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原是如此,章邯是如此成为逃兵的。
章邯重新看向陈慎之,上下审视着他,在月色之下展开自己的手臂,道:“如何,如今你知晓我如何为口寇,可还愿与我结为兄弟,亲如手足?”
嬴政眯了眯眼目,说到这里,他心底里的确有一些印象,当年嬴政刚刚统一天下,天下动乱不堪,军中的确传来过一些消息,说是有宵小之辈,斩杀了一名都尉,带着一卒百人士兵扬长而去,朝廷为之震动,出动了许多人手去抓捕叛卒,但自那之后杳无音讯,后来也便不了了之了。
嬴政趁着陈慎之还未开口,揪了一下陈慎之的袖摆,将他拉着背过身去,低声道:“你为何要与一个逃兵马匪结拜?”
为何?陈慎之挑了挑眉,自是为了活下去。
陈慎之穿越成为了国王公子,不只是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在追杀齐国余孽,就连原主的亲叔叔田儋,也想要除掉陈慎之后快,陈慎之的身边儿还有个细作詹儿,想要在夹缝之中活下去,自然要找一些靠山。
章邯无疑便是这样好乘凉的大树,虽如今这棵大树,还是一棵野树。
陈慎之并未将心里话说出来,低声道:“阿正要去泰山,对么?”
“自是。”嬴政道。
陈慎之道:“此去泰山,路途遥远,仅凭你我岂不艰辛,若有章邯相送,事半功倍。”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
嬴政一想起来便觉头疾发作,隐隐头疼,陈慎之如今顶着自己的躯壳,若是结拜,岂不是堂堂一朝之君与一个逃兵马匪结拜?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嬴政的脸面儿何存?
两个人窃窃私语,章邯也不着急,便这样静静的等他二人说悄悄话儿。
嬴政心里头思忖着,横竖这些人都不知道朕真实的身份,等这些马匪送朕到泰山,与大部队汇合,便与他们再无瓜葛,还能翻出天不成?
嬴政想到此处,终于点点头,道:“好,便依你。”
陈慎之走回来,道:“即是如此,结拜罢。”
章邯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模样儿,点点头,道:“好!我章邯愿赌服输,这就结拜罢!”
三人之中,嬴政的年纪最长,肯定是大兄,随后是章邯,最年幼的便是陈慎之,三人跪在地上敬告天地,磕头结拜。
章邯起身来,一手拉住嬴政,一手拉住陈慎之,对陈慎之道:“大兄!”
随即对嬴政道:“三弟!”
嬴政:“……”
章邯又道:“我章邯孑然一身,从未想过今日能多出两位兄弟,大兄博学多才,玲珑善辩,三弟彬彬儒雅,却深藏不漏,武艺超群,此乃我之幸事啊!”
嬴政听到此处,头疾又要发作,深藏不漏,武艺超群?说的是这小白脸一般的陈慎之么?
章邯对陈慎之道:“大兄,此地荒凉,乃是郡县交界之处,常有马匪出没,大兄与三弟为何在此夜宿?”
陈慎之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他顶着嬴政的身躯,一点儿也没有破绽,道:“不瞒二弟,我与三弟结伴前往泰山。”
章邯蹙眉,一张大胡子脸皱在一起,道:“泰山?泰山正欲准备封禅典礼,八方云集,混乱得紧,大兄与三弟此时前往泰山,唯恐路途不便……这样罢!即是兄弟,若是大兄与三弟不弃,我便送你们前去泰山,如何?”
陈慎之等的就是这句话,自己去泰山路途遥远,路上变数太多,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细作詹儿,阿正也不是知根知底儿之人,若有章邯相送,也可多方牵制,等找到机会,甩掉众人,逃跑不迟。
陈慎之心中的算盘噼里啪啦的打算着,当即点头道:“能有二弟相助,那便再好也不过了。”
众人正说话,天边微微发亮,灰蒙蒙一片,竟是天亮了,太阳缓缓从荒野之中升起。
陈慎之但觉头脑一阵眩晕,竟有些站不稳,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与此同时,便听到章邯的喊声:“大兄,三弟?你们怎么了?”
“三弟?三弟?”
陈慎之只觉短暂的昏厥了一瞬,很快睁开眼目,大胡子脸章邯扶着自己,微微蹙眉,关切的道:“三弟?”
陈慎之心中一动,面上并不变色,不动声色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薄茧消失了,宽大的掌心变成了白皙羸弱的掌心,纤细的五指,文弱书生的标配,染血的寺人衣裳也变成了素白色的雅致长袍。
陈慎之……又变回了亡国公子!
