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猫在角落,虽这动作有些不雅,成何体统,但今日不得不这般屈尊降贵,侧耳倾听,耳朵贴着营帐,仔细去听里面儿的动静。
“陛下——”
“讨厌,羞死人了。”
“陛下,妾不要嘛——”
嬴政:“……”里面真真儿是好不快活。
嬴政差点子信了陈慎之的邪,寻思着怎么找个借口,重新冲回到营帐里,便听到里面的动静变换了。
魏媪一心想要侍寝,陈慎之不见急躁,反而四平八稳,笑道:“美人可还记得这个?”
他说着,拿出一样东西来,放在魏媪面前。
魏媪:“……”
魏媪那甜蜜地笑容登时僵硬住了,尴尬的一点点龟裂,这不就是上次魏媪所读的应帝王么?
上次“陛下”说魏媪的声音仿佛黄鹂一般,甚是动听,于是让魏媪用柔美的嗓音读书,读得就是这本儿。
当时魏媪嗓音款款,柔美暧昧,哪知道竟然读了错字,简直是人生的污点,她魏氏之女最大的羞辱。
陈慎之将简牍递给魏媪,笑道:“来来,长夜漫漫,美人先给朕读两则来听听。”
“陛下……要不然……”魏媪尴尬的想要拒绝。
陈慎之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笑眯眯的道:“美人好好儿练练嗓子,否则……一会子到了榻上,可是要吃不消的。”
陈慎之此时的嗓音低沉略带磁性,配合着嬴政那高大的身材,俊美的面容,一时间魏媪竟是被迷住了,神摇心动,被拿捏的死死的。
魏媪鬼使神差的便接过了简牍,开始用动听的嗓音朗读上面的文字。
于是嬴政在营帐外面分明听到……
魏媪:“齿缺问于王倪……”
陈慎之:“美人,是啮缺,不是齿。”
魏媪:“阳子居见老苒,曰:有人于此……”
陈慎之:“美人,是老聃,老子字聃,故而唤作老聃。”
魏媪:“猿狙……猿狙之便……执——执……”
陈慎之:“美人,执嫠,猿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
嬴政:“……”
随即便听到魏媪的嗓音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甚至还打着踉跄,道:“陛、陛下!妾突、突感不适,恐怕传染给陛下,今夜无法侍奉陛下了,还请陛下责罚。”
陈慎之的嗓音善解人意:“美人何出此言呢?身子不适便好生歇息,那……美人先退下,如何?”
“好的陛下!敬诺陛下!”魏媪一连串答应:“妾告退,妾告退!”
哗啦——
是打起帐帘子的声音,魏媪踉踉跄跄的跑出营帐,仿佛后面有什么疯狗在追她一般,一溜烟儿不见了人影。
嬴政呵呵低笑一声,低声道:“倒是有些小机灵。”
第二日一大早,魏媪便去见了魏豹。
因着有嬴政的许可,魏媪很自如的进出牢营,无人阻拦。
魏豹还以为又是陈慎之来游说,抬头一看,震惊不已,道:“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魏媪走过去小声道:“魏公子,你受苦了!”
魏豹却不管这些,又问:“你怎么进来的?”
魏媪道:“魏公子,不瞒……不瞒魏公子,我是来替陛下,游说二公子的。”
“你?!”魏豹震惊的道:“你这个叛贼!!”
魏媪连忙阻止,道:“二公子,你听我一言。我乃是魏国的宗室之女,又怎么会叛变了魏国宗室呢?我们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复国?如今你我处于劣势,不如暂时假意归顺了嬴政,等到卸去嬴政的心防,再行寻找机会,反了秦人,复我魏梁!二公子,你不能吃这眼前亏啊!”
魏豹听着她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一时间竟然骂不出口,有些犹豫起来。
一来是魏媪的言辞的确有些道理,这般执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人死了,还提什么复国?
这二来……二来魏豹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他往日里是魏国的公子,就算是魏国亡国了,还有这么多部下跟着,好生伺候,这些日子入了牢营,日日都是酷刑,也没吃过一次好的,魏豹心中早已煎熬不堪。
这三来,魏豹自己也曾经想过,若不然假意投降,忍辱负重,来日再行图谋?
魏媪不过是将魏豹自己动过的念头,付诸语言了而已。
魏媪见他动容,又道:“我听说,小公子也一同被擒拿了?这可就糟糕了!谁不知道这小公子自小不长在魏国,从小便被送去齐国做细作,如今和咱们老魏人根本不亲,若是小公子提前投靠了嬴政,哪里还有二公子你的机会?嬴政说了,魏国的公子,只要归顺一个便够了,那另外一个……”
魏豹眯了眯眼睛,他明白这个道理,嬴政要的不过是个表面的功夫罢了,何必归顺那么多魏国公子呢?若是魏豹是魏王,那么他必然有特权,可眼下他和魏詹一样,都是魏国公子,哪里来的什么特权?
