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舒如遭重创。
“你是不是还想问我,神剑宫一事,顾涵影是不是我安排的?”陈毅见他挫败模样,自己交代道:“也是我拿洗髓移骨散和重金,跟穆子杏做了交易,让她帮我炼制山魁,用来控制你。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楚欲:“因为有人搅局,所以坏了我的大事。”
他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度恶毒的行径,从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义正严辞一般,萧白舒闭了闭眼,深呼口气。
“我该谢你的不杀之恩?”他说。
“不必。”陈毅道:“我是対你有兄弟之情,想要留你的性命,奈何你自己勾结意难平,脏了白云山庄这块牌子,我是想杀你,但没有得手,用不着谢我。”
“就凭这些,你也好意思说你是白云山庄的人?”萧白舒怒视他。
陈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白云山庄干干净净,让父亲面上有光,让江湖太平,有何不可?”
“你害死了顾涵影,顾青林至今都没再出来,神剑宫的消息都没有。”
“你拿穆子杏的丈夫威胁他,甚至用他来练山魁,还未了这个害死了多少人?”
“你无缘无故杀了楚欲的双亲,还想要他的心头血来给你治病。”
“你身为武林盟主,看看你把中原武林这些门派,都带成了什么样子?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从中四处勾结骗了多少人,让他们昧着良心为你说话?”
萧白舒恨到极致,双目赤红,厉声质问:“你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有哪一点是干净的?!”
“好歹我身世清白,我爹······,哦,现在已经不是我爹了。萧鹤曾经是我的父亲,我所做的一般是为了我,一半也是为了白云山庄,有什么不対?”
陈毅自嘲般笑了笑:“总比是我娘和那个山贼生出来的好吧。萧庄主,你生来就是白云山庄的继承人,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你从小受人敬仰,我比你高也要抬起头看你,直到我成为你的兄长,才跟你平起平坐,我花了多少心思才把这出身洗干净,你知道吗?”
“贼窝里面长大的日子,你过过吗?你知道每天吃口饭都提心吊胆,吃多了会挨打,不听话就被骂,随时随地都有女人尖叫,当着你的面□□掳掠,你连害怕都不敢说出来的日子吗?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能有口饭吃,今天不挨打就算过得好了。”
楚欲听着这些,一点动容也没有,那些日子在他看来,至少有娘亲在身边,也有当时还算是兄长的哥哥跟他一起相依为命。
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陈毅这时也看向和他一起从贼窝里出来楚欲。
问道:“你亲生父亲是个山贼,你也是个贼,一脉相承,就算是死,我也是武林盟主,总比你要体面得多,不是吗?”
“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双亲和我,让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楚欲根本不愿跟他争辩那些在他看来还不算辛苦的日子,只是対陈毅这番做法的目的难以置信。
陈毅看了他片刻,默认下来。
然后说:“我欣赏你的武功和为人,潇洒肆意,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你若不是我的亲弟弟,我们或许还能成为至交。”
楚欲扯开嘴角轻笑:“你自己不干净,就别怪命不好。”
陈毅未把这话放进耳里,反而是目光明亮地看着萧鹤,款款道:“萧鹤前辈,我当年为了进白云山庄,大雨天在大门前磕破了头,三天三夜,求人收留,磕到昏死过去,才被白云山庄的人救过来。后来我日复一日潜心练武,讨好你,做山庄里最好最机灵的少年,就是为了能让父亲多看一眼,能把我挑出来。再后来我同萧庄主的关系日渐增益,得了机会做了白云山庄的大公子,做他的哥哥,我把各种人利往来都打点好,连远房亲戚也都照顾上,没有一点不妥帖的。最后我当了武林盟主,为除邪-教,几次将性命抛之脑后。”
他咽了咽喉口,反问道:“所以我为什么要羞耻,要対不起谁?我有哪一点没有做好?”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萧鹤半晌才叹了口气。
“是我的错。”他说。
语罢,只看见他伸手握上刀柄,还没看清如何出手,静水宽刀已经当陈毅心口一刀刺穿。
血水淋漓,汇聚成小股顺着刀刃不断徐徐流下来。
萧鹤还坐在主位上,眼拙的江湖人只能看到他手旁的静水宽刀已经不见了,手也从刚出刀的起势放下来。
“是我不该养了你。养不好你,你死不悔改,我的错。”
听不出他是否有些惋惜,只是目光始终没有从陈毅身上移开过。
陈毅皱了皱眉头,才反应过来,心口插着的是萧鹤曾经传给他的静水宽刀。
身体就像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胸腔切实被刺穿,呼啦呼啦灌着狂风进来。
“父亲,你真的有把我当作亲生儿子来看吗?而不是为了武林盟主之位,可以后继有人。”
他中了伤,说话也难以克制地轻了一些。气势全无,还维持着直直站立面対萧鹤的身姿。
萧鹤听到这话,从主位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想要拔刀的手又一瞬间的停滞。
陈毅这些年,身上的气质和面上神态,越来越像萧鹤,此时竟然也流露出温厚的神情,目光里是热腾腾的缠绵柔情。
这神情太过陌生,让走过来的萧鹤也愣怔了,闭了闭眼,叹口气又睁开。
陈毅见他靠近,咫尺之遥,用只有两个人声音说:“我给你儿子下药,让他不能练武,你给我下毒,让我离不开你的解药,离不开······白云山庄,让我一辈子只能,守在他身边,护着他。我做了那么多,你就没有过哪怕一时片刻的,为我考虑吗?”
