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弯下腰将托盘端起来,头顶的灯笼一照,黑色的小碗里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冒着细微的光泽爬动。
脚步声渐近, 楚欲跟着移动身体遮挡,眼看着丫鬟端起来大碗, 将碗底的残渣倒进那盆海棠花里。
花朵长势喜人,在周围一众粉白鹅黄里尤为特别,红艳的就像大小姐今日身上所穿的罗裙。
等周围的人退下去, 楚欲才绕在东边的窗户上,轻轻推了推窗户。
原本不报什么期望, 开窗户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手中一松,窗户张开了一道缝隙。
楚欲微微讶异。
院子里寒风起,那朵盛开的海棠花也随着晚风摇曳。
……
萧白舒此刻正站在院门外。
有了假山遮挡住一半的风,可他没有内力护体,又仅穿了中衣,只能在袖子里蜷起手指,绷紧身上薄薄的一层肌肉,来抵御后背突如其来的凉意。
楚欲的手指停在窗框上,稳稳维持住一丝开合。
他很快在脑子里想出来很多个理由,都不够支撑他为什么这个窗户居然是开着的。
顾青林既然都让人给她的闺房上了门栓,为什么不把窗户也锁上?
什么女儿家不会像他一样翻窗户,这些话他一句都不信。神剑宫造剑,也练剑,这里面的大小姐说不定也能使上几招。需要用到上门栓来防止里面的人出来,那翻窗户算什么。
“嗒......嗒......嗒......”
房间里突然发出来几声有规律的动静,像极了是手指敲击木块。
这时楚欲发现,就连院子外守门的下人们,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全部都退下去了。
闺房后面的小园子,他今天见过,里面有好几种难见的植物,都被照看得很好。还有一片小竹林,现在的风一吹过,窸窸窣窣的叶片在里面相互摇摆。
一丝陌生异常的感觉从胸腔冒出来,他抬头看了看夜色。
方才清白皓月还挂在干净湛蓝的夜空,连个星星都没有,现在却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飘来几网浮云,月光被遮挡了一大半,清晖也变浊。
心上的异样更重了。
“嗒.....”
“嗒.....”
“嗒............”
......
那声音又响起来,这回却不像是什么敲击的声音了,而像是响在耳边上。
楚欲对自己的武功和内力都有清清楚楚的预计,这个院子里,就眼下这一刻,除了自己,绝对没有第二个人。
哦,还有闺房里的这个大小姐。
一直稳稳托住窗户框的手向上无声抬起两寸,楚欲为了保险起见,先弯下腰去查看。
探寻的视线从露出来的窗户缝隙看进去,正对上两个黑黑的孔洞。
愣怔了一霎那,他身体立马僵在原地。
“嗒.....”
“嗒......”
“喝,喝......”
楚欲想要拿转动视线去看看旁边,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就像被锁住了一样,脖子上也有一股莫名的力道加持,让他动弹不得。
意识到的同时立刻暗自运气,疏通经脉,强行挨过了这力道拿余光去看。
只见一根修长细白的手指,正在拿修剪好的指甲敲着窗框。
一下,一下......
重叠上先前听到的动静,此刻才是真正地响在耳边。
缝隙有限,只能看到那只手上,肌肤细嫩,指骨精巧,腕上覆盖的是红色的罗裙纱衣,指甲上也涂上了艳色的桃花。细看之下,比庭院里用药渣子喂养起来的海棠花还要惑人。
而眼前好似黑的像深不见底一样的孔洞,突然朝他眨了眨。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却没有眼白,正直直地盯着他。
楚欲后背一凉。
他见过了太多的死状,自认为没什么他能怕的,但是现在正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强迫与这双眼睛对视,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夺去,后背不自觉地泛起来一层鸡皮疙瘩,手臂也跟着发麻。
心里一万个不怕,就是移不开眼。
喉咙发干,他强咽了咽喉口。
听到自己吞咽声的同时,也听到了眼前这个没有生气的东西也从喉咙里发出来“喝,喝......”的两声。
“嘶......!”
