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豹“不动声色”,脸上露出悲怆的神色,道:“陛下!请陛下三思啊!那毕竟……那毕竟是罪臣的幼弟,幼弟不懂事儿,还请陛下饶他一命!”
嬴政没有说话,侧头看了一眼陈慎之。
陈慎之施施然的走上一步,拱手道:“魏公子宅心仁厚,当真是我等楷模。陛下也是考量到了魏公子的仁心,还请魏公子你放心。”
“什么?”魏豹不过假模假式的哭丧一番,听到陈慎之这话,登时有些发懵,怎么回事?
陈慎之微笑道:“请魏公子不必伤心,陛下虽要处置掉冥顽不灵的魏詹,但已然答应慎之,三日为期,若是三日之内,魏詹真心归顺,便可同留魏詹一命,到那时候,魏公子一家团聚,兄友弟恭,不必再受手足分别之苦。”
“是、是这样啊……”魏豹当真再也笑不出来,他做做样子罢了,哪里想到嬴政真的这般“宅心仁厚”?
嬴政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什么样的勾心斗角没见过?看到魏豹这表情,便像是看热闹一般,与陈慎之来了一个双打,道:“魏公子,可是欢心坏了?”
“是。是啊!”魏豹磕磕巴巴的道:“当真是欢心坏了!陛下仁心,必然是大有为之君主,往日里是罪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陛下……陛下原谅。”
“都是一家人,”嬴政说起伪善的话儿来,一点子也不嘴软,笑道:“何必这么多礼节拘束呢?不要拘束。”
魏豹心情坏到了极点,当真笑不出来了,脸上挤出了褶子,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后面大家又寒暄了几句,魏豹总是心不在焉。
嬴政终于放行了,道:“明日还要赶路,这些日子魏公子受苦了,多多歇息,也准备准备,回都城之后,朕便正是册封魏公子。”
“谢陛下!”魏豹心中有事儿,心事重重的,不想过多寒暄,嬴政现在放人,魏豹求之不得,赶紧谢恩之后退下。
魏媪一看这场面,目光追逐着离开的魏豹,似乎想要和魏豹说几句话儿,便一脸善解人意的道:“陛下,妾不便打扰陛下繁忙要务了,妾先退下了。”
嬴政点点头,魏媪迫不及待的来了营帐,追着魏豹去了。
魏豹在前面心事重重的走着,魏媪从后面追上去,低声道:“二公子!二公子!”
她唤了好几声,魏豹这才听清楚,定眼一看,道:“是你啊。”
魏媪做贼一般,低声道:“二公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魏豹本就心事重重,被魏媪这么一说,吓得一个激灵。
魏媪道:“看这样子,陛下必然是想要同时饶过幼公子,可不是大事不好么?”
魏豹眼眸晃动,口中道:“你不要瞎说,詹儿乃是我的三弟,如今陛下有心饶过三弟,乃是好事儿一件。”
“二公子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魏媪道:“二公子可别忘了,我可是把你从牢营中救出来的人,说白了咱们是一条船上之人,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魏詹归顺秦室,对你我都不好,何必多此一举呢?”
魏豹眯起眼目,阴森森的打量魏媪,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魏媪更是压低声音,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这才悄咪咪的道:“我听说,陛下将劝降魏詹的事情交给了那个新上任的膳夫,那膳夫乃是昔日里的齐国公子,没什么太大的本事儿,但是能说会道,灵牙利齿的,若不是如此,怎么能被荀卿收为弟子?这连荀卿都看走了眼,更别说一个小小的魏詹了!魏詹始终年轻,耳根子又软,说不定那膳夫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服魏詹归顺?那到时候谁也不好过……不如……”
魏媪冷笑一声:“二公子用一些手段,早早了结了魏詹,也免得你那弟亲受折磨之苦,不是么?”
“你!”魏豹吃惊的道:“你竟是让我杀死弟亲?!”
魏媪掩唇娇笑,道:“二公子呦,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您到底是什么人,我打算将女儿嫁给二公子之时,早就门清儿了,何必如此呢?”
魏豹慢慢收敛了吃惊的神色,面容变得阴狠起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让我杀死自己的弟亲!这话若是传出去,世人将如何看待我这个魏公子?”
魏媪低声道:“二公子放心,此事暗中进行便可,陛下将这事儿交给了那个什么也不是的膳夫,他一个膳夫能懂什么?凭借二公子的功夫,偷偷做掉魏詹神不知鬼不觉,之后的事情,陛下必然治那膳夫一个渎职之罪!”