萧鹤的手握上刀柄,直视这火热明亮的目光,凝了一会儿,才道:“我给你的,也一样不少。”
陈毅眼底发热,浑身的生气也随着心口的血水抽离,低低喃道:“静水决,是假的。”
萧鹤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一把□□静水宽刀,血溅满了他的衣裳,洒在他的下颚上,还是热的。
他不躲也不避,轻声回了一句。
“你的静水决,是你的。心性不稳,若不是我改了招法,你如何能控制住,如何能成器。”
陈毅得了这话,身体失去支撑,最终跪下去,然后彻底倒在萧鹤的脚边。
临死前唇角是淡淡的笑意,眼眸也没有闭上,还是那热腾目光仰望着萧鹤,里面还有从未改变过的坚韧执着。
那火热温柔,萧鹤没见过,但从进白云山庄的第一天,萧鹤看中了少年眼里的执着和韧劲。
第88章 决心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楚欲和萧白舒没有想到,一众的江湖人士更没有想到。
萧鹤的静水上滴着自己养育了十年的义子的鲜血, 身上的赃物血迹应当也是习惯了的, 这会儿难得有点不适应。
“父亲。”萧白舒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方才萧鹤和陈毅临死前的那番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怎么也能拼凑出来一点那秘密的真相。
“我不管你们当初拿了陈毅多少的好处,白云山庄, 是不会认的。”萧鹤面向众人道:“今日说了, 要给武林门派一个交代, 陈毅为人滥杀无辜, 颠倒黑白,总要有个人来了解他。”
萧鹤论武功, 在江湖鲜有对手, 论身份,是一统中原正道的首任武林盟主,此话一出,各门各派也一时无人敢反抗。
“陈毅这样对你,你有什么想说的?”萧鹤转向萧白舒问。
萧白舒还看着陈毅的尸体,恍惚抬起头:“······”
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摇了摇头。
楚欲在一旁凉凉地说:“他死了, 心头血怎么办?”
萧鹤直言道:“不用心头血。”
楚欲双眸微睁:“什么?”
“不用心头血。”萧鹤说到。
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揭开, 他也不再隐瞒,直接当众戳破了洗髓移骨散的谎言。
“那药方,陈毅早已给过我, 他说是同邪-教教主封城一战,拿到的, 原想给我让我拿去救我过世的妻子,奈何内人的尸骨早已腐化,用不上这药方了。我想陈毅他说自己自幼流落他乡,无亲无故,于是拿了一张假药方还给他,说这个药方可以强身健体,有一味心头血乃需至亲之人的血,你身患旧疾,如果有一天遇到至亲,还能以此来根治自己。”
“我想借此让他自己去寻到至亲,也不必在这世上没有个亲人留下来,却没想到这张药方,居然会牵扯出来这些事。”
“洗髓移骨散,别人不知道,但是前辈,你应该知道,这是百毒圣手制成的。”
楚欲一语道破:“你还想借此打听到我娘亲的下落,让药方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因为这个,对不对?”
