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即便死了,我去看看他,又有什么不可?”
戚淮声音温柔,这天下还没有人见过小西河王如此柔软的神情。
他最后见他一面,然后死在他的坟前,了此离经叛道的一生,也算有始有终,全一段他们的过去。
就像温蓝做的一样。
他竟开始羡慕温蓝。
耶律德让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道,“将军莫急,章璎未死。”
戚淮猛地顿住了脚,声音干涩的像是被划破的老树皮,“陛下切莫开玩笑,他的事,草民经不住玩笑。”
耶律德让道,“当年不过是他故意气温蓝的把戏,我们去的时候他还活着。”
戚淮无法心平气和,“你们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那他现在呢?”
耶律德让据实相告,“我这几年虽在打仗,却一直关注他,他身边跟一位神医,身体调养的差不多,打仗的时候一直在阿里图,但这几日身子每况愈下,清醒的时候不多,我便让神医将他从阿里图带回来,举国之力想办法,便不信从阎王手里抢不下来这条命。”
戚淮心痛如刀绞,后知后觉,“他怎么了?”
耶律德让发出了一声叹息,“他伤痕累累带着李宴从大央逃出去,后来李宴死了,他遇到一位神医,神医勉强治好了他的伤,这几年的调理之下当年琵琶骨落下的伤也死里逃生地好了大半,只是他为了快速恢复功力而服用了一种药物,这种药物虽然能恢复功力,但却以耗尽生命为代价,他的日子因这剧毒所剩无多,但索性已经有了新的办法,但无人试过,未必能成。”
戚淮心神剧震,知自己为了守护家国,终于负他良多。
若不是他放开了章璎的手,又怎会遭遇这日后的一切?
辽帝口中轻飘飘的几句话,是李宴沉甸甸的一条命,没有人比戚淮更明白李宴对于章璎的重要。
他装糊涂了好几年,周旖东拦下来隐瞒他的东西,无论是章璎亦或李宴,他当真一无所知吗?
他只是不肯面对罢了。
他是个懦夫。
戚淮几乎就要痛哭流涕。
他怎么能配得上章璎?
气血翻涌,蛊毒作祟,小西河王因痛楚而面容扭曲,“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长安,就在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
第168章
“他在宫里。”
耶律德让不再卖关子,而是如实回答戚淮的问题。
“祝泠子遍查医书,找到了一种另辟蹊径的解毒方式。”
戚淮手一抖,抬眼看向耶律。
年轻的皇帝毫不怀疑,若是目光能有实质,他此刻已被那双眼睛洞穿。
耶律德让清了清嗓子。
“域外有一对蛊,母蛊杀人,子蛊救人,母蛊入体绵延繁嗣,食人心脉,子蛊入体吸髓而生,章璎体内烈毒聚入骨髓,借这子蛊吸走烈毒,也不失为一个救人的好法子,但若这子蛊长期留在人体不出,便有被吸干骨髓夺走性命的危险。”
戚淮干哑着喉咙,“所以?”
“需要一身中母蛊多年,蛊毒融入血脉之人放血来诱子蛊出来,子蛊母蛊之间有天然的感应,但此法很有可能连累那相助之人失血过多而死,而即便恰好有人常年身中母蛊,又愿意为他流干鲜血,也不见得能成功保住他的性命,说到底还是冒险,这子蛊母蛊同源,出自苗疆,以子母蛊为首衍生无数各色门类的毒虫,有人专门研制和贩卖,但价格珍贵,千金难求。我本已不抱着希望,但有一日同祝蔚提起,祝蔚称他当年在鹰嘴山机缘巧合,劫掠过一批西域货物,其中正有这子母蛊,他说当年种给你的蛊虫,正是母蛊,如今他手中还有一只子蛊,就看你是否愿意了。”
廊下的戚淮忽然悲怆地笑出声来,“能以我命换他命,我求之不得,又怎会拒绝?陛下思虑良久,原早就在这里等着,我又怎会拂陛下好意?”
