱了殿下与王妃面容,奴才自作主张取了这毒药,喝下只需须臾,无甚痛苦,留得……全尸。”
用毒药是有风险的,毕竟要做成自尽的假象,可毒药这不是软禁已久的高成樾可以得到的,但叶时雨心中难过此关,坚持择了毒药前来。
外面的雪已如鹅毛般飘飘洒洒而下,叶时雨将门掩上,转身站在房檐下,出神地看着雪一片片落下,明明是轻柔弱小的,却无穷无尽层层叠叠,将天地之间染上了无尽的白色,失了本来的面目。
身后门内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谈话声,但也不会很久了,他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叶时雨这身衣裳单薄,他将几乎冻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突然目光一凛看向一侧。
那里同样有一个人,双膝跪地,悲怆地望着寝殿的大门,口中喃喃着不知在念些什么,却是用力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毫不掩饰周身的恨意,用猩红的双眼狠狠地向叶时雨看了过来。
第50章
是温礼!
当初他被责了廷杖,昏迷不醒之时是温礼送来了中秋节的菜肴和那盒救命的参丸,这些都是他醒后殿下告诉他的。
自此他对高成樾以及温礼便心怀感激,偶尔见着了也是毕恭毕敬,虽然温礼对他印象不太深刻,但叶时雨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定是要报答他们的恩情,却没曾想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
门内的动静逐渐没了,谁都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温礼的目光始终钉在他的身上,双手攥得紧紧,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来在暴打他一般。
若目光能杀人,叶时雨相信他已经死了无数遍,为了更少的人知道真相,他现在孤身一人在此,可以说温礼若真想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那他不死也要褪层皮。
可温礼却逐渐敛下了目光,渐渐紧握的拳头就这么松开了,而后他满目怆然地看着紧闭的殿门,叶时雨心头一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间疾步向前冲去,在温礼即将撞向墙壁的一刹那将他死死抱住。
温礼不要命的冲击将叶时雨狠狠砸在了地上,背后的剧痛让他在一瞬间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你放开!”温礼没想到会被他拦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双手锁在叶时雨的脖子上,“我本不想杀人,若不放开,我现在就掐死你!”
“咳……温公公,可否听我说几句……”
温礼性子平和,若不是此时太子夫妇已命丧于此,是绝不会做出这样过激的事情的,他颤抖着将拇指收紧,可犹豫了片刻又骤然松开了双手,身体颓然向后靠在了宫墙之上,喘了几口气才恨道,
“有什么话快说!”
叶时雨翻过身猛喘了几下才觉着自己活了过来,再次张口喉间一阵嘶痛,声音也变得暗哑,
“温公公……现在我说的每句话,你都仔细听着。”叶时雨忍着痛起来,逼他看向自己,
“小殿下没死。”
温礼灰蒙蒙的双眸瞬间有了一丝光彩,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叶时雨,失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小殿下没死。”叶时雨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小殿下已被救出,但现在在何地我不可以告诉你,你只需知道自己要留下这条命,待小殿下回朝的那时,好好照顾他。”
“不可能……是我亲手给小殿下穿的衣服……”
“我不可再说太多。”叶时雨道,“我会想办法留你一条命,今后的日子也许会很苦,但你记着自己这条命若在,就必能见到小殿下回来的那一日。”
他救不了高成樾夫妇,唯有小殿下和温礼活下来,他才觉得自己得到了些许救赎。
温礼凄厉的目光霎时间变得极为复杂,在他的眼中,叶时雨不过是个恩将仇报的佞幸之人,又何来信用一说。
叶时雨喘了几口气勉强站了起来,
“温公公,你觉得我保你一命对我而言有何好处,是等着你杀我,还是在皇上面前承担没有赶尽杀绝的责问。”
温礼哑然,他的确想不出叶时雨有何理由骗他,除非……他说的是真的。
温礼虽未再答话,他明显有些松动的表情没有逃过叶时雨的眼睛,
“等我走后半个时辰,你便可进去发现太子……自尽之事,趁着皇上不在,我还能保你条性命,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
温礼又看了眼寝殿,缓缓地点点头,而后他仍满含恨意地抬起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不然我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叶时雨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那你就先怀着恨意活下来吧。”
回养年殿的路上,他不禁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康恒,当时自己推他入水之时有过犹豫,有过深深的恐惧。
他又想起了喜公公,只是单单想起便觉得恶心,而这也是他唯一的情绪。
这次呢……?
