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消息断断续续来,除了证明他们猜测的事实正确,其他的东西也没有问出详细。
沈宓倒是不怕他问不出来东西,就怕他们闹出人命。
挪步进屋,窗台上的笼子里正关着一只红脚鸽子,腿上绑着一小卷帛书。
解下来看,上头写着:沧州已达,不日速归,望枕安,切切。
京中的禁军北兵虽然听命摄政王府,但此时却不是一个适合的时机,只要皇帝一日不动,他们便一日要藏好锋芒,一致对外。
所以,眼下能够保驾勤王,还能够为此大显一番效用和衷心的,只有统领北境三十万大军的贺云舟。
只要在世家起事之际,他调动北境大军,助皇帝平叛,如此忠义,起码能保他一家老小数载平安。
闻濯前去拦他,既是为了防止他提前进京,也是为了借他之手在北境调兵。
风雨欲来,地崩山摧。
沈宓低叹一口气,放飞了笼中的鸽子。
……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也不讨厌顾枫眠。
第149章 隔山岳(二)
斜阳纷飞落在梅苑屋檐,方书迟正立在院子里仰头看天。
这座充满了欲望冤孽的京城,好像真的将他们每一个人都围困在里面,从意气风发到相对无言,用血腥与秘密将他们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师兄。”沈宓款款向他走去。
方书迟淡淡抬眸,应了句,“你来了。”
沈宓往他身后的房屋瞥了一眼,无言半晌,直至陪他看完这一场‘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而后娓娓而道:“我从前总想做一些有违天理伦常、人间道义之事,但历来先生教导的君子作风秉性,总是让我在心底否认这种行为和想法,于是我不得不作为一个刚直、诚实、承担责任的人,去由得那些人利用,由他们催折,”
“其实你我都应该知道,时代和朝廷对人的要求太过苛刻,他们太希望用不着律法衙役就能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所以要来囚禁、打压人的本性,要让这些人觉得自己的欲望和自由之心可耻,觉得违背道义就该天诛地灭,”
“可他们如此来摧残人性,这样难道就符合被他们所奉为金科玉律的道义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书迟看向他问。
沈宓坦然地回答道:“这个世上所有的教条、规律、礼制,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去要挟人,以致于达到控制人的目的,”
“既然它们的本质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绝对正义的,那么我们也不必为了所谓的伦理纲常正确,就必须要让自己完成什么事,如若你心里知道什么是正确,听从本心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方书迟皱眉,“你说的太简单了。”
“纸上谈来终觉浅,自然没有躬蹈矢石那样苛磨,可是你首先要这么想。”
方书迟抿唇,“池自贞走了。”
沈宓愣了愣,又听他道:“他没死。”
“师兄?”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心里的正确该怎么选,”方书迟说:“序宁,我并未天生忠骨,只不过人的本性,也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我今日之行,可谓套取线索,不择手段,倘若来日有人深究我置律法于不顾,我甘愿受罚,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会这么做,绝无半点后悔。”
沈宓低叹一声,“师兄,你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好受一些。”
方书迟苦笑,“我知道。”
沈宓又叹出一口气,沉默了半晌。
“你不必担心,池自贞那边我心里有数。”
***
距离京城百里之外,沧州城内已夜色朦胧。
闻濯换好衣服出屋,院子里绑了许久的人仍旧一声不吭,他慢悠悠走近,扯了蒙在那人眼睛上的黑布,笑盈盈道:“贺统领,别来无恙。”
贺云舟皱起眉,除了震惊还生出一股怒火,“不知殿下此行何意?”
