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两个主子照常去戏园子听戏。
“你身子从离开那姓祝的后便一直不好,我心里挂念,要不过几日再寻他过来看看?”
“莫再劳师动众,余毒已清,能有今日造化,已经是上天厚待了。”
“当年我本以为你我一同去了,也是好事,如今竟能双双活下来,今后见佛便拜,见神便跪,也不知是否能偿还得了这厚重的人情。”
放下屠刀易,立地成佛难。
小叶听那病弱公子叹息一声,“让你变成废人,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方却用仅剩下的手捂住他的嘴,“莫再胡言乱语了,戚淮已死在了战场上,现在的戚寒舟因你存在,你让他生他便生,你让他死他便死。”
说得轻巧,但戚淮生性骄傲自负,当年宁可忍受数年蛊虫折磨也不愿断肢求生,如今为了章璎自断一臂活下来,已是死了一回。
对戚淮这样的人来说,做一个残疾的废人,倒不如让他死在战场上。
可他从来不在章璎面前多说半个字。
戚淮已经想得十分透彻了。
不过是断了一只胳膊一一
他什么都不要了。
他为章璎而来,甚至从少年的时候便坚定选择了章璎。
只是那时候到底还年轻,犯下了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错误。
如今用一只胳膊换来章璎的眼泪,他已别无他求。
“前些日子李景那暴君的墓被劈开了,后来便派了祝蔚去守着,明礼,非我疑心,只是这无论如何,都像出了事。”
“我亦不知,当年我亲自下了五石散,眼看着他服下去暴毙,实在想不来如何才能金蝉脱壳。希望并非我想象的那样。”
若当真如他想象的那样,李景此人未免太可怕了些。
李景做了暴君,杀了万民,逼迫着自己的儿子揭竿而起反了,当上了皇帝,但他又深知自己的儿子没有长远的目光,而恰逢北辽出现雄主,虎视眈眈,最终一切也如李景所料,他们汉国的江山拱手送了辽人。
李徵以为自己赢了,却没有想到,他的父亲连他要亡于辽人之手都在死前算计了个清楚明白!
那个疯子一一
或许因为厌倦,又或许因为憎恨,李景一直想让李氏江山灭亡。
如果那李景的陵墓中当真是一座空棺,那李景本人此刻或许便在某个角落里验收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
章璎无法想明白,李景是如何从他手中死里逃生并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但紧接着,他想起来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当年他的确亲自在五石散中下了毒,可倘若李景对自己早有防备,暗中调包了药材,或者做了别的手脚,最后又演一出中毒身亡的戏给自己看,他章璎反而成了确认李景此人已死的人证了!许多人包括李徵也一样,因为章璎而对李景的死深信不疑!
李景的丧事由李徵一手操办,若是服用什么暂时闭气的药物下了地宫,那地宫四处通达,李景假死醒来从一开始在地宫中留好的暗门中逃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章璎心脏怦怦直跳。
他不敢再往更加不可思议的方向去想了。
他希望自己所思所虑都是多心。
戚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安慰,“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祝蔚被派去守陵,或许地宫中发现了别的东西,倘若是什么价值连城的陪葬,又或许是别的,未必就是你想的那种可能,那暴君是人又不是神,还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不成?既然是你亲自做的事,便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章璎这才在他的缓慢劝说下安了,苦笑道,“我总是想的太多。”
戚淮揽了揽他的肩膀,“明年,我陪你去阿里图,咱们去给小宴上坟罢。”
章璎默不作声。
小宴到现在还埋在他乡,但好再已经没有人能打扰他了。
章璎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他与小宴在辽宫中经历的那噩梦般的一夜。
辽宫中的那二位一一
他穷极一生也不想再见到了。
“明礼,我总是在想,当年若是没有那么多误会,你我之间会变成什么样?”
章璎定定瞧着戚淮,摇头道,“没有如果,那时候的你不会听我解释,再回头一百遍,依然不会。”
戚淮苦笑。
诚如章璎所言,他性格如此,后悔一千遍,一万遍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啊,总是撞破了头才会觉得疼。
“明日是我生辰,我是否还有机会再看一次火树银花?”
章璎仰头看着戚淮,目光落在他鬓角的银丝和断臂上,终于有些动容。
“戚寒舟,你竟然这么老了。”
戚淮胸腔一口浊气憋得紧了,险些因这一句话落下眼泪。
他本是个流血不流泪的军人。
戚淮理了理章璎被风吹拂鼓起来的领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一别经年,他们都老了。
戚淮不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章璎也不再是那个满腔正义的少年了。
“这些年我总是做梦,梦到过去的你,我想拦住梦里伤害你的自己,却忽然醒来。”
他在梦里都无法救他。
往后啊,要好好活着,才能一起老去,花白头发。
章璎眨了眨眼,面颊滚落一滴泪。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的旧人都去了,只剩下一个戚寒舟不离不弃,他该牵起来他的手,还是各自奔赴前程?
