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奕到了院子那边,同院的书生好奇打量着邵奕,他可没听说叶共谦在京城里有什么朋友,倒是昨天叶共谦回来的时候和他们念念叨叨着,说自己想明白了。
不过瞧着邵奕的样子确实是个读书人,看起来也很不像是来搞事的,便直接带着邵奕去了叶共谦住的屋子里:“共谦今天一大早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在这里休息吧。”
“啊对了,忘了问,郎君怎么称呼?”
邵奕想到自己上一个假名已经变成仙人了,肯定是不能再用,果断又另外起了个:“在下明辉,无字。”
同院的书生略略记了下,也简略说了下自己名字:“方旬。”说完又对着邵奕问道,“明兄和共谦可是旧识?”
“非也,昨日路过瞧见他教人识字觉得有趣,便互换了名字。”虽然邵奕他换出去的是个假名。
方旬听到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他就觉得叶共谦那家伙若是早就认识这样的人,还不至于现在还和他们住在一起混不上个差事。
邵奕的行为举止随性,方旬摸不清楚情况,不过跟随着邵奕一起进院子的苏芳他还是瞧得出来,身子立得端正,头微微低着,待在那边就像是一个很好的装饰品。
方旬见过最大户人家的随从也没有能做到苏芳这个程度的。
“共谦他心好。”方旬顺着邵奕的话夸起了叶共谦,“早年他求学的路上遇过匪人,侥幸逃脫了受了些伤,是当地劳工们瞧见把人救了,还照顾了他小半个月,共谦一直念着这些恩情,后来能回报的他都回报了,现在来京城这也瞧不惯这些人受苦,也爱做这些说是力所能及的事。”
不过说是力所能及,实际上也是要花费大把的时间去弄的,对于书生来说有这些时间他们更愿意去钻研书籍,撰写个诗词歌赋以博才名。
只是这些方旬自然是不会说的,只着重在叶共谦重情念恩上面来讲。
“书架上左边这些书共谦都已经看过了,不禁别人取用,明兄若是无聊也可以打发时间,右上这些是共谦写的文章,共谦文采很好写的挺有趣的,若是感兴趣也可以拿,只有右下这边是整理后需要用的,还有书桌上的东西,若是乱动的话共谦会生气。”
方旬给邵奕介绍的很详细,而且都是围绕着叶共谦来讲的,这其实让邵奕蛮意外的,多看了方旬两眼。
察觉到邵奕目光后,方旬的眼神有些疑惑:“明兄可有疑惑?”
邵奕摇了摇头:“无事,只是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方旬恍然,对着邵奕指了指这屋子的墙外面:“我们这院子有些偏,这外头在做牙子生意,不过现在没什么来卖,没有过去那么闹腾了。”
一开始方旬也会看不惯对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不忍心,后来待久了见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起码能活下去吧。
邵奕顺着方旬的手看了过去,正好就顺着窗户透过墙上的破孔看到那巷子里隐约摇晃着的草标。
邵奕:“……”真是每一次出宫都能看到亡国的新惊喜。
方旬瞧着邵奕表情没有再吱声,见邵奕并没有什么要问他的也没准备在这里多留,说了句‘若是有事可以唤我’后很干脆地回自己屋去了。
邵奕安静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时候才打量起来这简陋的屋子。
一共就三四十平的样子,只有做了两个分区,里头隐约是寝室,外面起居书房会客各种功能都混杂着,邵奕怀疑可能用餐都是在这个地方。
看了看眼前的书架,邵奕伸手随意抽了本叶共谦写的书。
[这本书里写了叶俭在沧浦阜游学时候的见闻。]系统按照惯例,扫描后简要和邵奕总结道,[在民俗方面……]
没等系统念完,邵奕就已经一副浑身舒适的样子坐在了苏芳给他整理好已经铺上垫子的椅子上,打断道;[统,给我放个《憨豆先生》。]
[好。]系统飞速切换了程序。
他看这些做什么,他可是来做昏君的,努力学习钻研这种事情应该是那些要造反的人要去做的。
叶共谦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傍晚了,浑身狼狈极了,身上衣服上都是灰尘,头发明显是回来的时候重新扎了下,发髻有些歪曲,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在此之前这发型会有多凌乱。
方旬是住在比较靠院门的位置,在叶共谦一回来的时候就瞧见了,本来是想告诉叶共谦他有客人来了的,结果看到叶共谦这形象整个震惊了:“共谦,你这是去打架了?!”