魏媪再接再厉的道:“二公子,你可不能糊涂啊!现在不是执拗的时候,你若是牛顽下去,还有谁能领导咱们魏梁复国?难道指望小公子么?还是……还是指望那远在天边的长公子呢?”
是了,魏国还有一个长公子名唤魏咎,是魏豹与魏詹的大兄,这三个兄弟,只有魏詹与他们不亲近,因着魏詹自小就被送去了齐国,大公子魏咎与二公子魏豹是一同长大的。
虽是一同长大,亲如手足,但其实背地里竞争颇多,若是魏国不亡,新的魏王便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魏媪压低了声音道:“倘或二公子您死在了这里,倒的确成就了二公子你不屈的英明,可你有没有想过,剩下的便宜,可就都是长公子的了,往后复国魏梁,成为魏王的,那便是长公子了,还有二公子你什么事儿?这……值得么?”
魏豹眼目眯了起来,里面满满都是算计与阴鸷,喃喃地道:“不……不值得……不值得……”
魏媪与魏豹在牢营之中私谈,这是陛下准许的,守卫兵甲也一律不能守在营帐外面,全都被遣散到了十步开外的地方。
这倒是方便了陈慎之,陈慎之光明正大的走过去,直接站在牢营外面偷听,将魏媪与魏豹的言辞听的是一清二楚。
陈慎之微微一笑,转身离开了牢营,往陛下的营帐而去。
“陛下。”赵高通报道:“膳夫上士求见。”
嬴政正在营帐中歇息,他批看了一些文书,眼目劳累酸痛,便将文书放在一旁,伸手支着头,轻轻的揉捏着自己的眼眶眉骨,低沉的道:“让他进来。”
陈慎之很快步入,嬴政挥了挥手,示意赵高退出去,赵高恭敬的退出去,站在营帐外面侍候。
嬴政道:“如何?”
陈慎之拱手作礼,道:“不出陛下所料,魏媪也并非真心归顺,她游说魏豹的法子,便是让魏豹忍辱负重,假意归顺。”
“呵呵……”嬴政轻笑一声,嗓音低沉沙哑,倒是极其动听,但那笑声凉冰冰的,透露着一股阴森,道:“不管是真归顺,还是假归顺,难道朕要的是他们的真心么?只要归顺便可,朕还愁他是真心归顺,往后里找不到他的邪茬儿,办不了他呢。”
陈慎之也是如此想的,不管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嬴政要人不要心,走个过场,安抚一下魏国遗后的民心罢了,何必这么讲究?
且嬴政是个多疑之人,怎么可能不找机会斩草除根呢?
二人正说话,外面的赵高再次通传,道:“陛下,讴者求见。”
嬴政看了一眼陈慎之,道:“来了。”
随即朗声道:“进来。”
魏媪劝说了魏豹,一脸欢喜的走进营帐,刚要柔柔的拜倒在地,神色突然僵硬,一抬头竟然看到了陈慎之,又是陈慎之!
说来也巧了,魏媪三次见到嬴政,三次全都看到了陈慎之,真真儿是无一例外。
陈慎之莫名其妙的就被魏媪瞪了一眼,挑了挑眉,并没有放在心上。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魏媪柔声道:“陛下皇位恩泽天地,魏豹终于答应归顺陛下了!”
“当真?”嬴政其实早就听说了,但此时演技堪称影帝级别,唇角划开淡淡的微笑,威严又不失欢喜,举手投足透露着一股宗室的高贵与优雅,道:“这份功劳,必然是美人的。”
“谢陛下——”魏媪撒娇一般拉着长声,有些羞涩的道:“陛下……如今可册封妾了么?”
是了,册封。
嬴政答应将魏媪充入掖庭的,如今魏豹虽然同意归顺,但后面还需要魏媪来安抚,再者说了,只不过是后宫多一个张口吃食的人罢了,嬴政也不甚在意。
嬴政思虑了一番,道:“美人有功,那便给美人一个八子的名头罢。”
八子……
秦朝的后宫级别,第一位自然是后。随后依次是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历史上还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八子,那便是耳熟能详的芈太后芈八子了。
这八子的地位是中不溜,不算高,也不算低,魏媪一听,只是个八子,他还以为凭借自己的美色,还有功劳,怎么也是个美人,再不济是良人,哪知道最后竟然是个八子。
魏媪不情不愿,但是也不敢对嬴政甩脸子,当即强颜欢笑的道:“谢陛下!能得陛下垂青,妾好生欢喜呐!”
