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池霁,“你我立场,终究不同。”
池霁眸间闪过低落,“又有什么不同呢,就凭我与思潮激进者同流,你与满朝愚忠者共济?”
“思潮激进,满朝愚忠,你是这样想的么?”
池霁神色黯淡,“你平心而论,这样的朝廷和这样的皇帝,我们为何要守,为何要让百姓跟着一起遭罪?”
方书迟冷笑,“倘若不是我亲身所历你们这些阴谋诡计,我倒真是要信了你这番说辞。”
“方宿和,孰对孰错,你又怎么能够分得清?”池霁不平道:“你忠于朝廷,服于朝廷,这些没错,可我们想要构建一个新的朝廷,去实现新的决策,避免‘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境况重演,又有什么错?”
“你没错,”方书迟淡淡道:“我说了,我们终究是立场不同。”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我不想你如何,你只管去谋划你想要的,去成就你的天地,去建造你们想要的那个国家,你只管从我的身体前踏过去,碾碎我的血肉,啃噬的骨髓,让我尸骨无存,”他笑了笑,“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总不能鱼和熊掌都拥入怀中吧。
池霁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仿佛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只一字,方书迟也能知道,他心里在无声呐喊哭号。
他或许还在问。
为什么要让他遇到这样一个世道。
为什么要让他生出这样的抱负。
为什么要让他遇到方宿和。
为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
温热的泪水滑进脖颈,方书迟微愣一阵,闭上眼狠狠拧了拧眉头,“池自贞。”
池自贞啊池自贞,你真是好手段!
随即他睁开眼翻身过去,无可奈何地扎入池自贞怀中,双手穿过他腋下覆在他脊背之上,轻柔地拍了拍,“别哭了。”
……
将他哄睡着后,方书迟便起身去厨房那边看了看煎药的情况。
找的是个市井大夫,虽医术不精,却能治些小病小痛,最重要的是口风很严。
端着热汤进屋,已经是戌时。
外头的雨终于停了,满院子都是雨水洗涤过的清新气,夜里泛着丝凉。
窗台上的窗户支着通风,他放好药,转身去拉上了窗户。
屋里不透气,还热着的汤药便散着苦涩的气味,难闻的让人想逃。
今夜乌云遮月,屋里就算点了烛火也有些昏沉,他在窗边立了半晌,想起来此前在医书上看的草乌的功效——其一般可麻痹神经,致使人减轻疼痛、胡言乱语,过量则成毒致死。
这其中过量二字,对一般的医者来说并不好控制,所以今夜熬的量并不多。
他收回神思,凝聚视线,挪步走到床榻之侧,盯了池霁片刻才出声将他唤醒。
“喝药。”
池霁脸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毫不怀疑地接过药碗,一口饮尽汤汁,“苦。”
方书迟顺势往他嘴里塞了块糖,看着他毫无异样的神色接过药碗,正准备拿出去——
“方宿和。”
方书迟闻声心下猛然一跳,下意识顿在原地。
“有朝一日,你真的会杀了我吗?”他问。
方书迟转过身,并未直接回答,“你白天所说,我之后想了很多,或许我们所行之事,所忠之本心都没有错,只不过因为我们所站的角度和立场不同,而产生了分歧,我虽不理解你的抱负,却也没有必要为此否认你这个人,”
他定定道,“池自贞,你不是最清楚了吗,我们从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的一个错误,时至今日,不过是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你怨恨我吗?”池霁又问。
方书迟摇头,“比起怨恨,我更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才好。”
池霁沉默了下去。
方书迟抿了抿唇,觉得此时氛围恰好,不应该放过,于是启唇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池霁抬眸看向他。
方书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直接道:“你真的认为贞景帝倒台以后,姚太傅能让你一介毫无背景的寒士,在新朝之中大展宏图吗?”
——
姚清渠其实只是他的猜测,不过除了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就是这场世家起义的主谋,其他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姚氏。
他想不到满朝除了顾枫眠,世家中还有谁可以凌驾于他和方氏之上,在背后纵横捭阖。
此外,还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既然姚氏主张起事推翻皇帝和朝廷,那么他们应该早就找好了储君人选。
那时候的顾枫眠还未犯事,后宫之中也只有他的女儿顾妃膝下有一子,他们若是想要推举小皇子继位,那就成了给顾枫眠做嫁衣。
可姚氏倘若真的要推翻贞景统治,以他们的根基,又怎么会甘心屈居于人下呢?