耶律德让弯了弯嘴角。
他敬英雄,也怕英雄。
他想废了戚淮。
戚淮是一位好将军,可惜不是他的同路人。
他本不敢如此冒险,但章璎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等不及了。
“我想见他。”
这些年午夜梦回,戚淮总能回忆起他与章璎大漠分别的那一日。
他对章璎嘱咐,不要生病,不要难过,害怕了就回来。
章璎说,“戚寒舟,我们回不去了。”
章璎说,“章明礼死了。”
章璎说,“我比你更想让他回来,可他死了。”
如今黑夜退去,黎明将至,章明礼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尚能再吹一曲雁归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
北去一别,他二人各自奔赴前程,均已伤痕累累,戚淮闭目塞听,欺骗自己章璎在北辽过的很好。但他一人流离失所,怎么会过的好?
耶律德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击打他的心脏,他的耳边响起巨大的鼓声,血脉逆流,青筋暴起。
章明礼,你怎么活的这样可怜?
倘若上苍从不垂怜,善良有何用处?
他手里的刀可以杀了所有折辱章璎的人,但他没有。
他护住了百姓,却没有护住自己最想护的人。
戚淮老了。
燕平才八年,名满天下的小西河王便老了。
他像一捆烧尽的干柴,之所以还没有即刻飞灰湮灭,因还有未了的愿望。
时隔千日,他未了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比起温蓝,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带戚淮去见章璎的人是祝蔚。
祝蔚有些无从说起。
他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总没有始作俑者的自知之明。
几年前他随耶律德让一行阿里图去了一趟。
但那一次他并未与祝泠子打过照面。
章璎在阿里图度过了健康而无忧无虑的几年,这几年他只为自己而活。
但今年开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后来慢慢地,睡着的日子总比醒来多。
长安城办法多,还有章珞留给章璎的,章荣海曾经搜罗到的许多珍贵药材,祝泠子便带着章璎回来了。
祝蔚亲自去接的人。
但没想到这一接接回来了自己的亲弟弟。
这祝泠子原来不叫祝泠子,叫祝岭。
当年祝家被灭门,祝岭年纪太小,动手的一名侍卫心生恻隐,悄悄将他藏了下来。
暴君在位时每日砍的人太多,砍头时候算的都是一笔糊涂账,无端少了个孩子也没人在意,毕竟那时候杀人杀的不是一个一个,是按批算。三岁的祝岭侥幸逃生。
而那好心的侍卫不敢多留他在家中,恰中途遇一云游道长,便将祝岭交给了那道长。
那道长大名鼎鼎,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亲自抚养祝岭长大,为了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道士,在他名字后加了一个子。祝泠子受他一身医术传承,又有痴学之相,虽然后来知晓身世,也没有寻亲的欲/望,孑然一身带着自己养的小药童在师傅死后继承衣钵,云游四海,仗一身医术随性而为,全然不像自己一心复仇的兄长。
除了不愿像他的师傅一样四处举着神算子的旗子,祝泠子秉性/行为与自己死去的师傅一模一样。
祝蔚的名字传遍天下,祝泠子一早便知他们的亲缘关系。
倒是没想到因着章璎能与祝蔚相见。
他这人没什么弯绕,既然见了面,也就顺便认了亲。
反倒是让祝蔚对这个送上门的便宜弟弟抓耳挠腮,又见他与章璎朝夕相处妒火中烧。
祝泠子是个痴人。
他痴的是药。
他认为自己要是能救过来章璎,便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大夫都要强。
章璎是横在他面前的一道挑战。
他身上其他七七八八的内伤都在这几年的调养中好的差不多了,唯独这最后一味毒药,祝泠子一直苦思无果。
于是他钻了牛角尖。
用遍了长安城中的名贵药材,依然没有任何起色。
直到有一天无意中听祝蔚提起,他曾劫掠过的一批蛊药,才从牛角尖中出来。
是他思维陷入了误区。
一直循着解毒的思路走,却从没想过要另辟蹊径。
最后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身中蛊虫的小西河王身上。
毕竟要找这样一个人太难,眼前有一个现成的为何不用?
