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最重要的,是陈慎之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哗啦!”陈慎之一展玄色袖袍,肌肉匀称的腰板挺直,端坐在小案面前,不由分说,捏起一片濯藕放入口中。
濯藕入口清脆,爽口却不艮牙,鲜嫩多汁,藕片煮制的恰到好处,濯汁透亮咸香,配合着藕片的甘甜,鲜香气息层层递进,十足开胃。
陈慎之的眼目微微睁大,即使在面对田儋的绞杀之时,陈慎之都未曾如此惊讶过。
“脆藕的滋味儿……”陈慎之轻声自语:“原是如此。”
赵高在殿外伏侍,眼看着时辰夜了,若是陛下不用膳食,饮食在殿内过夜,必然滋生味道,惹得陛下不快。
赵高小心谨慎的趋步入殿,恭敬作礼,叩在地上:“陛下……”
他的话才说了一个开场,后面的言辞尚未脱口,愣是硬生生塞在了嗓子眼儿中,方才还说无心饮食的陛下,这会子竟然一手执着舀羹的小匕,一手豪爽的捏着煎焖乳鸽,承槃牙子上一溜儿的鱼刺鸡骨,还将煮菜中俏味的葱薤挑到了一面儿晾着。
“陛、陛下?”赵高一脸空白的杵在当地。
陈慎之口中咀嚼着皮焦肉嫩、油滋滋的烤乳鸽,听到眼前这寺人称呼自己为“陛下”,并不惊慌,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食得依然是云淡风轻,八风不动,四平八稳,十足有大家风范。
将烤乳鸽的骨头轻轻往案上一撂,陈慎之还不忘了拿起帕子,拭了拭嘴唇,净了净双手,随即双目平视赵高,淡淡的道:“这炙食,还有么?”
“啊……啊?”赵高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打了个磕巴,仗着胆子询问:“陛下……您、您说什么?”
陈慎之轻轻抬了抬下巴,重复道:“这炙食,还有没有?”
“有、有!”赵高这才听明白,陛下问的是这炙烤的膳食,当下一打叠的点头,忙叨:“有,有有有!小臣、小臣这就为陛下取来。”
“等等。”
赵高刚要离开,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咕咚跪在地上,砰砰叩首,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陈慎之平静的道:“并无什么大事,只是叫你多取一些来。”
“是、是,小臣敬诺!小臣敬诺!”
陈慎之素来无知无感,今日头一次食到了食物的滋味儿,嗅到了食物的芬芳,烤乳鸽入口火热烫舌,濯藕则是清爽甘凉,恐怕在陈慎之心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吃食更大的事儿了。
不一会子,赵高并着一众寺人,将膳房做好的膳食全部端进来,零零总总摆了三张案子。
牛炙、豕炙、鹿炙、炙鸡、煎焖乳猪、煎焖鱼、煎焖兔、牛濯胃、牛白羹、笋白羹、鲍鱼羹等等,各种美味数不胜数。
陈慎之理了理玄色的衣袖,看着眼前摆得满满当当的吃食,唇角轻轻一挑,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赵高看着那笑意,没来由打了个寒颤,只觉从头冷到了脚趾尖儿,心中七上八下。平日里的陛下已然十足高深莫测,琢磨不透,不知为何,赵高总觉今日里的陛下,比平日增加了一个“更”字儿……
——
嬴政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穷酸羸弱的读书人,且还是正在被人捏着下巴欺凌的羸弱书生。
天边鱼肚白,朝阳缓缓升起。嬴政缓缓睁开眼目,入目是峄山离宫巍峨考究的装饰,盘龙髹漆屏风、透雕祥云虎脚大案,一切如常。
“果然是梦,”嬴政缓缓吐出一口气,自嘲一笑:“朕竟做了如此荒诞之梦。”
他的话音到此,眼目一顿,在旁边的小案上卡住,不由蹙起眉头,一双剑眉紧紧锁住,眯了眯狭长的狼目。
三张小案并在一起,嬴政昨夜一口未动的膳食,此时此刻变得杯盘狼藉,鸡骨鱼刺仿佛尸骨堆积而成的江山,煎焖乳猪的承槃泞着一层厚厚白白的猪油,盛汤的小匕上挂着葱丝薤叶儿。
“嘶……”嬴政看着这些残冷剩饭,不知怎的,只觉得自己胃中隐隐不适,下意识用掌心捂住胃部,嬴政心中一惊,平日里肌肉流畅,没有一丝赘肉的胃部,此时此刻鼓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嬴政只觉匪夷所思,心窍猛跳,胃部愈发的不适,隐约发堵,撑得甚至想呕,当即朗声道:“赵高!”
“陛下!陛下!”赵高听到陛下的喊声,赶忙趋步跑进来,应声道:“小臣在,陛下您吩咐!”