“没,只是和那边院里的人聊了聊天。”叶共谦精神很好地回应道,之所以聊天能聊成这个形象,主要还是那些外面听到流言过来的那些贫民们,看见叶共谦这书生打扮高呼着‘章灼仙人’,其中一些极端狂热的就试图要沾沾仙气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聊什么天能聊成这样。”方旬嘀咕了句,不过这个在现在都不重要,方旬连忙拉着叶共谦到他屋里来,给他拿了个镜子照了照,“你快整理一下形象,有个大人物来找你了,看起来厉害的很,你可要抓住机会,听说现在三省六部缺人的紧,你指不定能拿到举荐去做官了呢!”
被方旬这么一说,叶共谦完全没反应过来。
大人物?
怎么会有大人物来找他?
叶共谦茫然着,本能地开始对着镜子开始整理仪容,并对着方旬问道:“大人物,你说的是哪个?”
“没见过,不过他说他叫明辉。”
叶共谦木着脸:“……”
明辉,光明的意思。
章灼,也是光明的意思。
仙人在上,起假名或许也可以稍微认真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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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叶共谦想归这么想,但手上整理衣冠的动作明显认真仔细了很多,甚至还把自己那脏兮兮的外衣给脫了,直接从方旬这边打劫了件穿身上。
“回头还你。”叶共谦头也不回地对着方旬说道,话音刚落地方旬就见不到这人人影了。
“这么积极?”方旬在嘴里嘀咕了句。
不过‘明’这个姓氏,京城里有姓明的大官吗?方旬纳闷着。
这本就是一个小院子,里面有好些个屋子而已,叶共谦从方旬那边出来没走几步路就来到自己屋子附近,然后就听到了若隐若现的笑声。
叶共谦:“?”
抱着疑惑叶共谦缓步走到了自己屋子门口,就瞧见邵奕手里拿着本似乎是他写的书,脸上很明显都是笑意。
他有写过什么好笑的文章吗?叶共谦认真回忆了下,完全没有任何相关的印象。
“先生在看什么?”叶共谦直接问道。
邵奕……邵奕没有听到。
他已经习惯自己在看视频的时候周围放一些没有什么关系各类的背景音乐(戏班、乐师、舞者)。
苏芳也已经习惯了,伸手轻轻扯了下邵奕的衣服。
收到提醒的邵奕微微抬头,这才发现叶共谦回来了,让系统把视频关了,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对着叶共谦笑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不来了。”
邵奕是有系统在身上的,他最开始会去那个院子就是因为定位叶共谦就在那里。
听着这带笑的话语,叶共谦的目光不由有些幽怨,邵奕这话的意思就是他其实今天也有去那个破旧院子,只是看到那凄惨情况后直接溜了没有管他,而叶共谦……他今天耳朵里都在回荡着那些贫民们对他呼喊着‘章灼仙人’这个称呼。
不过转念一想,他本来还在发愁之后要怎么联系这位思想出奇的‘章灼’呢,没想到‘章灼’也是对他一样的想法,直接就过来找他了。
这样一想,叶共谦心里又开心了起来,把那点幽怨抛在了脑后,兴冲冲地对邵奕说道:“我把大家的困难都打听清楚了。”
“东市那边的李记粮草行拖欠工钱不给,还让护院打人,三个人有同样的情况。”
“码头那边工人伤了,主家不给赔偿,还说他们弄坏了东西,对他们索赔,共计十一人。”
“还有素纱坊……”
叶共谦一句一句说着,一连几十条都不带停的,开头那些涉及钱财的还算轻的,往后还有家里人被抓去卖到秦楼楚馆的,还有要服役把名字改成贫民的,巧立名目逼迫人买卖家田的。
这些内容听得苏芳都忍不住流冷汗,目光隐晦着往邵奕身上撇,觉得按照这新皇性格,只怕是京都里要掀起巨大的波澜了。
但实际上邵奕情绪反而还挺镇定的。
这些事情一些教科书上有写,有些在影视剧里也有表现,还有网络上时不时也会有人整理对旧社会黑暗的抨击。
只是邵奕那会知道了,是很久很久以前已经不能有所改变的时代故事,现在这些苦难却是正在进行中,要解决这些苦难最根本的办法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对全天下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改革。
但邵奕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由他这个现任皇帝来做,温王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教训一个警告。
改革触动的是所有上层利益阶层,包括文臣也包括武将。
有些圣明的话嘴里说说,听起来很感动,拿来标榜一下就好了,比如孟子喊“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从上到下都在歌颂着劝谏着,但没谁真这样做。
文臣想换一个皇帝不容易,但是武将却不是不行,到时候他的皇位被掀了,换了个邵家小娃娃上去,邵朝继续延续然后世界意志挂了整个世界玩完……
那可太悲惨了。
他只可能做一个幕后帮手。
而且他的这个想法也不能和人言说,毕竟和人说要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就是造反,哪怕是那些贫苦百姓,现在这些人的回答都只会是一个——
你没事吧?