陈慎之抬头一看,是了,又变回来了,阿正的眼神虽然平静,却掩藏这一丝丝的探究与深不见底,想必他与自己一般困惑不解。
此时此刻的嬴政,的确困惑不解,莫名其妙与羸弱书生陈慎之兑换了身躯,莫名其妙又兑换了回来,嬴政抬起头来,迎上初升的日头,这一切都仿佛异常荒诞的怪梦,难道……因着天亮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嬴政心中哂笑一声。
“嘶……”
他的嘲讽还未抵达眼底,突然觉得身子上有些不对劲儿,伤痛的感觉回笼而来,手臂的疼痛刺激着嬴政的感知,不止如此……
嬴政慢慢抬起手来,宽大的掌心捂着自己的胃部,胃中的感觉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如此的微妙不可言,是了,是陈慎之变成自己之后,顶着自己个儿的身躯,硬生生吃下了两个大锅盔!
嬴政:“……”朕……又食重了。
第10章 关心大兄
天边发亮,嬴政捂着自己微微发胀的胃部,低头看了看掌心,换回来了?也算是有惊无险。
嬴政抬起头来,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陈慎之,陈慎之一身素袍,云淡风轻,表情如常,眼底并未有一丝丝的惊讶和慌张,仿佛见过大世面一般。
章邯没有发现他们的不对劲儿,走到陈慎之身边,拍了拍陈慎之的肩膀,笑道:“三弟!真真儿未想到,你的功夫如此了得?二兄当真大开眼界,改日咱们再讨教一二,如何?”
方才功夫了得的人,自然不是陈慎之,不过并不妨碍陈慎之的平静镇定。陈慎之对答如流,还保持着那云淡风轻,八风不动的姿仪,展露出一个温润的微笑,语气平静的道:“三弟如何敢与二兄讨教?方才不过是侥幸罢了。”
“侥幸?”章邯使劲摇手,道:“在还未遇到三弟之前,我只道这世上没有人能与我比划武艺,没想到竟是二兄我井底之蛙了!”
陈慎之与章邯对答如流,嬴政微微眯了眯眼目,此子面不改色,喜怒不形于色,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詹儿此时心中也是如此想法,他跟随齐公子数年,公子一直是个吃喝嫖赌的王族子弟,从未做过一件儿半件儿的正事儿,哪知道一开口却有里有面儿,竟还是深藏不露之辈!
观公子方才的武艺,詹儿是不及万分之一的,田儋却叫他监视陈慎之,伺机斩草除根,这如何能行?
怕是还未动手,詹儿已经死了百次!
詹儿慌张不已,虽他是个细作,然毕竟年纪还小,有些慌乱的瞟向陈慎之,哪知这么巧,詹儿的目光正巧被陈慎之抓了一个正着,四目相对,陈慎之非但没有急言令色,还对詹儿微微一笑。
詹儿心里咯噔一声,这是何意?公子既然已经看出自己是细作,为何不揭穿?之前不揭穿,是因着只有自己与公子二人,不好动手,眼下公子与一伙手持兵刃的马匪结为兄弟,为何还不揭穿自己?詹儿心中七上八下,垂着头,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儿。
章邯道:“最近泰山要准备封禅典礼,乱套的很,四方儒士云集而来,你们此番去泰山,怕是困难的紧……不过也无妨,有我来护送大兄三弟,保证大兄三弟安全抵达,绝出不对半丝的茬子!”
章邯此人面相看起来狠戾,但为人热心肠,十足的热情,当下让手下牵来两匹高头大马,道:“来,大兄三弟,上马!这荒郊野岭的,往前行一日才能遇到人家,咱们今儿个晚上便在前面人家投住下来。”
陈慎之点点头,道:“劳烦二兄带头。”
“都是兄弟,”章邯道:“何必如此客套?”
嬴政利索的翻身上马,他上了马,垂头一看,好家伙,陈慎之还未上马,与其说还未上马,不如说……正在上马。
陈慎之双手抓住马辔头,羸弱的身子板儿整个趴在马背上,脚上踏着凳子,使劲——
没登上去。
又使劲,还是没登上去……
陈慎之反复试验了三次,他自己个儿也发现了,这身子板儿虽与自己原貌一模一样,但羸弱的离谱儿,即便是上马这个动作,做起来也吃力的紧,看来往后里不能只读书,还要稍微锻炼一下身体才是了。
“呵……”
陈慎之正在艰辛的登马,便听到一声轻笑,抬头去看,正巧与刚刚结拜的大兄“阿正”四目相接。
嬴政的唇边,那分明是看热闹的笑容。
陈慎之挑了挑眉,也没有羞怯,反而坦坦荡荡的道:“没想到,大兄的骑术也是了得?”