“这是怎么回事?”嬴政剑眉怒挑,指着小案上的残羹剩饭,另外一手还不忘了用掌心捂着自己发堵的胃部。
“这……这……”赵高被嬴政问得直发懵,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陛下……这……您昨日胃口甚佳,这是让……让膳房特意加的膳食啊。”
赵高素来善于察言观色,眼眸一转道:“陛下可是昨日用了太多夜食,胃中不适?小臣这就唤医官前来!”
“且慢。”嬴政愈发的奇怪,心中盘旋起诸多疑问:“你说这是朕……让膳房加的夜食?这都是朕一个人食的?”
赵高不敢欺瞒,回话道:“回陛下,正是如此啊!陛下昨日夜里倏然食欲大开,就连陛下素日里不喜,嫌弃油腻的豕炙和煎焖乳猪,也食了许多!”
豕就是猪的意思,豕炙其实就是烤猪肉。
朕这是癔症了么?嬴政捂着自己的胃,道:“许多,是多许?”
赵高跪在地上,颤巍巍举起一根手指,颇为犹豫的道:“煎焖乳猪……一整头。”
嬴政:“……”
第4章 羊入虎口
冷风拍打着窗棂,合不严实的室户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然,陈慎之并未感觉到寒冷。因着陈慎之是一个无知无感之人……
“原来是梦?”陈慎之慢慢抬起头来,举目杯盘狼藉,残羹剩饭洒了满地,一口破旧的棺材与奢华的屋舍格格不入。
陈慎之低头看了看自己个儿,素色的白袍,又抬头看了看室户的方向,户外隐隐鱼肚白,灰蒙蒙的一片。
天亮了。
原来一切都是做梦。
陈慎之记起来了,昨日田儋等人走后,他被关在屋舍中不得自由行动,陈慎之这人因无知无感,所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平日里心很宽,突然感觉困倦袭来,找了个干净的小案,趴在案上便睡了。
为了检验是否是梦境,陈慎之目光平静的盯着案几上的残羹冷炙,抬起手来,捏了一片与梦中相似的濯藕,缓缓放入口中。
白板一样的触觉,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触觉,因为毫无感知。白板一般的味觉,那亦根本不能称之为味觉,因为陈慎之体会不到任何酸甜苦辣。
“果然……是梦。”陈慎之轻微感叹了一声,将濯藕扔下,擦了擦手。
嘭——
舍门突然从外打开,大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险些反弹回去。
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打头的便是陈慎之现在的便宜族叔——田儋。
田儋身后跟着他的两个跟班儿昆弟,两人均是人高马大,年长一些的名唤田荣,年少一些的名唤田横。
陈慎之平静的抬头,目光淡淡在三人身上扫视了一眼,不由挑了挑眉。
田儋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大家风范,仿佛一个慈爱睿智的老者,而田荣和田横则……
田荣眼睛上一片乌青,好像在扮演大熊猫,田横唇角裂开,走进来的时候还一瘸一拐,均是挂了彩。
陈慎之奇怪的看了二人一样,道:“二位小叔这是?”
田荣与田横突听陈慎之与他们说话,均是吓得一个激灵,尤其是田荣,田荣下意识双手抱头格挡,两手举了一半,又因着实在太过丢人,硬生生止住。
陈慎之可不知,昨夜他入梦食了一整头豕炙,与此同时,始皇嬴政与他同时入梦,变成了陈慎之。赶巧不是,田荣带着田横前来欺凌陈慎之,还当“陈慎之”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儒生,后果可想而知……
田荣想起昨日的事情,如今还心惊胆战,眼睛暼着温文尔雅的陈慎之,心窍一抖一抖的想,好一个幼公子!真真儿好得紧,心机如此深沉,装作手无缚鸡之力,故意来羞辱与我,此子当真深不可测!
田荣与田横又不好说自己是被陈慎之打的,田荣只得尴尬道:“不、不小心摔的。”
陈慎之随口一问罢了,他也不甚关心这两个小叔,眼看着田荣没说实话,却也没有追问。
田儋倒是没多想,一脸虚伪慈爱的道:“贤侄,嬴政泰山封禅,如今已经到了峄山,不日便会到达泰山,时不我待,齐鲁的儒生博士已经全部赶往泰山,贤侄也快快上路罢!可别误了时辰。”
秦始皇泰山封禅,第一步是峄山。峄山虽然不是东面最高的高峰,但峄山人杰地灵,素有灵山之称,秦始皇需在峄山立碑,将大秦的功德上禀神明,如此一来才有资格前往泰山封禅。
自古以来封禅诸多,春秋时期一百多个诸侯国,到了战国末期,秦始皇灭六国统一天下,这东西南北四海五湖,曾经有多少诸侯国,便有多少风土人情,便有多少种封禅的讲究。
秦始皇上位之后,需要统一封禅流程,让天下人均承认他的封禅,所以嬴政特意从朝中带来了许多儒生博士,并广招齐鲁之地的儒生齐聚泰山,共同商讨封禅大计,务必要草拟出一个隆重庄严的封禅大典。
陈慎之主动提出,伪装成齐鲁之地的儒生博士,前往泰山,刺杀秦皇嬴政!
