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嘴碎的,皇祖母若是不喜欢就换掉。”高长风一派平静,“这种前朝之事皇祖母还是不要太过忧心了。”
“呵……”太皇太后苦笑,“当初皇帝这么多儿子,文韬武略各有千秋,怎么就没想到你这个无依无靠的才是最有心机的那个。”
“朕现下不想说这些。”高长风此时并不愿与她回忆什么当年,“皇祖母若是无事那朕就告退了。”
“取纸笔来。”太皇太后呼出一口郁气,缓缓道。
高长风闻言侧颜颔首,案几与纸笔很快就置于床榻之上,而后将太皇太后扶起。
只见她颤巍巍地握住笔,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将字写得稍微清晰些,不过短短十数个字,太皇太后写完已是累得闭上双眼,气喘吁吁。
“去将凤印盖上。”高长风扫了眼内容,吩咐一旁守着的太监。
“皇上!”感到高长风要走,太皇太后奋力睁开双眼,“哀家已劝薛羽束手就擒,求皇上放薛家一条生路吧!”
高长风停住了脚步,却未回头。
“当初但凡你们肯放顾家一条生路,便不会有今日的我。”
太皇太后一怔,微颤的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可直到身影已远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回到养年殿的书房,高长风看着这道字写得歪歪斜斜的懿旨,思索片刻后开口,
“司夜,你与杨子瑜会合,去将薛羽押解回来,若抗旨你知道如何办。”
司夜领旨,接过诏书便转身要走,身后一向干脆利落的以安脚步却犹豫了一下,手紧紧握住了剑柄,欲言又止。
高长风抬眸看了他一眼,
“说吧。”
“皇上,以安想与司夜大人同去坪州。”
以安一向少言,更是几乎从未提过什么要求,高长风与司夜都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你我二人若都离开,又致皇上的安危于何处。”
以安僵硬了一下,目露羞愧,跪下道,
“是以安无知,请皇上降罪。”
一时间书房沉寂无声,只有窗外那棵梨树上两只小雀儿在叽叽喳喳,高长风沉默了片刻对司夜道,
“事情办好后让杨子瑜与你一道回京,另外让谢松雪暂且住进他的宅子吧,添些人气儿。”
司夜领旨而去,独留以安一脸绯红地仍跪在原地,高长风缓步走到他面前将他拉起,
“现下顾家一案十分顺利,待薛羽归案后一切都可结束,你也可用回你的本名顾微澜。”
以安听到这个名字时只觉得一阵恍惚,顾微澜,这个本应属于他的名字却是极为陌生。
他依稀还记得幼年时爹娘唤他的乳名小满时的声调,而后更为清晰的记忆,是在污水横流,脏臭喧闹的集市之中,他与弟弟被绑在一起如牲畜般任人挑选。
在知道哭只能换来一顿打后,他们就只敢呆呆地坐着,两个原本被娇养的小少爷甚至不如路边的乞儿体面。
以安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个买主将他与弟弟一起仔细看了个遍,而后指着弟弟转身与卖家问价,就在那一刻他发现了买主腰上别着的尖刀。
当时满心只想着弟弟还小,不可以让他跟着这个坏人走,眼看着卖主将银两收入囊中,情急之中他使劲掐了弟弟的腿。
顾清鸿撕心裂肺的哭声果真让买主皱起了眉头,正当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也一起跟着哭时,这人却将手指向了他。
带他走的时候,这人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让他至今都不能忘。
“是你自己把自己送进来的。”
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顾微澜,而是寒冢中为了活命而拼尽一切的无名。
是的,在寒冢只有在血肉相残和任务中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名字。
被司夜找到时,他几乎已经要拥有名字。
然而他还是有了名字,一个希冀他以后能够平平安安的名字。
“顾微澜……”以安低声念着这三个字,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应是不配再有这个名字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杀过多少人,以顾家之风骨,又怎会愿意有这样一个骨子里都浸染了鲜血的后嗣?