闻濯挪步到一旁的石凳坐下,与他对视,“无意,不过是想与贺统领叙一叙旧罢了。”
贺云舟实在受不了这样与他打着哑谜,于是道:“殿下不如直接开门见山。”
闻濯露出一个揶揄的表情,“贺统领似乎对我有些莫名的敌意。”
贺云舟嗤笑,“殿下不由分说就直接将我从自己的地方蒙眼捆来院子,怎么看,好像都轮不到殿下来说这样委屈的话。”
闻濯朗笑出声,“那怎么办呢,本王已经说了。”
贺云舟一阵拧眉,半晌没再开口。
两人于夏风中对峙,吹拂不久心绪也逐渐安定。
“本王此来寻你,是为两件事。”
贺云舟面不改色地听着。
“初九那日,京中恐有大事发生,本王要你调一部分北境兵马回京,暂时暗中扎驻在京郊,以备不时之需。”
“卑职不解殿下之意,什么叫‘恐有大事发生’,难道殿下还只是凭空揣测?”
闻濯对于他言语中的不满并没有过多苛责,接着派人解开他的身上绑的绳子,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丢进了他怀里,“你看看这个。”
信封上有“怀汀亲启”四个簪花小楷大字,拆开来看,里头拢共有三张信纸,笔墨交错的密密麻麻,光粗略扫过一眼就能感觉到欲说还休的情谊。
信是由吴清瞳亲笔所写。
贺云舟看完脸色比方才沉了一倍,沉顿半晌才收起身上那副不满,低声问:“还请殿下告知京中情况。”
闻濯倒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如实说道:“令夫人如今被困京中、举目无亲,但整日以文墨休闲、聊以慰藉,府上也有我们的人照看,一切都还可控,你不必太过担忧,当务之急,是要你拖一拖回京的时机。”
贺云舟抿唇,“朝廷内乱、世家和寒门对立之事,我在北境也听到了风声,只是…倘若真有乱臣贼子起事,此时拖延时机,是否会将局面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闻濯摇头,“你远在北境,消息知道的有限,其实眼下朝廷已经成了一副内里被啃噬干净的空架子,皇帝如若想要掌权,要么让内宫太监成立军事机关为自己办事,制衡六科和内阁的政治效用,要么真正掌握所有兵权——也就是说,不仅要完全控制皇城内部禁军,还要北境的三十万大军调动之权。”
“此前他们特提你为北境大统领,只不过是冯昭平之死闹的人心惶惶,皇帝怕北境人心不古,才临时安排个掌事之人以作安抚。”
“现如今皇帝为了加强中央权利的集中,行使第一步时就遇到了阻碍,世家在这种种风光不再的变故之中生出二心,开始蜕变成一把能够反噬朝廷的双刃剑,”
“倘若皇帝想要压制这把剑给他自己带来的弊端,就必须要用更强硬的手段,此时北境无战事、人心又一致统一,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来收回兵权。”
贺云舟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兵权本就是陛下恩赐给臣的权利,此时上交又有何不可?”
闻濯皱着眉头睨了他一眼,“可你别忘了,回京这一路上,对你这手兵权虎视眈眈的人并不止皇帝一个。”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就算没有世家生出的祸心,本王也不可能让他顺利收回北境兵权。”
“殿下!”贺云舟心底大惊。
他现在听的脑子里都乱成了一团浆糊,对方才吴清瞳的信里说的话,都有些将信将疑。
闻濯又戏谑地笑,“逗你的,贺统领,倘若本王想要皇权天下,早在先帝死的时候就收入囊中了,何必还要等到今日跟你们磨废这么久,这不是自找没趣么。”
贺云舟愁容不下,总觉得他话中半真半假,“殿下,此事可说笑不起。”
闻濯咂了咂舌,“那谈正经的,”他继续开口说道:“八月初九那日,京都四大世家之首的方家,要给方老爷子办七十大寿的宴席,缘因这位的分量在前朝举足轻重,所以届时满京的达官显贵应当都会前去祝贺。人多好办事,况且又是世家中人自己的地盘,他们若想动些手脚轻而易举。”
“殿下又怎么确定他们一定会在那日起事?”贺云舟问。
闻濯摇了摇头,“本王并不十分确定,只有七八分怀疑,但就算只有这七八分的忧虑,他们也必须要在这日露出马脚。”
“殿下是想用手段逼迫他们露出马脚?”
