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阮棂久毫不吝惜地将玉杯往桌上一搁,吩咐道:“将那连败三位长老的小子给我带上来瞧瞧。”
……
一盏茶的功夫后,昏迷的刺客就被两人架进了大厅,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阮棂久缓步走近。
看来以一敌三还要护着同伙脱身,这小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人到跟前,他便曲指挑起对方下巴,想看个仔细。
目光所及之处,他最先不捕捉到的是对方白皙脖颈上一处微不可查的点痕,随即偏头瞥了一眼正在玩虫子的十文,没有作声,转而收回目光,将视线上移,打量起刺客的面容。
忽略此人发梢面颊染上的血污与惨白如纸的脸色,确是一张容色昳丽,如雕如琢的脸。
自己就是个美人的阮阁主欣赏了片刻,客观评价道:
“这脸确实对得起美人计中的美人二字。”
他收回了手指,叉腰思索片刻,道:“行吧。我也烦了隔三岔五被不痛不痒的骚扰。既然她们不嫌麻烦,我就亲自陪着玩玩吧。”
“至于这个小美人,我一向怜香惜玉——”
“怜香惜玉”的阮阁主潇洒地朝着还在外堂候着的下属招手,不痛不痒地下令。
“来人。卸了他两条手臂,打断一条腿。然后……”
阮阁主轻笑了一下,冷若冰霜道:
“活埋了。”
闻言,包括十文在内的所有人齐齐转过头来,脸上表情甚是微妙:“……”
唯有十文的眼神不加修饰,暴露出赤果果的鄙夷。
其余众人则只敢在心中腹诽:
阁主这次下手有点狠啊。
这叫怜香惜玉???
打脸不?
…………
……
这位不幸的“美人”名为唐少棠。
直到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惊觉自己不是败给了人多势众的三长老,而是栽在了蛊虫手上。
由于过于专心应敌,回护同伴逃走,以至一时失察,忽略了无寿阁最为致命的独门绝招——驱蛊。
他尚且来不及探明施蛊之人是谁,就瞬间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昏迷。
他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唯有神志依然清明。他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拖走,似乎被带去见了什么人。他甚至可以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蛮横地挑起他的下巴,而那手指的主人,正细细地端详着他,仿佛在审视一头待宰的猎物。
哪怕目不能视,他也能猜到这手指的主人,恐怕就是他此行刺杀的目标——无寿阁的阁主。
可惜,他动弹不得。
他从小接受训练,懂得对于任务失败的刺客来说,等待着他们的唯有两件事:酷刑和死亡。
霓裳楼的人,不畏苦痛,也不惧死亡。
被打量许久,他再一次被拖走。
这一回,没有让他久等,意料之中的折磨如期而至。
他的双臂被人强行错位,脱了臼,一条腿则生生折断。然后就被粗暴地丢进一个密闭的空间。移动中,他只觉浑身骨骼撞得生疼,五感渐渐恢复。
终于,他在临近窒息的恍惚中,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命运几何。
他已被掩埋在三尺黄土之下,活生生地静候着死亡。
第3章 美人计(3)
沙沙,沙沙。
不知在黑暗逼仄的空间里待了多久,许是出现了幻觉,唐少棠竟然察觉周遭冒出的模糊响动。
他似乎听到了沙土的摩擦声,沙沙,沙沙。随之而来的是声声逼近的敲击与震颤。周身死气沉沉的空气倏忽流动,他感觉到棺椁细微的松动——
掀开。
“哇——”
“吓死我了!怎么是个活的?”
混合着青草香的泥土味,一股脑儿贯入唐少棠的鼻腔,驱散淤泥地下腐烂气息。
唐少棠不由地深吸一口气,嗅得一缕微甜的清香,正是来自眼前人。
天光微亮,光影中的人儿两手交叠,撑在一柄铁铲上,向他倾斜着身子,居高临下俯视着棺椁中的唐少棠。
晨曦勾勒出青年清逸的轮廓,眉眼含笑,皎皎动人。
唐少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你瞪我作甚?又不是我埋的你?”
唐少棠:“……”
“怎么一动不动?”
说罢,那人放下铁铲,蹲在棺椁旁,伸出一只手不规矩地往棺木里来来回掏了掏,似要找什么东西。
一无所获后,他又朝动弹不得的唐少棠身上戳了戳,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是个残废?”