从院子外面突然传来萧白舒的声音,接连还落下来几个石块砸在地上。
楚欲顺势分神去听,估计萧白舒大概不是摔了就是遇到什么蛇虫鼠蚁。
念头刚起,他突然将窗户全部打开,再猛地击打在里面的人身上。
闺房里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
站起来的一瞬间楚欲踩着窗框就翻进去,红色的罗裙在地上滚了一圈直接立起来,楚欲反手握住自己手腕上垂下来的凉玉酒壶。
神剑宫的大小姐现在站在他对面,只隔了几步双目无神地看着他。
还是先前见过的那身一模一样的红衣罗裙。
这样子看着比他今日刚见时那眼转瞬即逝的木讷还要迟钝,浑身都像是透着不自知的困顿,没了心智一般,却在打开窗户时能那么灵敏地察觉到自己的方位等候。
白天还见过的一双明眸,盛满了倾慕情意,此刻彻底了无踪迹,连个瞳仁的形貌都不留,女儿家带着埋怨的温婉嗓音也尽失,如同从里到外的消亡,只留下了一个身躯漂亮的空壳子。
楚欲跟她静静对峙,半晌也没有等到这个大小姐再动手。
他心中有了定念,也就再不会轻易跟着顾涵影的催动走,完全清明起来。
“大小姐?”楚欲轻轻唤了一句。
顾涵影立在原地,没有眼白的双目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楚欲想了想,又道:“你今日见到萧庄主了?”
过了一会儿,顾涵影的脑袋僵硬地侧了一分。也就是楚欲才看出来她这么细微的反应,也看出来只是这样普通的问话,就好像花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去回答。
“听说你......”
楚欲顿了顿,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说地清清楚楚,“仰慕,白、云、庄、主,许久?”
顾涵影无神地双眼看向他,面容纹丝不动,看不出眼神和表情,楚欲却能感觉到正在很专注看着他,或者说在确认。
接着她点了点头,身体也放松下来,与身形不符的粗哑音色响起:“喝,喝......”
楚欲她虽然像是在回应,却并没有张嘴。
房间里的摆设都是上好的,移开了心神之后,楚欲才发现这闺房里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这大小姐的状况,太像是只活在传闻里的山魁。
是作为最邪的那一类,被毁灭原本的心神,充作傀儡,还能影响他人的内力运功和神志。
那东西他没见过,估计这世上都没几个人见过,实在是不应该出现,也做不了判断。
白日里这姑娘在萧白舒的面前,那么明艳动人,心意都能写在一双盼顾生辉的眼里。就算现在,也只有听到“白云庄主”几个字才会给出来本能的反应,就跟被人下了蛊没什么两样,还是说跟刚才她喝过的药有关系?
那些倒掉的药渣,也就是普普通通地安神药,他想知道那个深色的小碗里面放的是什么,肯定脱不了干系。
如果真的是邪门到这种程度的山魁,可能连下蛊都不需要,只要一个命令就可以执行。
楚欲在房间里搜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带血的东西,但那丝血腥味虽然很淡,却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散去。
顾涵影始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样。
他刻意放慢了搜寻的举动,两刻过去,顾涵影已经自己乖顺地坐在床榻边缘了,没有眼白的双目也因为面上的表情松动,而显出来点平和的神情。
该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不知道也找不出下落。
他摸到自己怀中的玉镯,想要拿出来放下,脑海里突然有一丝疑虑流出,再看看顾涵影垂着头的样子,完全没有理会房里多出来的这个人。
楚欲将倒下来的桌椅都扶起来,还是从窗户翻出去,双脚落地,转身正抬起手想要合上窗,视线却扫到窗户边站着一个人。
是前一眼还在床榻上坐着的顾涵影,面上甚至能看出来一点温柔,那双眼睛也不那么吓人了。
对着他从喉咙里发出来“咳咳喝喝......”的一串音节。
与之前不同的是,没了心神上的压迫力,顾涵影也对他没了威胁。现在这样更像是在向他交代事情,或者是向他求救,更或者,只是留下来送送他的本能反应,是把他当成了萧白舒吗。
楚欲微眯起眼,手里握紧了自己的酒壶,待她出声完就关上了窗。
·
回去的路上,萧白舒也跟在楚欲的身后沉默,直到两个人都进了安排好的别院。
萧白舒前脚进屋,楚欲后脚跟着也进了萧白舒的房间。
“你怎么进......”