叶时雨边走边将双手放在嘴边呵着气,他曾以为一定会负罪到无法呼吸,可真做完了这一切,竟平静的连自己都觉得诧异。
叶时雨不是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或许这种平静曾经需要刻意为之,而如今恐怕已深入骨髓。
他低低地笑着,可这笑听起来却如同哽咽,原来伪装的久了连自己都当了真,亦或者……
自己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回到了养年殿的偏殿之中,叶时雨将一身衣服脱掉塞进了柜子的最底层,而后装作一副已经熟睡已久的模样躺回了床上,身体疲惫至极,可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借着极微弱的光,他看着雪不断地投在窗纸上的影子,脑海中却一直浮现着高靖南在决定今日之事时的模样,冷静地安排着,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那一刻他也冷静地听着,毫不迟疑地点头。
只不过交代完一切的高靖南一声轻叹将他揽进怀中,温和地哄着说此事他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交与他,并再三保证着可能会吃点苦,但一定会保他平安无事。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一件无论谁来做都注定会成为牺牲品的事,可高靖南选择了他,而他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也是在那时叶时雨才幡然醒悟,原来高靖南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走远,他却还愚蠢的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自己本想利用的,却反被人利用的彻彻底底,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是败下阵来的不甘与自责。
不容他再多想,殿外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那些太监们慌乱地来报,说太子自尽了。
一切都跟商量好的一样,他压下了消息,迅速地安排丧事,他必须要在高靖南回来之前将事情处理干净,不可让人再揪着不放。
于是他几乎是一手遮天地在短短四日之内将高成樾夫妇下了葬,待高靖南携众臣回朝后,朝野上下便炸开了锅。
不过是个太监,居然敢私自将皇子匆忙下葬,甚至连祖宗礼制都置之不理,简直是无法无天之举。
高靖南回来的当天晚上,叶时雨便脱去了一身御前公公的服制,除去了品阶,主动请了罪。
按说叶时雨触犯了刑律应交与大理寺处置,可高靖南也未等到第二日早朝,当即就将人贬至了净房,硬是当了后宫之事处置。
于是在叶时雨不知道的地方,多股势力正在借着他的由头产生一场博弈,但无论外头如何闹翻了天,这净房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整个皇城最污秽不堪的地方。
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四周,让人无所遁形,叶时雨一到这地方就几欲作呕,强忍着才没有在净房众人面前用手捂住口鼻,
但叶时雨没想到在净房也能碰到熟人,如今这儿管事的正是以前在浣衣局当过差的徐公公。
这徐公公也是个聪明人,心思来回转了几圈,却不知如何安排了这尊大佛,他这地方可没什么好差事,既怕轻了教人借题发挥,又怕重了万一叶时雨翻身后自己倒霉。
瞧出来徐公公一脸纠结,叶时雨环视一周,目光越过了众多看热闹的人,放在一个在池边背对着,用力洗刷净桶的人身上,
“徐公公,我就与那人做一样的活儿就好。”
徐公公顺着那青葱般的修长手指看过去,惊得压低了声音,
“叶公公可知那是谁?”
“我与他旧相识,自然知道。”
“他干的可是最脏最累的。”徐公公一脸为难,“而且您与他……”
叶时雨指的那人,正是温礼。
这在外人来看叶时雨虽说是身不由己,但也温礼也算是仇人相见,这要出了什么事儿可如何是好。
“徐公公尽管安排。”叶时雨依旧是一脸淡然,“您若真供着我,那我恐怕死得更快。”
徐公公哑然,他仔细回想着当初那个名字还叫小米的小太监,如何也不能与眼前这个人重合到一起,想当初在浣衣局时,自己也曾打骂过他,不过才五年的时间,这孩子却已起起落落多少遭。
不过好歹这孩子没记他的仇,徐公公想了想喜公公的传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见叶时雨执意要与他一道,徐公公只得换了温礼的差事,让他们去给洗刷过的净桶里铺上细沙木屑,这在净房之中算是个干净又轻松的活计了。
虽说是叶时雨主动要与温礼一起,可他二人日日干活起居都在一起,叶时雨莫说谈话,就连眼神也未给温礼一个,这样冷了几天,温礼果然沉不住气了,
“你把小殿下弄到哪里去了?”他四下看看无人,突然低声问道。
“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哪里?!”温礼虽极力压低着声音,却咄咄逼人。
“温公公只要耐心等着,总有相见那一日的。”叶时雨将手上的木屑拍打干净,目光冷然,“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温公公在宫中这么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温礼一个愣怔,继而脸涨得通红,嘴唇抖了抖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也在等那日。”叶时雨在温礼疑惑的目光中凝视着远方,
“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第51章
在齐王府的高长风,本计划着让罗维清再从中调和,想方设法地与黄铮易见上一面,可还未等到消息,齐地便出事了。
齐地本就常年干旱,此次更是已近百日滴雨未下,山中仅有的一些水源几乎都已干涸,耕地旱至龟裂。
去年的存粮基本已尽,而新种下的也因缺水而变得焦枯,昭示今年也有可能颗粒无收。
高长风一直以来都在筹集着赈灾粮,再有周山中扮做山匪的军队加以管控,还能大体上维持着,只盼着能赶紧下一场雨解了燃眉之急,也还勉强来得及再种一波粮食。
然而天不遂人愿,老天始终不肯舍下一场雨,而当齐王府外墙也开始出现了饿殍之时,高长风知道灾情可能已经到了难以控制的地步了。
但关于灾情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三道,可至今杳无音信。
“殿下,京中传来消息,说皇上一直说要定下赈灾方案再说,可一拖再拖至今也未成!”
“呵,他知道此事不能不管,但又不打算真的管。”
高长风冷笑,知道高靖南应是后悔上次将他放走,可也没想到身为一国之君,竟会用齐地数十万黎民百姓的性命为筹码来钳制于他。
“仓中粮食还有多少。”高长风知道此时已无暇嫌怨,赈灾救民才是当务之急。
“只余不到三分之一。”
“传令下去,开设粥场。”
最初谁也没想到能旱这么久,官仓和山寨中直接定量放粮,可如今仓中粮也告急,自然已不可再这样发放,只能熬制稀粥让灾民先行果腹。
齐宣府是齐地最大的城镇,也是齐王府所在,这日清晨城门刚开,一名身着布衣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应是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悲惨景象,面色十分凝重。
在路边蜷缩着的灾民也许久没见过穿戴如此整齐之人,不约而同的涌了上来,
“老爷给口吃的吧。”
中年男子十分为难地退了两步,他来的路上就忍不住救济他人,如今包袱里也仅剩半块干饼。
守城的一名小首领见状走了过来,替他解了围后拉他到了一旁上下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