他紧接着又按了按唐少棠的手脚,力道不大,却足以判断出:“好像还能治。”
来人就这么蹲在棺椁上撑着脑袋思忖半晌,嘀咕道:“我费了老大劲儿才找到这儿来碰碰运气。结果,连银子的影儿都没见,只遇到个诈尸的你。真是倒了血霉了。”
布衣青年起身,作势要走。
唐少棠浑身脱力,仍然无法言语。他眼里重燃的微光,随人青年转身瞬间而消弭。
他合上眼,嘲笑自己荒唐的期待。
然后,青年骤然回眸,弯下腰,探出手,一把将他从棺椁中拽起,开始了自言自语的喋喋不休。
“我又重新想了想。月黑风高夜,我可不能白跑一趟,还浪费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没劫到银子,就拿你来充数好了。”
这人手心微凉,也不知在寒夜中待了多久。
也正是这双微凉的手,将唐少棠从幽暗的棺木中拽出。
将他从死地,带回人间。
青年在熹微的晨光里,昂首冲他宣告:
“你听好了,今日是我阿九救了你。来日,你可要记得报我救命之恩。”
唐少棠:“……”
“喂,听到没?说句话。不会还是个哑巴吧。”
阿九弯下腰,毫不客气地在人脸上拍了两下试探。
唐少棠:“……”
唐少棠四肢动弹不得,一张脸因为失血过多泛着惨白,面色如霜雪,就这么一动不动被阿九从棺材里扯起身,仿佛一具被迫诈尸营业的艳鬼。
阿九瞧出他奄奄一息的脸色,终于不再贫嘴,反手将人往上一提,背过身接稳当了,背着人撒开腿快步小跑。
边跑边叨叨:“你好轻啊。”
“长得比姑娘还美,还轻飘飘的,估计上青楼都能卖个好价钱。”
背上的人闻言似乎徒劳地挣动了一下,阿九忙安抚:“说笑的说笑的,让你家里人来赎你呗。怎么也得补偿我个车马费和看大夫的钱啊。”
唐少棠:“……”
家里人……
他生在霓裳楼,那里就是他的家。
而家人……
也不知与他一同涉险的曲娟娟是否顺利逃出,现在是否安好?
唐少棠五岁学剑,如今十多年过去,同期的杀手中他认识的就只有曲娟娟一人还活着。他希望她能一直活下去。
可即便活着,他们也早已无家可归。
此次任务失败,他们连无寿阁阁主的面儿都没见着,也没有打听到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倘若主上得知他们尚在人世的消息,怕是也不会派人营救。
霓裳楼铁律:任务失败者,死。
若是真有人从“家中”来,定是为追杀而来罢。
届时,恐怕连带着与自己扯上关系的人也会一并抹杀。
唐少棠:“……”
唐少棠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与其苟延残喘坐等霓裳楼的追杀,不如……
他垂下头,下巴正巧搁在阿九的脖颈左侧。霓裳楼训练出的杀手,最擅常在咫尺取人性命。
哪怕动弹不得,哪怕浑身无力,他也能当即咬破对方血脉,置人于死地。
阿九:“喂,你还活着吗?我好不容易救个人,可别给我死了。死也得给我撑住啊。要不我给你讲讲故事提提神解解闷儿?”
唐少棠伏在阿九背上,听他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听他絮絮叨叨天南海北地胡扯,残存的杀气消磨殆尽。
他身边从未有过这般活泼的人物,一路上叨叨个不停,仿佛一个人就能叽叽喳喳唱出一台活色生香的戏来。活人的体温沿着布衣从阿九身上传递而来,驱散了他方才冒出头的零星寒意。唐少棠有些懵然,片刻的走神后,他伏在阿九后背上再次陷入晕厥。
须臾,萦绕在唐少棠耳旁的絮絮叨叨戛然而止。
“阿九”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唐少棠的睡颜,提气运功,纵身而出。
身法诡谲,与先前判若两人。
第4章 美人计(4)
唐少棠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尽头是陌生的天花板,角落还结着蛛网,像是许久没住人了。盖在身上的被子质地粗糙,却很干净,还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安逸得让人昏昏欲睡。他小心翼翼地挣动四肢,察觉手指已经能正常蜷曲,看来脱臼的双臂被人接上了。左腿仍是断的,但业已上过药且固定妥当,下地活动不成问题。
显而易见,有人给他接了骨治了伤上了药。
唐少棠侧过脸,就见阿九左腿屈膝踩着凳子,右腿伸展,维持着狂放不羁的坐姿,坐在屋子正中央小圆桌前运筷如飞,大快朵颐。
唐少棠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对食物的气味十分敏感,他嗅了嗅,并没闻到什么值得一提的芳香。
能被霓裳楼视作目标的人物通常非富即贵,多出入奢靡场所,所啖美食常为山珍海味。而阿九所食的饭菜里没有他熟知的味道。
嗯,大约是因为他还不熟悉贫穷的味道吧。
阿九:“?”