说罢,谢恩作礼之时,还顺便瞪了陈慎之一眼。
陈慎之站在旁边,一脸迷茫,瞪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封你的八子。
至于正式冲入掖庭,还要等回了咸阳宫再说,嬴政摆摆手,道:“行了,朕还有要事儿要谈,你先退下罢。”
“敬诺,陛下。”魏媪还想留下来献媚,此时离去实在不甘心,但又不能抗旨,只好乖巧的答应了,作礼离开。
魏媪踏着莲步离开,营帐中又剩下嬴政与陈慎之二人。
嬴政悠闲的道:“魏豹归顺,你知道朕接下来想说什么。”
陈慎之微微蹙眉道:“陛下可是想说……魏詹之事?”
嬴政笑了一声,手指虚点陈慎之,道:“三弟便是聪敏,与三弟说话儿方便得紧。”
随即嬴政收敛了笑容,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冷声道:“朕说过,只需要一个魏国公子归顺便可,如今魏豹归顺,魏詹便是个没用的人了,既然是没用之人,朕从不养闲人,你去处置了。”
陈慎之看了一眼嬴政,平静的道:“不知陛下,想让慎之如何处置?”
嬴政也看了陈慎之一眼,抬手将桌上的耳杯拿起来,握在宽大的手掌中把顽,幽幽的道:“有些东西没有用处,但若是随意丢弃在什么地方,唯恐占了底儿,若是再绊了人可便不好了,这样的无用之物,不如直接打碎了,倒是也便宜。”
嬴政的意思……是要杀了魏詹。
陈慎之没有立刻说话,嬴政笑道:“怎么,舍不得了?”
这些日子下来,也算是朝夕相处,嬴政大抵了解一些陈慎之的性子,看起来无欲无求,冷心冷性,但其实陈慎之心肠软的厉害。当时陈慎之与嬴政被刺客追杀,刺客想要对流民动手,陈慎之竟是不顾暴露自己,也要去救那些流民,从这里便能看得出来,陈慎之根本不像表面那般八风不动。
嬴政道:“魏詹不过是放在你身边的细作罢了,你还与细作相处出了感情不成?”
陈慎之思量了一番,道:“还请陛下宽限三日。”
“哦?”嬴政顽味的道:“宽限?宽限什么?为何宽限?如何宽限?”
嬴政一下三问,听起来咄咄逼人。
陈慎之却平平稳稳的道:“陛下英明,心中想必也明白,魏豹之归降,无非是假意归顺,算不得真,但若是慎之能让魏詹真心归顺呢?”
嬴政哈哈一笑,似乎被陈慎之逗笑了,道:“三弟啊三弟,你以为朕要这些人的真心做什么?朕要的并非是这些人的真心,不过一些虚名便够了,何必要他们的真心呢?”
“难道……”嬴政笑道:“三弟以为,朕对旁人,也能象对待你一样耐心么?”
是了,嬴政对待陈慎之如此耐心,正是因着陈慎之与嬴政的“牵连”,可谓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就目前看来,这还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因此嬴政必须耐心。
陈慎之道:“魏詹乃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若有人对他好,他必十倍百倍偿还,慎之尝听说,做君主的都是爱才之人,爱才与爱财一般,都是贪婪无度之辈,这天底下,哪里有嫌弃自己太富有的人?哪里有嫌弃身边的能人忠臣太多的君主呢?若是魏詹能变成对陛下忠心耿耿的死士之臣,何乐不为?”
嬴政听着陈慎之的话,唇角的笑容慢慢扩大,道:“三弟尝说那魏八子嗓音动听,犹如黄鹂,朕倒是觉得三弟能言善辩,比那魏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陈慎之听出嬴政在“讽刺调侃”自己,却不在意,照单全收,道:“谢陛下赞许。”
嬴政道:“好,既然你想顽,朕倒是无妨,不过三日光景,便由得你顽顽便是。”
“谢陛下。”陈慎之作礼。
嬴政却扶住陈慎之,不让他作礼,笑道:“然……朕丑话说在前面,还有三日,三日之后便到狄县,你可明白,狄县是什么地方?”
狄县,陈慎之当然明白,那可不就是陈慎之“出生”的地方么?他可是从狄县的棺材里爬出来的,在狄县头一次成为了齐国的亡国公子。
陈慎之的叔父田儋,便是狄县巨富,雄霸一方的豪绅,在狄县拥兵自卫,陈慎之这具身子的家眷,也全都被关押在狄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