田儋恐怕迟则有变,催促道:“贤侄你放心,你的家眷,叔父必会尽心尽力的照顾,你无需顾虑什么,安心且去便是了!等你刺杀成功,便是我大齐复国之日,叔父一定推举贤侄成为我大齐新王!”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田儋无非是让自个儿去送死,陈慎之心里比明镜儿还清楚,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道:“可以上路了么?”
田儋险些被陈慎之一句话噎死,这分明是送死之事,田儋还以为陈慎之会百般推搪,拖延时机,找其他借口拒绝。
田儋面色尴尬,挥了挥袖袍,道:“这是叔父的一点儿心意,去泰山的银钱与干粮,路上带着……是了,贤侄一人上路,叔父心中着实不安,你这小童也可带上。”
田荣和田横立刻将一个少年人从舍门外推搡进来,那少年便是昨日里见到的小童詹儿,按照陈慎之的记忆,詹儿一直跟在他身边伏侍。
詹儿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应该便是上路的包袱,因着害怕田荣和田横的人高马大,也不敢言语,小身板儿瑟瑟发抖。
田儋虚伪的笑容慢慢扩大:“我送送贤侄。”
“不必。”陈慎之平板的拒绝:“上路罢。”
说罢,率先走出摆着破棺材的屋舍,大步离开田宅。
“公、公子!等等詹儿!”小童詹儿抱着包袱,赶紧大步追上去,与陈慎之一同离开田宅,渐渐消失在泥土的小路上。
田荣此时眼眶还隐隐作疼,伸手想摸,又不敢摸,低声对田儋道:“大兄,就这么让他去泰山?不怕这小子跑了?弟弟这就派人暗中跟上去!”
“哼,”田儋冷笑一声,挥手道:“不必如此费力,我早已在他的身边……安排了眼线。想跑,哪有这么容易。幼公子啊幼公子,谁让你才是齐国的名正言顺呢,别怪老朽心狠手辣了……”
夜色渐渐浓郁下来,野间篝火噼噼啪啪。
小童詹儿将篝火点燃,用木枝戳了戳冒着黑烟的火星,将行囊中的干粮锅盔拿出来放在火上炙烤。
陈慎之坐在一边儿,目光平静的凝视着跳跃的火焰,无论是冒着黑岩的火星,还是硬邦邦的炙烤锅盔,对于陈慎之而言,都无法带来任何感知。
“公子……”詹儿说话声音很小,柔弱弱怯生生的,将烤好的锅盔小心翼翼的递给陈慎之:“公子,请食。”
“呀,公子,烫!”
陈慎之伸手去接锅盔,引来詹儿一声惊呼,低头一看,自己捏住锅盔的指尖微微发红,不过陈慎之根本没有感知,无法感觉到烫手的温度。
“无妨。”面对詹儿的着急,陈慎之倒是显得“事不关己”,只是捻了捻自己发红的指尖儿,不甚在意。
“公子……”詹儿又开始炙烤另外一块硬邦邦的锅盔,左右看了看,声音更是怯生生,弱气的道:“公子真的要去泰山?这……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谁不知道,那秦皇想要杀死公子以绝后患,断了咱们大齐的根源,公子这般前去,岂不是……岂不是送死么!”
陈慎之没说话,目光微微晃动,打量着怕事儿的詹儿。
詹儿又道:“要不然……公子,我们、我们还是逃走罢?”
“逃跑?”陈慎之总算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轻飘飘的慵懒,好似说话不喜用劲儿,给人一种傲慢与清高的错觉。
陈慎之轻笑一声,笑容儒雅中透露着一股清俊,配合着他俊美的容貌,果然是翩翩佳公子。
在这年头,“公子”二字,可不是随便叫的,公侯的儿子才能唤作公子,陈慎之乃是齐王幼子,因此是齐国公子。
陈慎之没来由的一笑,把詹儿给笑懵了,詹儿眼眸乱转,嗓子轻轻滚了一下,道:“公子……您笑什么?可是詹儿说了什么可笑的话,惹公子您笑话了?”
陈慎之也学着詹儿的动作,拿起一根木枝,轻轻拨弄着篝火的火星,淡淡的道:“詹儿,你不觉奇怪么?”
“奇怪?”詹儿反问。
陈慎之道:“我虽有家眷在田儋手中,然詹儿你不觉奇怪么?刺杀秦皇何等大事,田儋只是扣留了我的家眷,却不叫人跟随押送,他便不怕……我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