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弦青蓦然睁大双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
冷月高悬,江河奔流,星星水光随波流,点点血痕挂花根。
桥下河流,蔷薇丛中,本是平静无波,却忽而惊响一声,水中炸开一蹙水花,而后一只皮肉溃败的手指从水中伸出,一把握住了那一丛蔷薇花根,簌簌落下满地花瓣。
水中之人本是随波漂流,不知何时醒来,手指无力的在水中滑动,终于碰到了这一簇可供他借力的花根,便立刻用尽所有的力气握住,将自己从水流之中拖了出去,他已然奄奄一息,身上皮相因咒术发作而溃裂残缺,面目全非,双目却仍有不灭的生机。
然而他却已经精疲力尽,半条身子探出河水,便再没有力气,猛地趴在了河岸边,花丛下,吞吃无数泥土烟尘。
他停歇半刻,才艰难翻身,连忙吐出口中的泥水,力气散尽,便只剩下起伏不断的心胸表示他仍然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蒙双目之中映入一道雪白衣衫,他抬起头,看到一道若神明的人影停在自己的面前。
神明……
他张了张口,对眼前这道朦胧身影说;
“救我——”
头顶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
“中了咒术之人,尤其是这样狠毒的咒术,求死容易,想活很难。”
他晃了晃脑袋,只是不断的重复那两个字;
“救我……”
那道声音问;
“你想活,为什么?”
察觉到生还的希望,他奋力抬起头,脑海之中闪过无数的片段,他想说什么的话,然而没有力气,只能咬牙切齿的吐出四个字;
“我,要,报,仇……”
他说完之后,却没有得到回应,若非眼前那道身影仍在,他以为自己要被抛弃,可是这人也不做任何的回应……是不想救,还是救不了……大概是后者吧。
就在他心中满是失落的时候,他听到一声轻笑;
“我可以救你,但今日之后,我要忘掉你的一切,包括仇恨,做一个……”
莫挽真顿了顿,垂眸看着手中冰凉刺骨,却又沉重无比的木盒,盒内是两层寒冰,寒冰中间夹着一副完整而鲜活的人皮。
人间界出了一个喜好剥/皮易容的修行者,不知多少人遭他毒手,然而其人手段狠毒,行踪难觅,一时间人人自危,有人求到了他的门下,用了三天,莫挽真将这位剥/皮道人堵在老巢,将他剥/皮制皮的工具欣赏了一番,记录的各种秘籍手册翻阅完毕,甚至虚心请教了许多的问题,就在这位剥/皮道人以为莫挽真对此道动心,要和他做志同道合的伙伴时,莫挽真将他定身,而后拿起了薄薄的刀片,贴着他的皮肉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是要……用自己教给他的方法来剥自己的皮!
那剥/皮道人一阵惊慌怒骂,哭泣求饶,却完全无济于事,在莫挽真完整的剥下一个手指时,他整个人便忽而瘫软下去,再无任何的生机。
是活生生的被吓死了。
对待别人的方法用的自己的身上,竟然这么经受不起……未免太过于可笑了。
莫挽真居高临下的看了一会儿眼前这人的死状,才不无遗憾的叹了一口气,甚是无聊的扔掉了手中的刀片,让人将剥皮道人的尸体,与一些可证明其身份的证物带了出去,送给山下等待的众人交差,而后他便一把火将其老巢连带一应东西全都一扫而尽,只留下了一方保存人皮的木盒。
莫挽真对毫无任何技巧可言的剥/皮并无兴趣——他剑道顶尖,皮肉分离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没难度可言,不过倒是对剥/皮道人神乎其技的易容术有些趣味。
若要动手,总是先找一个合适的人来蒙上这层人/皮,归途路上,莫挽真思索这件事情时,便看到了从水中爬出的人,其身上没有完整的皮肉可言,那是咒术发作之后的状况,而且是极其阴狠的咒术,纵然侥幸逃生,然而皮/肉全毁,也绝无可能出现人前了。
莫挽真看了一眼木盒上简单记载的这具人皮的来历,又见那一丛蔷薇开的热烈,略想了想,才慢慢的说道;
“狡黠聪慧的少女,至于你的名字,就叫蔷薇吧。”
——
红烛高照,映衬苏幕遮的面皮更加的苍白,然而他眼中嘴角,却又露出了一点的笑意,那说不上是很大的欢喜,更像是一种心愿了结的欢喜。
屋内寂静,他挑开那朱红的盖头时,忽然便被新娘一把抓住了手腕,恰在此时一阵灯花爆响,叫苏幕遮心中一窒,打了一个寒颤。
第157章
◎或有一线生机◎
苏幕遮想要抽回手, 然而却被新娘死死握住,他不由得加重了声音质问道;
“蔷薇,你做什么。”
蔷薇将掀开一般的红巾一把扯开,抬起头带着怀念的扫视了一圈这布置一新的婚房, 最后看向眼前之人, 露出灿烂的笑容, 笑吟吟的回答道;
“做什么, 当然是给你下咒啊,师兄……阿不, 现在改叫你夫君了。”
苏幕遮的神色起初还带着戒备与迷茫,听着眼前之人声音由女生逐渐转变为男声,甚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便彻底变成了惊恐。
“你的声音……不是蔷薇,你是谁?!”