嬴政唇边的笑意慢慢冷却,是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小太监”,利索的翻身上马,唯恐惹人怀疑。
章邯倒是没注意陈慎之与嬴政“斗智斗勇”,翻身上马,热心的帮着陈慎之也上了马,随即道:“前方人家还有一段路途,如是去了晚,今儿个就要在野外露宿了,大兄、三弟,咱们这便上路罢!”
陈慎之拱手道:“劳烦二兄。”
“都说了不必如此客套,诶,方才你用的那功夫,我还想向你讨教讨教。”章邯勒住缰绳,与陈慎之齐头并进,并肩而行,两个人说说笑笑。
嬴政落在后面一些,眯着眼睛打量前面的二人,随在后面走。
一行人有章邯的马匪保护着,在荒郊野岭前行,便算是偶尔遇到了赶路的行人,见到他们的仗势也会赶紧躲避,唯恐惹上什么麻烦。他们便是麻烦,因此根本没有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一路上都安安稳稳的。
眼看着天色昏暗下来,众人行了整整一日,章邯抬起马鞭,虚指着天边:“前面便是人家了,有几户野人。”
野人,在这个年代指的可不是现代人口中的野人。野人和国人是相对的,居住在“城区”里的人是国人,而居住在野外的人是野人。在春秋战国时代,只有国人算“人”,野人根本不算是人,甚至连牲口都不如。
如今天下刚刚统一,还延续着春秋战国的礼仪和传统。这里乃是荒野,居住在这里的人自然是野人。
几处茅草小棚子零零散散的兀立着,浑然土坯一样,简陋的令嬴政蹙了蹙眉。
不止简陋,且破败,到处都是翻倒的棚子,粮食也随意的扔在地上,甚至被踩踏的乱七八糟。
“恩公!恩公!”
几个野民见到了他们,从棚子里匆忙跑出来,冲着章邯涕泪交流的大喊:“恩公!你们可是来了!”
章邯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变成了这样?”
“是马匪!”野民拍着大腿,慌张的哭诉:“不久之前来了一伙儿马匪,把粮食全都给掀了!见人就要砍啊!”
“马匪?”陈慎之只看了一眼四周,摇头道:“看来不像是马匪,马匪抢掠,应当冲着财物粮食而来,这四周都是掀翻的粮食,看来这群马匪志不在此,或者说……这群只是乔装成马匪之人。”
章邯黑着脸道:“三弟所言甚是,我也是这个意思。不是二兄吹牛,这周围的马匪,没有不佩服我的,之前我已经与大家伙儿打好招呼,谁也不会动贫苦的野民,这群人恐怕不是什么马匪。”
嬴政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但似乎想到了什么。
陈慎之询问那些野民道:“老人家,这些马匪可有什么特征?”
“特征?”野民也回想不出来什么:“当时只顾着害怕了,他们带着兵戟,凶得紧,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是了是了,那些马匪好似在找人。”
“找人?”嬴政终于开口了。
野民见到嬴政与陈慎之是与章邯一起来的,因此并没有什么戒心,回答道:“正是正是,找人!那些马匪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手臂受伤,形容富贵的男子。”
咯噔!
嬴政心窍一跳,手臂受伤,看来那些人的确并非马匪,而是追杀自己的叛军,没成想一路从峄山离宫,追到这里来了。恐怕叛军也觉得嬴政会一路前往泰山寻求救兵,因而顺着必经之路盘查,只可惜他们万没想到,嬴政此番的确手臂受伤,但并非什么形容富贵。
而是……伪装成了一个寺人。
嬴政微微思量,突然感觉到一丝丝古怪,抬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在打量自己——陈慎之!
陈慎之的目光毫无避讳,眼中甚至还带着一丝丝清明,好像已经猜出那个“手臂受伤,形容富贵”之人是谁。
章邯让马匪们帮着野民收拾村落,众人一顿忙活,终于投宿了下来,嬴政分配了一间简陋的屋舍,虽简陋,却是独间。
嬴政走进屋舍,反手关门,本想落闩,可惜的是这粗陋的屋舍压根儿没有门闩。
嬴政只好作罢,进了屋舍展袖坐下,随即垂头拨开自己的带扣,抽下衣带,解开前襟。
受伤的手臂虽然包扎过,不过这一路上条件简陋,加之一路马匹奔波,伤口有些撕裂的痕迹,血迹将包扎的伤布染红,险些从衣袖渗透出来。
哗啦——
嬴政将寺人的外袍与里衣全部退下,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因着衣衫的磨蹭,伤布微微有些松散,潦草的缠绕在肌肉流畅,没有一丝赘肉的大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