许是视线停留得太久,阿九会错了意,忽然转头问他:“醒了?想吃是吧?想吃就说句话。”
唐少棠:“……”
谢谢,不想。
两人无言地对视半晌,蓦地,阿九出手如电,一筷子夹了个鸡腿就往唐少棠脸上砸。
唐少棠不遑多想,抬手就将鸡腿并指拦下。他一手夹着鸡腿,木然地直起身,目光漠然地环顾四周,想走。
“哟,手能动了?那就自己吃。好好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我喂你不成?”
阿九放下手中的筷子,重新盛了满满一碗饭,还不忘压了好几下给按实了,又随便夹了几筷子荤素搭配的菜,然后屈尊降贵走到的唐少棠面前,傲慢地往人前一送。
“拿着。”
唐少棠:“……”
“你不拿我可就扣你脸上了。”阿九一脸不耐烦,威胁得有模有样。
唐少棠盯着眼皮底下结结实实的这一大碗色香味俱不全的饭,鸦羽似的睫毛微微向上撩起。
阿九:“?”
唐少棠伸手,却没有接碗,而是反手擒住阿九的手腕,顺势一扯,将人拉近身前,一手连点数位大穴。
阿九:“!”
阿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才还残废一般的伤患,又眼睁睁瞧着好好的一碗米饭,被打翻在衾被上,雪白又无辜地散了一片。鸡腿和蔬菜则结伴滑下床单,滚落到了冰凉的地面。
唐少棠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瘸着腿掀被起身,随意捞了件挂在墙上的外衣,顺手取了阿九留在门边的剑,径直往门外走。
门外寒风拂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无论是霓裳楼还是无寿阁,若是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会派人追杀,不死不休。多年的训练教会他如何切断一切线索与痕迹。
而这些痕迹里,自然也包括知情之人。
念及此,唐少棠扭头,回望被定在床边的阿九。
那个吵闹又好看的人,正气鼓鼓地瞪着他。
“喂,你恩将仇报啊!不给钱就算了,还偷我的剑和衣服!”阿九被点了穴动不了,幸好没被点哑穴,手脚不便并不能妨碍他大声嚷嚷。
唐少棠分明已经跨过门槛,探出去半个身子,闻言原地顿了顿,又收了长腿绕了回来。
他转瞬便走回了床边,面无表情盯着阿九。
唐少棠自知身无长物,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留下作为报答。
阿九似是惊愕于他断了腿却依旧敏捷的身手,又似被他冷若冰霜的煞神表情怔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他要杀人灭口?
唐少棠一言不发良久,想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他听说过知恩图报的典故,也不想恩将仇报。可惜他自小到大与他人接触极少,在霓裳楼又多是受罚,没有受过什么人的恩惠。阿九让他报恩,他并不懂如何应对。思前想后,他决定送出个忠告。
“你与我遇见之事,决不可与外人道。否则死路一条。”
分明是忠告,却像极了威胁。
阿九眉头一蹙,果然不领情。他讽刺道:“哦,原来你不是哑巴啊。”
唐少棠:“……”
阿九:“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你管不着。你要走可以,救命之恩的报酬给我留下。”
他说得理直气壮,明明技不如人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竟也不露怯。真不知是深藏不露还是单纯缺心眼。
唐少棠:“……”
罢了,行踪暴露,不过一死而已。
他无言地叹息,转身时路过半开的窗户,一阵清风捎着丹桂飘香拂过他的脸,侧目间,透过枝叶交错的幢幢树影,瞥见一道被遗漏的月色清辉,不偏不倚落入眸底。
一如他死里逃生时,落入他眼底的那一抹天光,和天光中站着的那个人。
唐少棠驻足,认真地思索起合适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