“陛下赐我以安,今后便是以安。”比起顾微澜这个充满陌生感的名字,以安更让他觉得有所归依。
高长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并急于不逼他接受,
“时意他已入了翰林院跟着洛清许当了名侍书,虽只是个九品但也有了官职,你今后是想在禁军抑或参军都可以,自己也好好想想。”
以安闻言忽地抬首,原本被疤痕毁了的面容如今已恢复许多,果然如杨子瑜所言,虽不能全除,却淡到可以忽视。
他的五官本是清隽柔和,像极了他的母亲,只是这双透着戾气的双眼打破了该有的温润,
“以安只愿跟随陛下。”
明和殿的一棵大树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蹲在下头用树枝拨弄小虫,时不时地还嘀嘀咕咕,司夜一进殿门见着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不太想打扰到二人,可眼下他必须尽快出发赶往坪州,就只好开了口,
“殿下,谢大人。”
两个身影皆是一震,谢松雪扔掉树枝慌忙站起来,高楚昀却已经扑进了司夜怀中喊着要举高。
司夜微笑着将高楚昀高高举起,惹得他咯咯大笑,双脚乱踢,本离得很近的谢松雪边笑边向后躲了几步,
“还是大人厉害,我举几下就举不动了,殿下还要怪我没力气。”
这话就好像相识已久的旧友一般极自然地讲了出来,原本看着高楚昀的司夜目光转向谢松雪,嘴角含着的笑还清晰可见,谢松雪只觉得心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打到似的抽搐了一下,才又慌乱地见了礼。
司夜低头将高楚昀放下,再复抬头那抹笑意已经不见,原本还有些闹腾的高楚昀安静了下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道,
“先生您的脸怎么红了?”
第69章
谢松雪轰然一下,只觉得浑身的血直往脑袋上涌,这下连自己都清晰地感觉到耳根子要烧起来,想要辩解的话噎在口中,没脸讲出来。
空气几乎瞬间凝固,始作俑者却觉得无趣跑开了,独留二人尴尬地站在原地将脸各自别向一方。
“嗯……”谢松雪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人是要找殿下?”
“不,是有事找你。”司夜很快恢复常态,淡淡的疏离感再次横在二人之间,“大人一直在官宅内居住比较嘈杂,现下京中有一宅府空着,皇上方才下旨赐大人暂且居住,希望大人能静心教导殿下。”
世人皆知叶时雨已死于诏狱,他的宅府自然也收回充公,赐予皇子蒙师居住也无可厚非。
谢松雪目露惊喜,他现下所居的官宅的确是住的比较拥挤,忙谢过皇上隆恩,内心又有些小小的期待,莫不是司夜能带自己前去新宅。
“今日殿下学毕,于统领会来带大人前往,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大人!”谢松雪下意识地想留住司夜,可叫出口后又不知说些什么,只得讷讷道,“那麻烦于统领了。”
司夜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高楚昀跑了回来抬头看了看谢松雪,
“先生,您的耳朵尖怎么也是红的呢?”
谢松雪佯怒,捏了捏高楚昀奶乎乎的小脸蛋,心内却有些懊恼,既担心自己这点小心思被人看了去,又不免起了些不切实际的,小小的奢望。
在距京城西三十里外有座不算太高的山叫做岁山,因在山中发现了温泉,又距京城甚近,早在高长风皇祖父那时就在山上修了座行宫以供冬日皇家前往休养,只是后来的太上皇不好此道,距今差不多有近十年不有人曾去过了。
这里虽无贵人前来,可数十年来一直是有宫人们守着的,修缮打扫从未停歇。
行宫花园的深处有一片月桂树,时值八月,正是那金灿灿的小花开得茂盛之时,浓郁醉人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似乎只要打那儿路过一下,头发丝儿里都能掺进满满的桂香。
一个小太监抱着扫帚而来,挑挑拣拣地看着,像是好不容易挑下了一棵开得最茂密的,站在树旁掏出个口袋,仔细地将枝头上开的最好,最干净的那些桂花采入袋中。
而后将口袋扎好放在回廊内,又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散落的花朵,这些花沾了尘土,小太监将其扫于树根处,十分可惜地叹道,
“且归吧。”
扫完,小太监转身抬起头,恰巧一道阳光照在他的眼上,有些刺目的光线使他眯起了双眼,不由自主地用手遮在了额头,而后愣怔了一下,被钉在了原地。
“那你可愿归?”