“好夫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认识我是谁了么”
蔷薇便哈哈大笑, 猛地松手,一脚将他踢了出去, 又说道;
“我的声音很奇怪吗?抱歉,很久没做男子,忘记男人该怎么说话了,不过——算啦,我现在还是喜欢做女子。”
她的声音又变回了娇俏清脆的女音, 然而带给苏幕遮的惊恐却半分没有消退,他收回手立刻要施加咒术, 却感到手上一阵刺痛, 那是被率先下了咒术。
叫他百蚁挠心, 千虫噬脉。
苏幕遮浑身泛起红色的血痕,他忍不住倒在了地上,来回的翻滚尖叫,却毫无作用。
蔷薇跳下床,俯身欣赏了一会儿他的惨状,感慨的说道;
“只是稍微露出一点昔日的习惯,还以为你会害怕恼怒呢,没想到夫君你竟然产生爱意,方寸大失,我以为当年为夺掌门位的比武,师兄竟然真的狠心杀我,是全然的恨我,没想到,师兄你的心中竟然对我还有可笑的爱意么,那当年将我从桥上推下的时候,师兄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吗?”
“啊啊啊——”
苏幕遮纵然有千万句话,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惨白的面容渗出血痕,蔷薇怜悯的看着他挣扎的惨状,说道;
“真可怜,顶着这张被咒术反噬时时刻刻提醒你技不如人的面皮,来做藏星派的主人,师兄你竟然也不嫌丢人,我看,还是我替你来做藏星派的主人吧。”
蔷薇欣赏够了,才伸出手一把拎起了他的衣领,将他拖在地上,直到拖出了婚房。
明月之下,成串的灯笼仍散发着灿烂的光辉,而在光辉之下,无数的藏星派弟子在庭院内东倒西歪,陷入深眠之中。他们的手腕之上全都显现出怪异的纹路,那是被施加了咒术。
蔷薇拖着苏幕遮的身躯,看了他们一眼,啧啧两声,摇了摇头,仍然慢慢的往前行走,又漫不经心的说;
“师兄啊,你还是那么小气又愚蠢。就算是你做了掌门,也不舍得教他们高深的咒术么,师尊说的没错嘛,藏星派交给你,只会败亡的更加快速,你那时候还愤愤不平,现在来看,师尊讲的还是留情,你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她一路拖着苏幕遮朝着藏星派历代掌门埋葬之地走去,又一面和庭院之中带来的弟子说道;
“我带他去拜拜师尊的牌位,你们今夜先睡下,明日开始给我干活。”
弟子便朝她不解的询问;
“姐姐,这不是深山老林,为什么突然要搬这里来?”
蔷薇停下脚步,看了过去,问道;
“你想死吗?”
弟子立刻快速摇头否认;
“当然不想!”
蔷薇道;
“那不就得了,比起来死,生活在这种地方,不是很好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又抬起头眺望整个藏星派,与更远处的深林,蔷薇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才轻声说道;
“这个地方,其实还是很好的,可是这个地方,也真让我难过啊。”
——
清风吹落无边花,细雨空留颊上痕。
忘禅寺后山亭内,谢舞容因为太大的震惊,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脚下一阵踉跄,便朝后倒去,若非被人扶起,她要跌落在地,饶是如此,她的身体也颤抖的厉害,她看着眼前的人,明明相貌也没任何的变化,却是那样的陌生,她开口说话,声音带着抽泣,害怕与伤心。
“稀奴,你长红头发的样子,不好看,换回来好吗?”
