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周弦青心中顿生无穷,他也顾不得不敢看莫挽真的神色,立刻抬起头看过去,失声道;
“什么意思?”
莫挽真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头脑的说;
“你仍然在恨前世的我。”
周弦青:……
周弦青张口欲要辩驳,却心中一片茫然,竟不知该怎么辩驳。
便听莫挽真继续说道;
“你恨我,恨我让你自废修为天下皆知,恨我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恨我让你不能用生魂鲛骨珠救你的师尊,那我全还给师兄好不好,生魂鲛骨珠已经给了你,叫你去救你的师尊,再来,便叫天下人来做见证,叫我自废修为,天下皆知,成为众矢之的。我做完这一切后,望师兄莫在恨我了,你这么执拗,若恨意还在,魔族再临,我怕你重蹈覆辙。”
周弦青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声音带上焦急;
“你疯了?!重生之事——难道说出来会比魔族出现更能让人接受吗?!”
莫挽真便翘了翘嘴角,轻松的说道;
“师兄放心,我既然是还欠师兄的债,自然是不会叫师兄为这种事情为难的。”
周弦青还要说什么,然而莫挽真却朝着他微微一笑,而后神色一凌,便拽起他飞身出去,越过庭院外聚集的人群,越过无数深林台阶,最终落在忘禅寺正殿前的高台上。
莫挽真眺望不远处的大钟,运转灵气奋力一击,便听见钟声响彻天地,久转不绝,那岂止是胆大跟到庭院前的人,乃至于此刻停留在忘禅寺的所有人群全都聚集而来。
不过多时,高台之下,已经聚满如浪潮的人群,他们仰望高台之上的人,有许多人疑惑,有许多人激动,更有许多人惊慌失措。
因为莫挽真身上萦绕丝丝缕缕的魔气,他的发丝也掺杂魔气入侵的血红之色。
周弦青伸手紧紧握住莫挽真的手腕,那是要将他腕骨折断的力气,他心中同样不解,却有更大的气恼与惶恐,他气恼莫挽真为一时意气,运转灵气,叫本拔除的魔气卷土重来,甚至更为猛烈侵入他的灵脉,前功尽弃,又惶恐莫挽真这几近于自毁的举止。
人群熙熙攘攘,在一阵又一阵的质疑声中,莫挽真横扫一阵剑气,顿时四下寂静无声。
却自然有人不肯放弃这样的机会,顶着会被诛杀灭口的风险,高声说道;
“莫挽真,你修为高深,自然看不起任何人,但你今日误入歧途,沾染魔气,也不得不死!”
又道;
“周道君,事已至此,证在眼前,难道你要庇护他不曾?”
莫挽真没理下面的人,周弦青也没看谁在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莫挽真,微微张口,呼吸起伏之间,觉得心如刀割。
在寂静又寂静之中,莫挽真的声音通达四野;
“今日我莫挽真,乃是流光宗弟子,我师兄周弦青,乃是是流光宗大师兄,我与师兄多年相交,情深似海。我不慎染了魔气,我师兄大公无私,自是不能包庇,却也心怀怜惜,不忍使我陨落,然而我却不能叫师兄德行有损,为人诟病,故而今日在此,叫诸位尽数见证,我既然沾染魔气,那便自毁灵台,脱离宗门,他日若人间界再有魔气沾染者,如何裁决,但看我师兄心意,不如我者,不配置喙。”
千万人引颈扬首,为莫挽真这样的话而震惊,却又不信他会自毁灵台——这正是以己度人,修行之人灵台犹如常人心脉,自毁灵台与自尽何疑!