……
作者有话说:
方书迟:就是给池自贞下药!
第148章 隔山岳(一)
七月底,阆州赈灾事宜告一段落,姚如许也稍稍能喘一口气。
水患制止之后,他们与当地官府和百姓一直在忙碌水利工程重建、和修建避难所之事,境况好不容易好转,又出了疫病。
所幸官府的人提前预测,趁早做了打算,才避免更多人亡于这一场天灾……
“姚大人,又是你的信。”宣周从远处跑过来说。
他近来收到了不少从京都送过来的信,除了京都亲友以示慰问,其中还有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打开信,上头言语寥寥,除了一句例行的询问平安与否,剩下的只是在催促他加急回京。
他淡淡把信塞回信封,毫无波澜地收进自己的袖子里。
“对了,朝廷召回的旨意下达,说是陛下对此次解决阆州水患之事十分满意,想要犒赏所有参与人员。”宣周说。
姚如许抬眸看了一眼身旁歪歪扭扭、临时搭建起来的茅屋,和不远处的荒芜破碎的田野——
田埂上几个一块儿追逐的小童正冲他打着招呼,他抬手回应,嘴上却冷冰冰道:“犒赏?你看,远在京都的朝廷就是这么不食烟火,我们克服千难万险修水坝渠道,搭建房屋以遮蔽还活着的难民,在短短一月内看惯了生死,想着朝廷能够再拨下银两和粮食,他们却打算收尾了…”
宣周不忍地动了动嘴唇,“大人——”
“今日又死了多少人呢?”姚如许收回手看着他道。
宣周垂着眸沉默良久。
直到远处有人叫他们过去议事,他才听见姚如许的声音传来:
“后天,准备启程吧。”
——
八月初,前任户部尚书顾枫眠于听云台问斩。
这一日,观看的人围满了周遭两条街,还有大人抱着小孩子来看的,叽叽喳喳的声响嗡嗡一片,好像过年宰杀豚彘围坐吃席那样热闹。
顾氏的人只有几个兄弟来送行,姑娘都在家守着顾夫人,顾妃则被困在空中出不来。
行刑时候没到之前,顾豫跟着他大哥几人一起上听云台,送了一壶上好的杏花酿,浑浑噩噩听着他们在说什么告别之言,却没听清具体说了什么话。
等到监斩官员催促之时,顾枫眠忽然叫住了他。
顾豫闻声下意识回头,隔着锁链与状如乞丐的顾枫眠相望。
“好好的,照顾好你娘。”
这一刻,顾豫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快要失去的滋味是什么,脑海里闪过无数曾经与对方争吵顶嘴的话,喉咙里堵着一团,嘴上嗫嚅着,“父亲…”
顾枫眠看着他,浑浊的眼底闪过光,冲他摇了摇头。
他在兄长和催促声和行刑之人的呵斥声中被推着下台,锁链在地上摩擦发出清脆的的声响,他站在人声鼎沸中,如梦如幻地看着鲜血溅满行刑台,看到自己父亲的脑袋睁着眼朝着他的方向滚来,在人群的尖叫与干呕声中,识相地停在了听云台的边缘。
他听见哭声,可是谁的脸上也没有眼泪。
他张着嘴仰着看天,忽然被他大哥顾章一把搂住肩膀,“敛雅,别哭。”
前方一片血腥,逐渐退散的人群让空气涌进来,顾豫终于从窒息中得以喘气。
他抬眸,正对的长街恰好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过来,两者毫不相关的情绪在一瞬间对上,顾豫僵持了半晌。
随即监斩的官员自高台而下,匆忙赶到那人马匹之前拜见,“下官该死,听闻大人自阆州治水赈灾归来,竟还让如此血腥的场面冲撞了大人——”
姚如许抬手打断他的话,神色冷淡说:“尽快清开道路。”
监斩官连连道是,急忙指挥着手底下人疏散人群,朝着一旁去了。
姚如许近年在京都世家里名声大振,顾氏这几个在朝为官的自然也认识他,匆匆上前行了个礼,便捡了顾枫眠的尸首回家去。
半晌过后,进宫的道路清理出来,听云台的血迹也让人清洗了大半。
姚如许带着随行之人骑马直行,直入官道。
顾枫眠之事他在阆州时便已有听闻,不过他与这人过往交集不多,事发时他也并不在京中,不便过问太多。
如此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走掉,是最好的选择。
——
进宫朝见,贞景帝已在长乐殿等候多时。
他这个皇帝,虽然没干成什么实事,但表面功夫一向做的不错,待姚如许一进殿,他嘴里就没吐出什么不好的。