魏媪心底里算盘打得响亮,其实她哪里是为了魏豹考虑?不过是想要借机会,假借魏豹之手,报复陈慎之罢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会挑唆魏豹给自己当枪使。
魏豹思量了良久,魏媪催促道:“二公子,时辰可不等人啊!别到时候,你拿魏詹当兄弟手足,小公子却在背后捅你一刀呀!”
魏豹本就心狠手辣,耳根子又软,听不得旁人嚼舌头根子,如今魏媪尽说风凉话,魏豹心里头七上八下,当即把心一横,冷笑道:“谁也……别想挡我的路!”
魏媪见他发狠,立刻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二公子,这才对嘛!”
魏豹在营中没有什么人脉,他魏国的死士也全都被扣押了起来,因此想要动手杀死魏詹,只能魏豹亲自动手。
当日魏媪便与魏豹合计了一番,这杀死魏詹最碍事儿的,便是公子婴了。
公子婴负责守卫魏詹的营帐,他乃是大秦第一“死士”,出了名的不要命,有他在魏詹的营帐外面,保证不能成事。
但魏媪摸清楚了公子婴的底细,这公子婴就算是一刻不离开,也有需要用食的时间,魏媪将这个时辰暗暗记下来,告知了魏豹,就等公子婴离开,便让魏豹动手。
夜色慢慢爬上天际,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正是晚食之时,公子婴因为负责戍守,晚食用的比一般人都晚,等夜色浓郁,这才离开岗位,前去用食。
公子婴堪堪离开,便看到一道黑影立刻从远处闪出来,想必已然等候多时了,快速从营帐后面,避开巡逻的甲兵,窜入软禁魏詹的营帐之内。
营帐之内静悄悄的,没有点灯,黑压压一片。
魏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面朝里,背朝外,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然熟睡。
那黑衣人不是魏豹还能是谁,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摸近魏詹,露出来的一对眼睛闪烁着狠辣的光芒,猛地扬起手中的匕首,“唰!!”狠狠向下一扎。
当——
与此同时,便听到一声金鸣,一道冷光突然从营帐门口打进来,直击而来,巨响之下,将魏豹手中的匕首直接击落。
匕首“哆!”一声打飞出去,直接扎在旁边的榻牙上,根本没有刺中魏詹。
魏豹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虽然营帐中昏暗无比,但那人走进来,正好打起营帐帘子,篝火的光线从帐帘子的缝隙钻进来。
是公子婴!
公子婴竟去而复返,便好像……
便好像提前知道魏豹会来行刺一般!
魏豹想要逃走,“啪!”一声,哪知道榻上之人突然动了,一下翻身而起,猛地扣住魏豹的手腕。
魏豹低头一看,因着此时有光线的缘故,魏豹终于看清楚了那躺在榻上之人,之前他背朝外面朝里,魏豹先入为主便以为他是魏詹,哪知道对方根本不是魏詹。
“是你!?”魏豹因着太过吃惊,一嗓子喊了出来。
竟然是齐国公子陈慎之!
不,其实不然,魏豹哪里知道,如今天色已黑,陈慎之的躯壳里并非是真正的陈慎之,而是大秦的一朝之君,统一天下的秦皇嬴政!
嬴政眯起眼目,一把扣住要逃的魏豹,魏豹眼中杀意迸起,劈手去打嬴政,他还以为对方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儒生,一掌挥过去,嬴政却快速侧头闪过,打空了!
魏豹更是大吃一惊,这文弱的小白脸,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嬴政如今乃是陈慎之的躯壳,说深藏不露的确有的,但因着身子瘦弱,力气不大,只能用巧劲儿。
饶是如此束手束脚,嬴政和公子婴两个人对付魏豹,还是绰绰有余的。
嬴政一把掀起榻上的被子,兜头朝着魏豹扔去,魏豹连忙闪避,被子一晃挡住了视线,紧跟着“咚!”一声巨响,胸口直接挨了一脚,竟然被一个“小白脸”给踹翻在地。
哐啷——
魏豹砸在身后的案几上,直接摔了一个王八大翻个儿,公子婴已然抢上来,“唰!”扒开佩剑,直接架在魏豹的脖颈上。
魏豹想要逃跑,已然来不及,登时一脸死灰的僵硬在地上。
“好生热闹啊。”
就在此时,有人打起了营帐帘子,跫音鱼贯而入,打头的竟然是九五之尊的陛下。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时的陛下,瓤子里其实是文弱儒生陈慎之。
陈慎之负手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容,笑眯眯的道:“大晚上的,这般热闹,上演哪出儿啊?”