况到了莫挽真这样的境界,莫说他自己不可能舍去一切,当真陨落又是人间界之大憾,质疑他是要看莫挽真也失落一次,却也从没想过因为这就真的能让莫挽真就此了断,甚至更多想的是,如何凭借此事,来束缚莫挽真,或自他身上得到什么退让的好处。
然而,事事总无常,谁又能猜得到莫挽真的心思。
莫挽真身上灵气越发萦绕浓郁,而后振袖而非,灵气尽散,天地之间顿生无边无际的大风,那风又凌冽无比,刮在皮肤面容之上,像是无数的刀刃划过,不得不让人裹衣掩面,运转灵气抵御。
这大风只叫围观之人肌肤生痛,却好像一直刮进去周弦青的身躯灵脉之中,他感到一阵灭顶的疼痛从灵台泛起,刹那间蔓延所有灵脉,连带四肢百骸,都若瞬间断裂一般,叫他头脑一片空白,又觉得痛不欲生。
周弦青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灵台开裂——而后,他有些迟缓的意识到,他的灵台仍完好无损,感到痛苦,是因为他与莫挽真之灵台互通,莫挽真自毁灵台,他自然感同身受。
周弦青有些仓皇的抬眼,见莫挽真衣衫飘荡,长发飞舞,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三千青丝做白发,无穷灵气转瞬逝,这并非是如抽空灵台那样,还可以灵气重生,而是真真正正,灵台尽毁,灵气尽散,再无修行的可能了。
而在他们皆看不到的地方,那满园桃花,与一夜之间不合时宜的绽放,终于又与此刻瞬间枯败成灰,悄然寂灭。
失神之中,周弦青感到鼻尖有一丝的凉意,接二连三,泛起更多的凉意。
周弦青怔怔的,迟缓的抬头,便看到雪花从天而降。
微弱的,散乱的雪末,在大风吹拂之中,逐渐变作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
他又怔怔的,迟缓的垂下眼眸,看着站在他对面的人,好像是莫挽真,又好像不是。
因为眼前之人已经没了任何的灵气,甚至也没了生机,距离的这么近,除却那冰凉的寒气,竟完全感受不到其余任何的气息。
莫挽真伸手拂去周弦青的手指,他的动作很轻,却仍然拂落了那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的手指。
莫挽真看着周弦青失神的样子,想要抬起手再碰一碰他,最终却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轻声道;
“师兄这次可以永远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而后,他便提着剑慢慢的走下了高台,朝着人群之外走去,他前行一步,前方围观之人便连忙朝后退去,为他放开道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神色在高台上下来回的流转。
周弦青站的笔直,一动不动,似乎是对莫挽真的离去毫无反应。
莫挽真也未回头,更没看围观的任何人。
他一步一步的朝前走着,在堆积的雪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剑只也未收起——或许是不能收起这华丽贵重的剑只,于是只能握着剑柄在地上拖行,发出微弱却又清晰的声音,在雪地上同样留下了一道蜿蜒曲折,深浅不一的剑痕。
慢慢的,慢慢的,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160章
◎就是……死去之事◎
周弦青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 他完全记不清最后到底发生了,好像那漫天的大雪落在他的脑海之中,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掩盖了所有的东西。
等他再次有了意识, 清醒过来, 他已经回到了流光宗, 坐在了师尊床前,抬起头看着窗外, 那是白茫茫一片,仍然下着好像不知尽头的大雪。
师尊躺在床上,苍老许多,却很有生机,师叔站在一旁,脸色更加生硬, 床前跪着一个少年, 却是强装镇定之下,满目惊慌。
他跪在地上, 砰砰磕头,诚心说道;
“道君大人!宗主大人救我一命,我父母说,我这条命是神仙给的,我该一生侍奉神仙, 才算能报答救命之恩。”
周弦青神色飘忽的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的说道;
“师尊救你, 自然是要你好好地活着, 不是为了逼迫你做什么, 也不需要侍奉之人,你——下山去罢。”
那少年紧紧抿了抿唇,又连忙摇头说;
“我——我也是自愿跟过来的!我是被宗主大人舍命救活的,我也想做一个可以随时救别人的人!”
周弦青道;
“你想救人,那你应该去找修行医术的人。”
少年接连遭受拒绝,心中知晓自己并不受这位道君的欢迎,然而他既然都跟到了这里,怎么能说回去就回去。
于是仍抬起头,眼神坚定的说;
“我想报恩。”
周弦青却不想再听他说话,也不想看他一眼,只是摆了摆手,说;
“不必多说什么了,想报恩,下山去好好过活便是报恩,想救人,去找医修拜师,想修行,去外门历练,你自有你的去处,不必在此和我说你的初衷。”
那少年便若被霜打的茄子,愣愣的看着眼前这高高在上,冷淡无比的道君,那与其他弟子和他说的大师兄的形象完全不同,并无半分温煦可亲,过了一儿,才强忍心中百般难忍心绪,磕了一个头离去。
却仍未得到周弦青一个关注的神色。
或者说,自他回来之后,便再没关注任何弟子,他一如既往来做大师兄该做的事情,似乎一切没变。
但是却也变得太多。
周弦青伏案批过一应书信,觉得劳累,便想出去走走,却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只能沿着曲折走廊漫无目的的游荡。
路经拐角时,还没等他拐过去见人,便先听到了一阵阵大惊小叫的声音传入耳中。
“莫师兄死的好惨!”