叶共谦花了十来分钟的时间才把自己今天收集到的所有讯息阐述完毕,京都为大邵的都府作奸犯科的人数之多也超乎叶共谦的想象,而能在这京都作奸犯科的人无一例外每一处身后都会有强大有力的靠山,并不是叶共谦这样一个外地来的寒门书生所能比拟。
而叶共谦今天收集到的讯息也只是少部分,选择来这破旧院子里瞧瞧‘章灼仙人’的贫民们还是少数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这流言,也有很多人听到了只当做是个新流传的神话故事,而还有很多贫民们选择在心里念着‘章灼仙人保佑’而身体并不愿意动弹。
这不是因为他们懒,而是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不动就是最简单维持生存的方式。
能够过来院子的这些贫民已经不是这些人里过得最苦的一批了。
这事叶共谦心里是清楚的,也并没有遗忘,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些苦难背后并不是单纯一个个事件而已,单纯解决掉这一个个事件并不能结束这些欺压,有一层朦胧不清的或许类似于概念的事物矗立在这些事件后面。
但叶共谦并没有为之苦恼,反而目光期盼地看着邵奕,语气还是那样的激昂:“先生,你可有什么办法?”
叶共谦的语句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完全笃定。
他认为能看出不公直接对着书生们训斥的邵奕,肯定早已经了解了这些,能给他指出一条让所有人站上去一齐开辟出来的道。
在叶共谦这殷殷目光之中,邵奕也回应得非常干脆:
“把这些人统统都抓起来!家里的东西全都给他抄了!”
“手里有人命的,宰了。”
“为祸乡里欺行霸市的,宰了。”
“手里不干净坑百姓的,宰了。”
“和官府勾结的,统统都宰了。”
叶共谦说那些罪行嘴里没有停歇,邵奕这边说解决办法也是嘴里‘宰了’这两个字也是没有带个停歇的。
叶共谦:“……”
“先生,我没有和你在开玩笑。”叶共谦十分无奈地说道。
邵奕抬着头看着叶共谦,眼神也很认真:“我也没有和你在开玩笑。”
“这些百姓们的利益已经被那些人吃下去了,你想要他们吐出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就好比你们这些住在这院子里的书生们,你们想要科举,这必然会拿走一部分世家所有的权力,所以你们苦熬了十几年看不到希望。”
“你们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一手锦绣文章,能改变这个事实吗?”
邵奕回想着刚才方旬对着他夸赞叶共谦的话,那些着重突出感恩必报的内容,微微摇了摇头,“你们只能选择对世家摇尾乞怜,表示自己有多能用。”
“即便是没有被挑选中,你们读书识字能写会画,无论如何都能混到口饭吃,饿不死,有退路。”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被眷顾的人只能被饿死,拿回他们应该获得的东西是有关于生存的,这是没得退的路。”
“你想和那些人坐下来聊聊就解决是没可能的,必须要用极大的力量威慑住他们,他们才会去学会对百姓们温良恭俭让。”说完邵奕笑了笑,“说来你不是一直推崇新皇吗?新皇收回权力所用的方法,难道不类似吗?”
“你觉得我之前说的办法太过了,所谓矫枉过正,可这世道只有过正才能矫枉。”
“那些贫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零星的火焰很容易被扑灭,京都内共有人口逾百万人,除去那些有资产者及其佣仆还有四十多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