萧白舒的话还没说完,楚欲就自己走到了他的桌前,凉玉的酒壶往桌上一放,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萧白舒见状以为他遇到什么要事,刚才一路上也是因为楚欲难得一言不发,连带他也一同收紧了心绪。
“萧庄主。”楚欲举杯叫他。
萧白舒走过去坐下,面上正色起来。
楚欲抬头看他,眼里有些复杂,然后把茶杯塞进他的手里,一出口就干脆道:“这茶真差劲,配不起神剑宫的名头。”
“......”萧白舒松了口气,拿着茶杯,随手饮下一口。
淡淡的茶香化在嘴里,口感的确是粗糙了,但香味还算是淳萃,放在神剑宫这样的地方待客,也没什么不妥。
“是你自己用的东西太好了,才觉得这茶水不够。”他道。
楚欲不认同,扬下颚指向他手里:“是真的差劲,你没喝出来?”
萧白舒看向手里见了底的茶杯,楚欲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现在才被他自己注意到——他们喝了同一杯茶。
视线不抬,将茶杯妥善放回去,他稳声道:“这里不是白云山庄,这样的成色待你,足够了。”
楚欲撑腮看他,萧白舒以为他察觉到什么,不自在地抬起头。
“你刚才在院子外怎么了?”楚欲突然发问。
萧白舒蹙眉:“看见一条蛇。”
楚欲点点头,这情有可原,萧白舒本身似乎就不善看见这些东西。也恰好是在那时候出声,才打断了他的心神,让他分了心,不再受控。
不过他还是如实道:“方才我在大小姐的闺房里发现一件事情。”
萧白舒等着他的下文,楚欲想了会儿,把自己怀里的玉镯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推过去:
“我发现,神剑宫的大小姐对你用情至深啊,萧庄主。”
第36章 遮云
屋子外突然传出来一声凄厉地惨叫。
萧白舒还停在前一句的“用情至深”里面, 听见这声音立刻站了起来:“什么动静?”
楚欲却坐在原处,伸指去按玉镯。
通透翠色被他压地立起来在桌子上打转, 手腕不动, 玉镯晃进指缝里,随意一勾又躺到回去,十足百无聊赖的样子。
“别紧张啊,萧庄主。”他道。
“这不是紧张。”萧白舒垂目看他, “我们现在住在别人的地方, 夜里出了事难道还能脱得了干系?”
楚欲一把将把玩的玉镯按下去, 莫名冒出了一句:“你在担心谁?”
萧白舒闻言神色也愣住了。
不待他回话, 楚欲自问自答道:“不管你担心的是谁,现在都没用, 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安危吧。”
萧白舒没听懂这话, 立在桌前踌躇,楚欲半分起身的意思也没有,还把那玉镯拿在手里细细地摩挲。
算不得极品,也是温厚上乘的质地了,他看着那玉镯在楚欲的手中流转,脑中一闪而过二人初见的情形。
原以为这是楚欲在那位大小姐的闺房里顺出来的东西,毕竟这対楚欲来说, 也算是本行了。
冒出这念头时,连自己也震惊,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対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贼接受程度这么高了。
不过眼下,这镯子,他总算是想起来了。
这的确是个女子的, 是楚欲第一次夜袭白云山庄,在他沐浴时拿走的, 那会儿......
“解开我的穴位,这镯子送你了,你可以走了。”
“我看这成色该是个姑娘家的,拿别人送你的东西来搪塞我,也太伤人心了。我可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来见你一面。”
“为了一探萧庄主的美貌......不亲自来看看,怎么能罢休。”
“谁说我来是为了钱。”
“我说了,我来当然是为了萧庄主,要不萧庄主把自己给了我,我就帮你解开,怎么样?”
......
记忆回溯,萧白舒这次才敢将那晚的事情挨着过一遍,把楚欲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仔细经一遍大脑。
忘怎么也不会忘,那是他头一回受辱,被人挑衅自己的身份,挑衅白云山庄和自己的兄长父亲。还挑在了他沐浴的时候扔走了衣物,他原本是恨得想亲手将那人的轻佻发笑的脸都狠狠揍一遍,再不济也要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白云山庄不是谁都可以招惹的。
可被一个男子轻浮这种事情,怎么看都让人不自在,后来清风间里接二连三的遭遇,就更让他不堪回首了。
直到今天,他才敢正视自己当初跟楚欲之间结下的梁子,只是那些话如今再次想来,也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相比之下,现在楚欲跟他立了金钱交易换来的保护,一路上所作所为,不说多么正人君子,但那些细心照料他都有实在地接受过,越是相处的时间长,楚欲身上越能渐渐透出来一些异于常人的可靠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