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笑了笑,配上漆黑的瞳仁有点骇人。他半步也不退:“如果他能选,他也愿意像个孩子一样的长大。”
云成手指动了动,不等他张嘴,赵宸贺就转过身:“时间不早,该走了。”
云卓然看着他,赵宸贺也看着他。
然而云成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云卓然没有放话,他不敢动。
赵宸贺发现他的手在颤抖,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走。”他低眉催促云成,“今天不能晚,不然皇上那里不好交代。”
他说的有理,因为京中派来的信使到庆城已经几天,眼下粮食八成已经入库,各个粮仓都在收尾,云成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
只要他想,他可以继续拖下去。
赵宸贺只是单纯的想带他走。
云成心想,原来被人护着的感觉是这样的。
像狂风暴雨天里,有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里面还有可供取暖的火堆。
这太幸福了。
他心底骤然一松,对云卓然说:“我走了,舅舅,这顿戒尺先留着,下次一并打。”
云卓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眉间耸成山峦。
赵宸贺揽住云成,朝着他告辞:“那我叫人给您把门房收拾出来,把门外的东西放进去摆放好。”
眼看着他要带着云成走,云卓然下意识跟了两步。
“留步,”赵宸贺回身,朝他干脆利落地点了一下头,“您也放心。云成在京中有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放开手去干,布防图和令牌都攥在他手里了,护城军只认牌子不认人,想做什么做不成。”
云卓然脱口而出:“你既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还肯帮他成事?”
赵宸贺顿了顿,嗤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传闻你跟皇帝关系匪浅。”云卓然质问道,“你会背叛他?”
院子里的风席卷而来,把凋零的树枝摇动,挂在枝头冰凉的柿子飘摇不定。
最后几片枯叶被风裹到地上,翻滚着卷到脚边。
赵宸贺蹭了蹭鼻尖,没说话。
枯叶打了个转,继续扑向墙边。
赵宸贺和云成的衣角纠缠不清,几步之遥,云卓然被寒风挂的打了个冷颤。
“您快回去吧。”云成说,“注意身体。我会找时机回来看你。”
云卓然看着他,觉得他变了。虽然他仍旧低着头听自己讲话,语气也一贯的温和。
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和小时不同,更深处已经有了别的东西。
云卓然此刻才察觉到,他在遥不可及的京城,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赵宸贺揽着云成往外走,云卓然没有再开口阻拦。
他站在原地,没有转身回屋,也没有跟上去关门。
回去的路上赵宸贺频频看向云成,云成一开始在发呆,后来察觉到那目光,才把总是飘出去的神思拉回来。
“怎么总是看我?”云成问。
他本以为赵宸贺会对云卓然发表一番看法,也已经做好了应付的准备。不料赵宸贺说:“在猜你正在想什么。”
云成顿了顿:“猜到了吗?”
“没有。”赵宸贺试探地问,“在想刚刚的事?”
云成嗐了一下:“不用在意那个,我习惯了。倒是你,从小没挨过打吧?”
“那就是在想回京怎么跟皇上交代了。”赵宸贺说,“打没少挨。父母打过,太上皇打过,皇上也打过。”
“皇上看中你,还会打你?”云车一顿,歪过头看他,“太上皇还打过你吗?他在位期间,你在最后几年才初露头角,没什么存在感。”
赵宸贺继续跟他并肩前行,犹豫着没有说话。
这很不像他。因为他随性且玩世不恭,极少隐藏什么。大多数时间他会挑着能答的说一两句,或者开个无关要紧的玩笑,又或许干脆岔开话题。
像这种沉默不语的踟躇情况接近于无。
云成从眼角觑着他。
赵宸贺搓了搓指尖。
“是有一些交集。”他开了口,但不欲多说,“以后有机会跟你详细讲。”
“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现在我想说点别的。”赵宸贺问,“你的手疼吗?”
云成礼貌地没有继续追问,由着他岔开话题,抬起手扫了一眼:“我习惯了。”
他把手抬高,举到赵宸贺眼皮底下,好让他能看得仔细:“我手心里有一层厚茧,拿剑,转刀片,挨打,从小磨出来的。只打这几下,都不会破皮。”
说着,他自己调换角度,对着光看到了那层薄厚不均的掌心茧。此刻他整个手掌肿胀发红,但的确如他所言,并没有流血。
云成没把这顿打往心里去。他最是脾气好,也最是倔强固执说一不二。
他一方面抵触着云卓然,看上去薄情寡义的,一方面又思念着他,把唯一的亲人看得很重。
他根本不在乎皮肉之苦。
岂料云成抬头瞥到赵宸贺的眼神,不由得的怔愣住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呢?