“哪个莫师兄?”
“还能是哪个莫师兄——当然是……”
当然是,莫挽真……
可是,莫挽真怎可能会死!
周弦青心中一跳,那连绵阵痛似乎又从灵台蔓延,他却神色未变,只是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的听几位弟子的交谈。
“当然是莫挽真……莫师兄,他死的也太惨了一点,先前都以为他这么得天道偏爱,要么飞升成神,要么死,也是死在比他更有天赋的人手中,或者绝妙的计策之下,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死在阡穷街陋巷,一群街头混混的乱棍胡打之中啊。”
“你疯了!说这样的疯话,莫挽真虽然没了修为,也说不再是咱们流光宗的弟子,可是他不是本来外面就有很多他自己的势力,而且他那种人——就算是灵台碎裂成了常人,怎么会死的这么狼狈,谁敢动手。”
“一开始当然是没人敢对他动手,名门世家的人碍于名声不敢动手,但是那些混混散修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知道这世上顶有天赋的人落魄啦,便作死去打他,可是莫挽真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也不做任何的反抗,也没有任何人来帮他,然后,其他人也都试探着动手。”
“而后,便很多很多的人都来打他了,能打过天下第一人,天道过分偏爱的人,说出去可不也是一笔谈资,更何况里面还混杂多少对他心生嫉恨之人……最后有名门世家的人得到消息去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是想救还是也想动手,不过那也没意义了,反正找到的时候,莫挽真已经死无全尸,面目全非啦。”
“还有他那一只剑,也全被人扣掉了金银珠宝,若不是剑体没人敢要,只怕也要被人拿去挡掉,不是,好像真的有人捡走了。”
“岂止!名门世家明面上对他的离去十分惋惜,暗中可全都已经开始了清洗之事,凡是可能与莫挽真有关的弟子全都被束缚或者诛杀,就连用来联系的地点也全都被人去找麻烦了,不过,好像那些地方,早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有这么惨……如果大师兄知道,该多难过——大师兄是不是还不知道?!”
这实在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一阵的静谧之后,又有人说;
“这件事情,可是要去和大师兄说?”
“你说吗?我可不敢。”
“谁先得到这个消息的谁说啊!”
一阵推搡之中,几位弟子似乎有了移动奔走的迹象,周弦青无声转身,轻飘飘的离去了,待到有弟子奔跑过来,也只能看到廊下空荡荡的一片,只有雪末被寒风吹拂着打转。
夜晚之时,周弦青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莫挽真一步步的走在路上,许多人来使各种武器对付他,他丝毫没有反抗,最后躺在血泊之中,面目全非,衣衫凌乱,身上是不同刀剑穿刺而过的痕迹,教他身上再无一丝完肉,血污渗透进去,凝固而成污黑的痕迹。
任凭谁能猜想,莫挽真竟死的这样狼狈可笑。
周弦青猛地坐起,先觉大汗淋漓,而后一阵瑟缩,再无任何睡意。
他坐在黑暗之中,唯有窗户映照一片洁白雪色。
周弦青起身,披上一件外衣,便打开了门走出去,门外仍飘飘荡荡的下着大雪,远山近水,皆是雪白一片。
大雪一连下到今日还未有停歇的时刻,似乎要下到永远,他看着天色由暗转明,落雪仍然未停,才落寞的转身回去屋内。
第二日一早,水芝便小心翼翼的找了过来,看着周弦青专心案牍,似乎心情不是很糟糕的样子——应该是还没听说吧,又给自己狠狠的鼓劲,才试探的说;
“大师兄,莫挽真莫师兄……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周弦青手下一顿,便在纸上落下一道墨痕,他看着这被污染的纸张,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索性搁置一旁,又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淡淡说道;
“他能有什么事情。”
水芝实在觉得这是一个太艰难的事情,但是其他人都不敢说,也只能自己上了,毕竟也不可能瞒住大师兄一世。
“就是……死去之事。”
水芝说话的是,周弦青酒冷冷的看着他,让他甚至连莫挽真的名字也不敢说,只能含糊掠了过去,最后四个字的声音,更是轻若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