于是便有了耶律德让对戚淮说的那一翻话。
戚淮如此聪明,对这里头的事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只除了这两个姓祝的原是一家人。
然而对于戚淮来说,他乐于被这样算计。
如果是为了章璎一一
他做什么都可以。
若这一身毒蛊能成为章璎的救命良药,他愿永生永世饱受蛊虫折磨不得超生。
第169章
萧烈寸步不离地守着章璎。
祝蔚懒洋洋地立在一旁,对于自己一手酿成的后果毫无所觉。
当初他给戚淮下毒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今天。
他们在深宫中,与囚禁李徵的芷兰宫一墙之隔。
因这一墙之隔,李徵这辈子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章璎。
长久的囚禁让他昼夜颠倒,偶尔听着隔壁的动静,也像是浮在云端上。
他总是梦到章璎。
可章璎在遥远的阿里图,已经死了。
被李徵认为已经死去的章璎章璎昏沉沉睡着。
他闭着眼睛,皮肤白的发光,睫毛泛着幽蓝色。
头发丝好像要结了冰霜。
今日与往日不同。
多了一个小西河王。
小西河王进来的时候,祝蔚正讥笑萧烈,“啧啧,现在装着这副模样给谁看?”
萧烈抬头看了眼祝蔚,却没有反驳。
祝蔚冷笑,“若不是我从骨左那傻子口里套出来话,还不知道你这大将军这样急色。”
萧烈的声音好像是从胸膛闷出来的,“祝蔚!”
祝蔚却没有闭嘴,“你强上别人的时候不知道怜惜,现在眼看人不行了来床头奔丧?”
祝泠子一个头两个大,“别吵了,奔丧这样的话你也能说的出口?你怕他死的不够快?”
祝蔚只是脱口而出,没有想别的,此刻也发觉这两字不妥,便憋了回去,不甘心地瞪了萧烈一眼。
萧烈仿佛没有看见。
而刚刚踏进门来的戚淮却顿住了步伐,“你们在说什么?”
那个祝蔚,刚刚说了什么?
戚淮眼底血红向萧烈看过去,萧烈坦荡与他对视,他们曾经是战场上的敌人,如今天下太平,竟依然是敌人。
“他说的没错,章璎是我的人。他被你们的皇帝送给我,怎么不算我的人?”
戚淮一个拳头挥过去,与他同来的侍卫竟也一时间没有来得及阻止。
萧烈被一拳头砸了正着,也不反抗,呵呵地笑,绿眼睛荆棘丛生。
“你打啊,怎么不打死我?你打死我,他也是我的人!”
戚淮骑在萧烈身上,一拳一拳地砸下去。
你们明明知道他活的多辛苦,为什么还要糟践他?
你们明明知道他这辈子最恨被当作女人,却为什么还要用他最恨的事来惩罚他?
章璎离开中原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对北辽的希望。
而这些北辽的恶棍,又是怎么对待他的?
戚淮甚至不敢去想象。
章璎一个人是怎么扛过这一切的?
小宴死了,他被萧烈如此羞辱,北辽哪里是什么救赎之地,分明是另外一个逼迫他不得不死的地狱!
戚淮,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你为什么没有跟着他去?
你怎么忍心让他孤零零地一脚踏进另一个地狱?
还是你亲手送他进去的?
祝蔚想拦,祝泠子冷眼看着,“狗咬狗的戏码不多见, 再看一会。”
祝蔚也便罢手。
萧烈并不反抗。
他被戚淮揍的鼻青脸肿,看起来滑稽可笑,眼神却是悲伤的,没有半分戾气。
戚淮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痛苦地抱住头嘶吼出声,过往种种扑跌而至,他就要溺死了。
萧烈头靠在红色的梁柱上,嘴角沁血,全身是被暴力殴打出来的伤。
戚淮不是第一个人。
第一个人是他的好外甥。
但戚淮的力气可比耶律德让大多了,他毫不怀疑戚淮若不住手,自己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活该。
萧烈目光落在章璎身上,神情痛楚。
如果能换章璎醒来,他即便被殴打千次万次又算得了什么?
戚淮踉踉跄跄从萧烈身上爬起来,喉咙的铁锈味漫溢口腔,目光从萧烈与祝蔚身上扫过,一字一句道,“他若是有个万一,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们下去陪葬!”
祝蔚站直了身子,敏感地察觉戚淮不是在说假话。
但到底他冤枉。
他可没对章璎做什么。
可戚淮眼下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戚淮眼前皆是红色的血气,经久的痛楚细细密密网似地缠上来,从他的头缠到他的脚。
他的血液仿佛冻结,四肢也开始僵硬。
眼前的众人变成一晃而过的虚影,只有那处沉眠的章璎是真实的。
戚淮又来晚了。
他总是迟到。
他们约定的日子,他从来没有按时到达过,后来有一天,章璎对戚淮说,你如果再迟到,我便不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