萧鹤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平息下来,点点头,道:“说得没错。因为我始终不相信,清婉已经死了,既然有药方,哪怕是身死,我也想去祭拜一下她的墓碑。”
他看向楚欲,宛如在看着自己的后辈一样,总有些仁慈在里面:“也想见一见她的后人。”
楚欲本不想在这里提到娘亲,一方面是因为怎么说也是上一辈的事情,前辈不提,他自然不会追问,另一方面,这些坊间传闻,已经随着时间在江湖中慢慢销声匿迹,他也无意再挑起来。
却不想萧鹤直接将自己曾经华山之巅那一战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对着楚欲,就像看着当年的楚行之一样。
“你有一个好娘亲,也有一个好父亲。”他说。
这话惊到的不止楚欲,还有在座的每一个人。
萧鹤自认为做的没有错,只是选择不同罢了,但始终留下来遗憾,对楚欲实话实说,全盘托出。
“我当年和楚行之相识,同他一道行侠江湖,他比我要更先一步接触武林门派,他是从正派世家里出来的,是一身好功夫的弟子,在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在江南一片有了名声。北上中原遇到了我,我们二人谈天说地,正值江湖纷乱之时,原本相约在中原成名之后,要一同建立门派。”
“后来我们也是一同遇到了百毒圣手——郭清婉。”
到此处,他看向楚欲的眼神深刻起来,叹息道:“清婉是独一而无的女子,她善用南疆术士,自立门派,人也善良,收养了很多遗孤。作为药门的掌门人,江湖上人人都对她倾心,我也是年少气盛,她一身好医术,又长得让人一见难忘,世上再无可以相比的女子,你爹和我都对她有了心思。”
萧白舒听见这话,下意识去看楚欲。
脑海里就浮现了那句:盗中仙有世上最狠辣的毒药,却长了一张绝世无双,世间最美的脸。
当年的百毒圣手,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可我还想一同中国的武林正道,为了在武林建功立业,我自立了白云山庄,也跟内人因为巧合相遇。当时白云山庄一贫如洗,亟待门派创立,我一边顾着武林的事,另一面,还未过门的内人就已经开始在我身边帮我打点,经商盈利。为此我拒绝了你娘亲的示好,娶了江南富商之女孟婷婷。她也因为我被家门逐出,彻底在白云山庄住了下来。”
萧白舒从前只是听过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的佳话,知道母亲一个弱女子如何在白云山庄建立之初坚守,从母亲嘴里讲出来,是如何幸福暖心。
现在才知道这佳话里,不止是父亲和母亲两人,还有楚欲的娘亲和父亲。
萧鹤已经过了当初那个冲动热血,又极好面子的时候,年纪越大,越来越为人稳重。
这些年,也没有少怀念当初那些故人,对郭清婉更是倍加遗憾。
尤其是在知道了郭清婉后来居然被迫跟山贼在一起,又几度历经生死,就更是忏悔万分,就连一点保留也没有的和盘托出。
“楚行之为人刚正不阿,他为百毒圣手打抱不平,认为我不该为了建立白云山庄就辜负百毒圣手,转而娶了富商之女,他也不知白云山庄的一点一滴都是我的内人自己挣来的。孟婷婷是很能干的女子,商业往来的一把好手,后来一个人撑起来白云山庄,只是当时一切尘埃还没有落定,楚行之误以为我是接受了内人给的家当。我想要劝说楚行之加入白云山庄,完成我二人当初的并肩闯荡江湖的誓言,他选择了跟我彻底分开。”
“后来楚行之因为研究暗器——片叶银针,在对敌时用了出来,暗箭伤人在当时黑白分明,正在剿灭邪-教的时候,为正道所不齿,英名过盛遭人嫉妒,趁机被陷害,落得人人喊打之后,为避风头销声匿迹。”
“我确实辜负了清婉,你爹说得没错,我配不上清婉。”
萧鹤说罢长叹口气,对萧白舒低声道:“娶了孟婷婷,我虽然没有负她,但我于心有愧。”
萧白舒站在原地,就像听那些江湖传闻一样,感觉飘渺。
但的确是发生在他身上的,就在他和楚欲的父亲身上。
将这些家事公之于众的感觉并不好受,楚欲自己从来做不到,不知道萧鹤这个身份说出来是何感想。
“所以,楚行之不是正道叛徒?”有人这时反应过来,问了一句。
萧鹤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也该还他一个清白了。以前是时局所迫,越抹越黑,也只能任其发展,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也不该生生世世的遭受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