茶水点心在旁,加官进爵好似也是他一句话的事。
姚如许原本在阆州之事上就对朝廷生出了诸多抱怨,此来又见他这样轻率、避重就轻,心里更是气不过,随意应付了两句,便以奔波劳碌、身体不适之由,请辞离宫。
贞景帝并未多拦,只道待他身体痊愈,要为他在宫中摆宴。
……
出了宫,他还没想好到底是回自己的私宅,还是回姚氏住宅,便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他定定立在街道之上,看着沈宓笑盈盈地从摄政王府的马车里钻出来。
“芳归,好久不见。”
秋风大梦一场,醒来世事茫茫。
当真是好久不见。
坐进马车,沈宓开门见山,“好不容易盼到你回京,有一件事我要与你商量。”
姚如许皱眉,“什么?”
“姚太傅与方大和新任的翰林院修撰池自贞暗中谋划,意欲在过几日方家老爷子方观海七十大寿时,逼宫造反。”
这话里的信息太多,姚如许脱节京都太久,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你是说我爹?”
“是。”
“你从哪里来的消息?”
他不是不信任沈宓,只是他知道的事情太少,毫无头绪地就接受这么刺激的一套说辞,搞的他十分怀疑自己所处的时机和空间,好像还在赶路的途中没醒一样。
沈宓又道:“方宿和从池自贞口中套了话出来,方大曾在北方做过一批军火生意的事,也被我的人查到了证据。”
“那你们是如何确定的我爹是主谋…”他说完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太过犀利,马上又补充道:“我不是质问你,我是觉得没有理由。”
“或许真的有理由呢?”沈宓看着他。
姚如许愣了愣,又听他说道:“长靖末年,他替韩礼做事,不惜以自己亲生儿子的性命做筹码,”
“贞景元年,他特意请辞,举荐钟自照入朝,凤凰阁之变过后,钟自照身陨,他又毫发无损地回到了朝中,甚至坐到了太子太傅和文渊阁大学士的位置,”
“你没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要替韩礼做事,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先帝…还有那位莲妃?”准确来说,是他的亲生父亲和母亲。
“芳归,你离开京都的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我无法一一同你解释清楚,但事已至此,你就先不要回去了。”
姚如许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那你们呢?”
“我们在等,”沈宓说:“等八月初九那日,皇帝和满朝重臣前去方宅祝贺,看看他们是否会在当场生事。”
“倘若他们会呢?”
“那就再清除叛党,拨乱反正一次。”
姚如许敛眸,“皇权沦落至此,你们不争一争么?”
沈宓笑了笑,“现在不一样了,这一堆乱摊子,谁爱收拾谁收拾。”
颜如玉不以为然,“那你还何必执着于激浊扬清,拨乱反正呢?”
“你是不是忘了,我其实本姓是闻呐。”
闻氏江山,就算他再怎么不想要,又哪里轮得到别有用心的贼子觊觎呢。
姚如许抿唇,“不怕你们同舟共济抵御外敌,就怕你们互相猜忌,死在自己人手里。”
沈宓摇了摇头,“两码事,倘若世家没有先动手,我一定选择作壁上观,管他皇权浮沉,我只想要我的温柔乡。”
姚如许两手一摊,“那我期望,能够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沈宓莞尔。
——
回摄政王府,濂澈正在院子里等着。
“沧州的事怎么样了?”
“殿下昨日就已经暗中抵达,方才传回来的鸽书放在了屋中,还请世子验看。”
沈宓点了点头,挪步穿过庭院,“梅苑那边今日有没有动静?”
濂澈摇了摇头:“并没有。”
“安排马车,我稍后过去一趟。”
方书迟已经许久没有现身,从梅苑里询问出来的消息,都是用郑阶绿的鸽子传到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