来人微笑地看着他,在树影点点光斑之中,月白的长衫散发着幽幽的蓝色光晕,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眼。
周围一片寂静,二人就这样相对而立,霎时间天地万物如无物,能看到的唯有对方眼中喜悦与绵绵的情意。
“时雨。”
这两个字将还沉浸在恍然中的叶时雨拉了回来,他略显紧张地看了下四周才道,
“陛下,现在只有叶小米了。”
这个显得有些久远的名字让二人不自觉地都笑了起来,叶时雨向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下,在数尺之外将自己身上的尘土拍打一番,这才上前准备行大礼。
只是双膝刚刚弯下,一双大手就将他捞起,待恍过神之时脸颊已是贴在了朝思暮想的胸口上。
“别把时间都浪费在这种无用的礼数上。”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股酸酸胀胀的暖意充斥着心头,叶时雨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过高长风的后背,不敢丝毫用力,
“陛下怎会前来,背上的伤可好了?”
“本就不严重。”高长风坐在回廊之上,叶时雨站在廊下,二人此刻刚好齐平,都在细细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对方,
“气色好多了。”
“这里终日也没什么事,的确是个养人的地方。”叶时雨双眸含着忍不住的笑意,再没有了之前眉宇间挥不去的愁思与拘谨,这让他整个人隽秀中更是明亮了几分,
“而且自打来了这儿,便是什么事也不去想了,清清静静的甚好。”
高长风深深地望着让自己魂牵梦萦之人,细数而来,自打重逢以来似乎每每见面都伴随着谨慎与匆忙,惶然与苦痛。
就连互通心意之时也是在那阴森可怖的诏狱深处,如此想来便更珍惜眼下的暖阳拂身,金桂醉人。
当然更教人沉溺其中的,是眼前肯卸下所有心事,全然接受他的叶时雨。
枝头的雀儿叽喳地跳来跳去,远处还依稀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不知是谁先缓缓凑近,两双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贴在了一起,就轻轻地厮磨着,享受着相接的柔软,气息的交缠。
这样平静的,不急不躁的吻让二人心中皆产生了劫后余生般的满足,然而在这个吻逐渐加深之际,高长风却轻轻分开。
叶时雨微微颤动着双睫张开眼,眼眸中流转着疑惑,似乎是对他的离开产生了不满,
“时……”
轻声的呼唤被扑上来的唇堵在了口中,高长风呼吸猛然一滞,难得的被惊到浑身僵直。
之前总是既羞且怯的人环紧了双臂,一边尽力地让二人之间亲密无间,一边努力地学着与他舌间纠缠,急促的呼吸和紧攥着他后背衣物的双手,昭示了这个主动的人究竟有多紧张。
比起自己的攻城掠地,这如同孤注一掷的主动更让高长风心神激荡。
他知道他的时雨是得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敢这样,更是知道他此刻此地是真的抛却了心中所有的心结,仅仅因为他是高长风,是与他相互心悦之人。
原本想说的话就这样被抛诸脑后,高长风的身体微微后仰,享受着这难得一见的,略显笨拙的主动。
叶时雨几乎用了全部的决心才敢扑了上来,只觉得自己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却只得到了浅浅的回应。
他心中起了一阵气恼,当下起身退了半步,殊不知那双满载着情欲却夹杂着一丝嗔怨的眸子教人看了差点儿把持不住。
“时雨。”高长风只觉得眼下在行宫里的他如此灵动,好容易才忍下了将其纳入怀中再好好安慰一番的冲动,
“我这次来是真的有事与你说。”
渐渐褪去冲动的叶时雨此刻也臊了一脸,他将头深深低下,好容易才讲出了话,
“陛下,是有何事……?”
“以安。”高长风突然侧身向后吩咐着,“拿过来。”
这一声于叶时雨的震撼完全不亚于晴天霹雳,他如何也没想到以安竟然就在不远处,他只觉得脑袋发懵,耳边轰鸣,快速地抬眸瞄了一眼,果真见以安胀红脸着走上了回廊。
“这……!”何止脸红,叶时雨觉得自己浑身都臊得烧起了起来,想想刚才自己压着皇上亲的急切样子,平日灵巧的一张嘴像生了锈般,是张也张不开。
看出了他想跑,高长风一把将人拉住,
“你可还记得明天什么日子?”
忽然的一问让叶时雨一怔,他在这里日日悠闲,哪还记得算日子,见他垂眸暗自计算的模样,高长风将人扳正望着他,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明日乃是中秋佳节。”
叶时雨眉头微动,惊讶地抬起头,见回廊之中已无以安的身影,这才略定下些心神,
“陛下还记得?”
“自然记得,明日是你的生辰。”高长将抬起手,将叶时雨的头帽取下放在一旁,竟从身后取来一枚精巧的,小小的掐丝金冠,中间镶有一颗净白无暇的玉珠,华贵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