不虞,心疼,愤怒。
云成的掌心要被这视线给烧个洞出来。
“我没问你习没习惯。”赵宸贺盯着他,说地很慢,“我在问你疼不疼?”
云成张着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阳光下。
赵宸贺顿觉阳光刺眼,喉咙拥堵:“我早就知道,忠勤王府还有一个皇上的亲弟弟,远在庆城随舅生活。如果我能早一些提议把你接回京中,如果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种浮于表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心想: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他就好了。
云成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虽然表面看上去纯良重情,实际上却寡情淡漠,对外来的一切天然抵抗。
他矛盾而分裂。
就连跟赵宸贺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背叛,也怕失去。无所畏惧的皮囊之下流淌着患得患失的血液。
而云卓然是唯一特殊的。
那是云成仅有的家人。
云成对他又爱又恨,哪怕云卓然从小将他打大,也是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赵宸贺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和停在半空中的手,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云成能接受的只有牢靠的、稳固的、不能改变的关系。
比如说,跟宋礼明拜兄弟。
比如说,答应赵宸贺的‘求爱’。
而‘爱意’这种东西,太不牢靠了。所以他许诺他‘怎样都可以’。
他是真的‘怎样都可以’。
“是有一点疼。”云成被他盯着,有一点不自在。
他有点无助,这是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那会让他看起来像个落败的逃兵。
云成垂下手,看向赵宸贺被衣袖遮住的手背:“你呢,疼吗?”
赵宸贺伸手飞快地蹭了一下他的脸,成功在他下颌上留下少许血迹。
云成一愣,赵宸贺第二次伸出手,被他抓住了。
“做什么?”云成皱眉看着他。
“不是怎样都可以吗?”赵宸贺笑着看他,示意他松开手,“摸摸脸不行吗?”
云成沉默地跟他对视,赵宸贺朝他挑了挑眉。
风还在吹,衣摆仍旧纠缠。
半晌,云成松开手,静静地说:“行啊。”
这是他考虑过后的妥协,也是他的答复。
第37章
云成跟赵宸贺受召回京, 拖了又拖,终于在京中送到第二次信报的时候启程返还。
他们午时抵京,云成先进宫觐见天昌帝, 赵宸贺则先回家吃饭。
果不其然, 云成说到做到,等抵达京中,忠勤王府的丧事都已经办完了。
他一套浅素色的衣衫穿了三天没换, 这材质又是棉的,一眼看过去风尘仆仆, 只能察觉到这人很急。
“快坐。”天昌帝指使人给他端茶,“着急忙慌地就来了,不急这一时半刻。”
“臣弟半路上听闻皇兄病重,一刻也不敢耽搁。”云成看着他, 松了口气, “还好皇兄气色尚好。”
他起身请罪道:“庆城那边事务缠身, 我晚了几天才回, 真是悔死了。”
天昌帝视线随着他下落,落到他沾了灰尘的衣摆上。
正说着, 南方派来的信使通传进来, 禀告粮仓全部入库, 南三城抢灾救粮圆满成功。
天昌帝看完曾峦送来的奏章, 龙颜大悦:“南方潮湿, 又逢连日下雨,奏呈上说你晚上经常通宵忙碌。”
他当即起身去扶云成:“十二弟,辛苦你了。”
福有禄上前搀扶着天昌帝, 看他虚虚地将云成扶起。
云成嗅到了轻微的冷香。抬眼的时候跟福有禄的视线交错而过, 福有禄笑着说:“十二爷不知道, 皇上前两日同小皇子下棋,还提起您这次主动请缨的事情,心里挂念着您呢。”
天昌帝笑起来:“去把景复叫来。”
福有禄去请皇子,天昌帝拉着云成的手坐回榻上,让他坐对面。
云成跟赵宸贺牵手的时候不反感,不抵触,也不觉得奇怪。
但是乍得跟天昌帝牵手,他就觉得很奇怪,也有些自然而生的抵触。还好天昌帝很快松开了他。
二人中间隔着矮桌,天昌帝叹了口气。
云成沉默不语,直到天昌帝回过神后,才犹豫地说:“皇兄,三哥的事情……”
天昌帝又叹了口气。