嬴政见到陈慎之一脸看热闹的走进来,险些翻个白眼送给他。
这事儿还要从半日之前说起。
当时嬴政召见了魏豹,魏豹与魏媪离开之后,陈慎之并没有离开,还请嬴政帮个忙,友情出演一番。
陈慎之早就料到,魏豹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对魏詹痛下杀手,但魏豹又素来谨慎,所以魏豹袭击魏詹之时,多半陈慎之与嬴政已然对换身体,所以陈慎之请嬴政帮这个忙,让嬴政假扮成魏詹,躺在魏詹的营帐中,等着魏豹前来偷袭。
嬴政一听,简直七窍生烟,这天底下,陈慎之绝对是头一个,胆敢让陛下作为诱饵,去钓匪徒的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嬴政竟然答应了。
因着陈慎之笑眯眯的说了一句——若是能令魏詹死心塌地的归顺,顺便抓住魏豹的小辫子,陛下才是最大的收益人,绝对不吃亏。
是了,嬴政看着营帐中一片狼藉的场面,收回漂远的神识,朕并非由得陈慎之这小子胡来,朕不吃亏,因而才陪着陈慎之这小子胡闹。
陈慎之顶着嬴政的躯壳走进来,故作惊讶的道:“哎呦,这是谁啊?这么大胆子,这是前来刺杀啊,还是前来劫囚啊?”
他挥了挥手,很有派头的道:“摘下面巾,朕倒要看看,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公子婴长剑一挑,根本不用动手,“唰!”直接挑掉了魏豹的面巾,完全意料之中,果然是魏豹无疑。
魏豹的脸面袒露在众人之下,当即眼神晃动,一时根本找不到任何词汇来狡辩,这根本便是“抓奸在床”,再无狡辩的余地。
陈慎之分明知道是他,却装作十足惊讶的模样,甚至用手捂了一下嘴唇表达惊讶,浮夸的道:“怎么是魏公子?魏公子这三更半夜的不歇息,穿着黑麻麻的衣裳,难不成是梦游?”
魏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这浮夸的羞辱之辞,任是谁都能听的出来,让魏豹如何回答,难道让他说,我是来刺杀魏詹的!
陈慎之见他不说话,也没想让他说话,挥了挥手,没头没尾的道:“带进来。”
“敬诺,陛下。”赵高却听懂了,立刻躬身离开,很快走回来,身后跟着两个甲兵,押解着一个虚弱的少年走了进来。
是魏詹!
这才是真正的魏詹!
魏詹走进来,营帐又不隔音,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亲二哥想要杀自己,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心如死灰,魏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仿佛掩藏着什么巨大的暴风雨。
魏詹脸色本就惨白,如今像是石灰一般,定定的盯着魏豹,声音很轻,很缓,慢慢的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魏国幼公子,因为……魏詹已经被你杀死了。”
魏豹眼神晃动,道:“三弟……三弟你听为兄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陈慎之笑道:“误会?”
“对对对!”魏豹着急的道:“陛下,都是误会!完完全全的误会啊!”
嬴政本已“功成身退”,他此行就是为了抓住魏豹才“友情出演”的,否则谁能请得动嬴政这样的人物儿客串?
此时嬴政看到这个场面,眼眸微动,心窍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与陈慎之这次下套,目的就是让魏詹对魏国死心,让魏豹自己钻进套里来,抓住他的小辫子。
如今魏豹的小辫子被牢牢的攥住,若是对魏豹赶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但还未到咸阳册封,便这样将魏豹杀了,传出去的话,会有人嚼舌头根子,说嬴政收归魏豹不过走个过场,没有诚意。
嬴政当即拱手,像模像样的道:“陛下,依臣看来……的确是个误会。”
陈慎之挑了挑眉,他哪里能不知道,嬴政抓到了小辫子,此时便想给魏豹一个台阶下。
“哦?”陈慎之与嬴政开启了双打模式,道:“当真是误会?”
“误会!误会!”魏豹没想到陈慎之会给自己说好话,立刻应和:“罪臣……正如陛下所言,罪臣有夜游之症!是、是癔症!癔症!”
陈慎之笑道:“癔症?原是神经病啊,那情有可原。”
魏豹一怔,虽听不太懂陈慎之的言辞,但看那表情,听那语气,想必“神经病”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儿。
嬴政又道:“既然是一场误会,还请陛下原谅魏公子这一次。”
魏豹立刻点头如捣蒜,道:“请陛下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