但他们又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言?
戚淮若不能跟着他,耶律德让不会放心。
罢了。
他本无名无姓之人,回顾前生,幼时得到厚待,少时意气风发,一朝卷入惊天风云,从此沦为世人唾骂的阉人宦官,新帝登基,本抱以必死之心,谁知磨难在后,历经重重死劫,尔今天下落入异族手中,却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他与章荣海所有努力在大局的摧枯拉朽之下犹如蜉蝣撼树,现在想来倒是讽刺的很。
其实在见到耶律德让的时候,章璎内心便知道自己该放弃了。
但他始终不肯承认。
踌躇满志的往昔在记忆中早已模糊,小宴的死夺走他生机,阿姐的死还给他名字,这世上的人来来去去,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戚寒舟留在身边,戚淮为他身陷死地,多年情分又该如何回绝?
时至今日,他已不再纠结自己来自何处,因他已深知自己将要去往何方。无父无母又如何,被章荣海利用又如何?那些都过去了,人非昨日人,景是昨日景,沿途有人相伴自然是好,若无人相伴,他一人也能慢慢看遍大好河山。
人不自赎,无人可度之。
可笑这么多年,他竟才学会自度。
章璎抬头的时候,正看到戚淮一双漆黑眼眸看过来,他们互相在对方的瞳孔看到了自己年少的影子,风声飒飒,戏腔婉转,恍惚数十年时光漂浮而过,章璎的人生早已结束,章明礼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戚淮知道,章璎一直是个心软的人。
他从未见过比章璎更心软的人。
哪怕如今留在他身边只是因为同情和愧疚,他也甘之如饴。
他握住章璎的手,这一次章璎没有甩开。
章璎是他命中的劫,这世上除了章璎已无人能度他。
“我啊,这后半辈子,虽然已经无法像当年应承义父时候说的去赴汤蹈火,舍身取义,但到底无愧于心,往后也有面目见他章家人。”
戚淮接过他的话,“往后便只为自己而活吧。”
他知章璎被迫放弃理想的无奈与痛悔,也知他看似洒脱的言语下心中的落寞与萧瑟,但这个时候,他只能这样说。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万丈雄心,到最后十年挫磨,再浓烈的火,也要被冷雨浇透了。
但这冷雨总有停歇的一天。
既然已经熬过风霜刀剑,又怎会被冷雨阻碍步伐?
他们相视一笑,在风吹过来的这一刻终于读懂了对方。
“我未曾在绝境中救你已悔恨半生,如今至少能在太平盛世中伴你鞍前马后,你还要拒绝我吗?”
章璎没有拒绝他。
他太累了。
有时候,也需要理解和一个恰好可以倚靠的肩膀。
史书如何分说,来世究竟怎样与当下的他们又有何干系?
小叶距离他们不远不近,讲话的声音似有若无传入耳内,他听了一半,丢了一半,垂着头走路间已经到了戏院,戏子甩着衣袖开了嗓子。
春风褴褛,露华正浓,往昔已成过去,清风徐徐,明月透出尘埃。
就在这时,墙角一个用草帽盖着脸,乞丐装扮的男人似乎刚刚睡醒,伸手便握住小叶的脚踝,嘴里打了个哈欠,“啧啧,这是第几出戏了?”
小叶猛地吓了一跳,上下打量这乞丐,见他虽然胡子拉碴不修边幅,却面容英武丰神俊朗,虽说年纪看起来不轻了,却比大多数的人耐看,眼中没什么戾气,反倒显得通透懒散。小叶怔了怔,“你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乞丐。”
乞丐朗声一笑,“乞丐怎会不普通?”
小叶说不上来,盯着乞丐手里的草帽摇头,“我说不上来。”
乞丐目光落在前头那二人身上,“那身体不太好的是你的主子?”
小叶瑟缩了下,莫名感到几分寒意。
“是我的主子。”
“那只有一只胳膊的残废?”
“也是我的主子。”
乞丐似笑非笑,“快追上去罢,小心跟丢了。”
小叶拔腿便跑,莫名觉得这乞丐有些可怕。
他没有将乞丐的事同主子们说,等到惴惴不安的时候回头一看,那乞丐便又用草帽盖住脸,懒懒散散睡去了,脚还和着乐声打节拍,玩笑似地高唱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啊。”
前方的章璎也听到了,脚步一滞,正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