云成也跟着叹气:“我走的那天,三哥还去送我,让我去了以后好好保重。想不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老三挑拨你我兄弟关系,我也是迫不得已,将他关起来。”天昌帝敲了敲桌子,“我本意是囚禁他三五年,等他改了秉性就放出来。谁想邵辛淳会贸然行凶。”
他顿了一顿,没好气道:“可想而知,老三的人品实在不行。”
“可臣弟总觉得这里头蹊跷,邵辛淳一个评事,敢行刺三哥吗?”云成问。
“都是小事,尚书亲自在查了。”天昌帝说。
云成本来还想继续说尚书跟邵辛淳是师徒关系,是否存在徇私现象,但是看天昌帝不欲多说的模样,就猜到他并不想追究这件事。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或许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庶出的三弟。
福有禄领着皇子进来,景复对着天昌帝行礼,又跟云成行礼。
云成笑着对天昌帝说:“似乎是长高了些。”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囊袋来给景复,景复伸手接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两块酥糖。
“我考虑着给他带样精巧东西,又想着孩童不喜欢那些。”云成弯着眼道,“还不如两块糖来的实在。”
天昌帝舒舒服服地窝在旁边,领口上围着狐裘围脖,把下巴都遮了一半:“你倒会讨孩子的欢心。”
两人一起看着景复吃糖。
景复吃了一会儿,有些昏昏欲睡。天昌帝难得没有批评教育,由着他在一旁打瞌睡。
场面一度舒适温馨,云成移开视线说:“皇兄,景复长大了,国不可一日无本,要保根基,就要立太子。”他说,“臣弟恳请您,立景复为太子。”
天昌帝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你立了功,不替自己求点什么,反倒替景复求太子来了。”
“有皇兄的疼爱,还有景复叫我叔叔。”云成伸手勾了勾景复的下巴,温和打趣道,“我的心都被喊化了,比吃了糖还甜。”
天昌帝看着他,温和的笑意仍旧挂在嘴边,深进眉眼里。
他平日除了病恹恹就是懒洋洋,很少有这样平心静气的时候。
片刻后,他说:“朕打算腊月十五那天,立景复为太子。”
“真的?”云成惊喜的看着他,眼里尽是高兴。
天昌帝点点头,继续说:“同一天,封你为南亲王。以表本次赈灾的嘉奖。”
云成诧异道:“臣弟心甘情愿去替您办事,不求什么恩典。”
“给你的你就收着。”天昌帝看了看睡着的景复,还有外头茫茫景色,提议说,“一起吃饭吧,咱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
云成不推辞:“好。”
很快,宫女们端着汤盆菜碟鱼贯而入,身量纤纤,脚下悄悄,就连放在桌上时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饭菜上齐,天昌帝叫醒景复,挥退众人,只留着福有禄在旁伺候。
天昌帝示意云成吃饭,云成给景复夹了一块鱼,耐心的检查了上面没有残留的鱼刺,才放在景复的玉碗里。
“谢谢十二叔。”景复打了个哈欠,将那块鱼肉吃掉了。
云成摸摸他的头,对天昌帝道:“曾大人赈灾兢兢业业,堪当朝臣楷模。臣弟斗胆,也替他求一求恩典。”
“曾峦是不错,是个干实事的,只是老了些。”天昌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子,用汤匙小口喝汤,“原本工部尚书一职暂且由何思行监管,等曾峦抵京,朕再考虑要不要把这职位许给他。”
朝中六部,除了赵宸贺直辖的刑部、吏部,还有跟陈阔交错管制的兵部,其他三部都在何思行手下,若是把工部拿出来,算是分了何思行的权。
毕竟邵辛淳是何思行的徒弟,徒弟犯了错,师父难逃罪责。
天昌帝考虑着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云成不再多说,只是点头。
吃完午饭后,他在勤政殿跟天昌帝又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的时候眼睛有些肿。
福有禄送他往外走,行动间身上的冷香味道若有若无,他低声说:“十二爷算是猜对了,皇上本就打算立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