她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听从兄长的话,带着稀奴软磨硬泡叫上了云照初来到这一处花田游玩,那花田被围了起来,还有沙弥看护,据说是有毒的,但是因为过分好看,总是少不了有人过来观看。
只是今日谢舞容要来,所以清空了游客,却也只是让他们站在停下围观。
而在谢舞容欣赏那花田的时候,却忽而被云照初握紧了手腕,她心中惊喜,以为云照初终于被她感动,要说什么告白的话,然而云照初一脸戒备,一边拽着她悄声后退,一边眼睛盯着她的身后看。
谢舞容不明所以,带着疑惑回头去看时,便见稀奴仍是低眉顺眼的站在身后,然而他的发丝瞳孔,却全都变作了朱红颜色。
朱红……那是传说之中,魔族的特征。
而眼前这一片释恨菩提花田,可激魔气,可化魔心,虽然并未真正接触,却也足以让魔族现行。
无需再有任何人解释一句话,谢舞容已经明白跟随自己多年的侍从,究竟是什么身份,尽管,她并不想接受。
稀奴抬起头看着谢舞容,仍是十分顺从的回答,又说;
“我可以听小姐的话,小姐也可以听我的话吗?”
谢舞容目光凄婉的看着他,又移开视线,无措的看向身后的云照初,又看向更远一点的台阶上,走过来的几道人影。
那是周弦青与谢颂容。
谢颂容看着稀奴,仍是宽和的态度,说道;
“要舞容听你的话,灭谢氏,还是玄女谷?稀奴,能在我眼下安然无恙存活这么多年,你很令我刮目相看。”
“少主明察秋毫,稀奴不敢有丝毫差错。”
稀奴面向谢颂容,又看了一眼他身侧已经化出剑只的莫挽真,说道;
“正如今日,我只是稍微露出一点马脚,便叫少主再不会信任我,并且,要将我诛杀在此。”
谢颂容道;
“你既然知道,却不逃跑,是要自尽?”
稀奴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逃跑,是知晓少主令下,逃跑无用,而斗胆一试,或有一线生机。”
他的话音刚落,天地之间便弥漫无限红雾,距离最近的谢舞容最先遭受波及,只是她脚下生辉,而后被人重重一拉,顿时周身升起一方光辉闪耀的屏障。
那是云照初匆忙之间起的护阵,但是却也支撑不了太久。
冷冷琴音,渐渐响起,琴音弥漫之处,若有似无的法线将弥漫的红雾全都包括在内。
周弦青与谢颂容对视一眼,后者拨弄琴弦,周弦青便提剑向前,琴音随着他的身影一路率先驱散魔气红雾,叫稀奴无法沾染周弦青半分魔气。
琴声无边,剑光无限,所谓一线生机,不过是稀奴的妄想而已。
他从未见过谢颂容动手,心中与无数人一样以为谢颂容一心筹谋权术,修为却要差了一筹,他见周弦青与莫挽真同进同出,心中同样与无数人一样以为莫挽真是天道偏爱,举世无双,周弦青却是与他所在流光宗一样实力平平。
他能在多年前叫清蒲门内的弟子反目成仇,元气大伤,今日不过对付两个修为平平的人而已,也该是轻易的很。
然而他逃不出,破不了那琴声的蔓延,也躲不开,避不了璀璨光辉的剑光铺陈。
最终,他失去所有魔气,落在地面之上,周弦青的剑只抵在他的胸膛之上,就要了解他的性命,然而——他还有一个后招。
稀奴直直抬头看着周弦青,高声喊道;
“周道君!你果真对魔族这样毫不留情吗?!那你为何要包庇一个魔物!你今日若杀我,他日也敢杀被魔心侵染的莫挽真?!”
周弦青略略蹙眉,他有些意外稀奴竟然知道莫挽真此刻的处境,但是他垂眸看着稀奴,手下没一丝一毫的纠结,仍是坚定不移的刺穿了他的心脉。
耳侧琴声仍然缭绕,却逐渐低迷,宛若世上最为耐心的人,引导着仍然弥漫在外的魔气进入那花田之中,被灿烂绚丽的花田吞噬殆尽。
琴音落下的时候,谢颂容叹出一口气。
“你不想他死?”
“并非。”
谢颂容抱琴看着周弦青,眼中露出怜悯;
“只是我希望今日或可是你诛魔成名之日,所以——”
他顿了顿声音,好像是接下来的话说不出来,周弦青心生不安,下意识抬头,便见丛林之内,竟然出现无数的人影。
那些人是忘禅寺的弟子,是前来敬香拜佛的客人,是名门世家……
随着他们一点点接近,谢颂容带着叹息的声音再次响起,补完了后半句话。
“我讲忘禅寺出现了魔物,而周道君你与魔物势不两立,今日便将魔物引诱自此,将其诛杀殆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