“贺统领是没读过正经的学堂吗?推波助澜这四个字,应当很好理解吧。”闻濯冲他笑了笑。
贺云舟一时语塞,噎了半晌没再搭腔。
“贺统领这么经不起人指正么?怎么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贺云舟满心恶寒,“是卑职愚钝。”
闻濯神色渐淡,慢慢透出一股刺人的冰冷来,“我瞧你人情处事之上,可一点都不显得愚钝,反而十分明白那些人的弱点、痛楚在哪里,总是能够扎的一针见血。”
贺云舟不是个听不懂他言外之意的傻子,虽然此前每一次的针对都比今夜嚣张,可是今夜他含沙射影地格外绵里藏针。
他咽下翻涌的情绪,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回道:“殿下说笑了。”
闻濯点到为止,面上又露出非真非假的笑意,“贺统领就当本王是在说笑吧。”
贺云舟不适地握紧了指节,适时转移话题道:“既然殿下想要他们自暴马脚,不知已经想好的计策是什么?届时需要卑职做的事,又是什么?”
说的口干舌燥,又是闷热夏夜,闻濯没立即回答他的问题,抬手招人让人送来了一壶清茶,见他仍旧跪在地上,便不计前嫌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贺统领不过来坐么?”
贺云舟摇头,“卑职不敢。”
他哪里是不敢,他周遭的气氛简直都要将“不愿”二字印在脑门上了。
“看来贺统领比较喜欢跪着,那就随你。”话落给自己添上一杯凉茶,斟酌入口,身心好不舒畅。
“初九那日,本王会带府兵围住方宅前后,等他们酒饮酣畅,随便找个莫须有的借口进去一举拿下。”他看着贺云舟,“至于贺统领你的作用…倘若此事之中发生异动,还劳烦贺统领带兵围攻,当场诛杀谋逆贼子。”
“殿下就不怕误杀忠良?”
“忠良?”闻濯冷笑一声,“为社稷安定而死,自古以来,不都是忠良的宿命吗?”
“那殿下又是如何看待卑职的呢?”
“你应该清楚到底是谁在保你,”闻濯手执杯器,神色琢磨不清,话间稍顿,轻轻与明月举杯,口中接着,“保你的岳父与妻。”
……
作者有话说:
方和沈的话,灵感来源于前几日跟网友交流的一个观点,其中有关于时代要求“君子”和“小人”的想法,发布在微博,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
本文的大鱼吃小鱼链:我要去画在微博!微博指路:池也池不冷
第150章 隔山岳(三)
重八这日,方书迟回了方家主宅。
他与方书白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缓和,甚至因为他擅自与池霁在梅苑“厮混”数日,反而闹的更僵。
饭桌上当着方观海的面,也不给个笑脸,倘若筷子伸到一个菜里了,立马抽走,下一次再也不会看那盘菜一眼。
方观海吃到一半兴致全无,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瞪着他二人,“你们还挑上食了?”
方书迟不语,筷子搁在一旁也未再动。
满桌僵直的气氛熏得菜都不如先前可口,方英英眉头一皱,也搁了筷子,把他们眼巴巴盯着。
方观海原本只是想让这兄弟俩关系缓和,并没有想要饿着孩子,见满桌谁也不再动筷子,顿时吹胡子瞪眼,“你二人若是坐不下这客厅饭桌,便回自己的院子,”接着转向方英英哄道:“不管他们,英英多吃点。”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谁也没有较劲儿起来真走,梗着脖子吃完一顿饭,四人又围在长案旁喝起了饭后香茗。
“府中添置都按照祖父说的去办了,一切从简,各府拜帖今日已经正式送完,就待明日迎客登门。”
方书迟不在主宅,寿宴布置的事便都压在了方书白一人身上,也多亏老爷子过惯了雾凇观里的精简日子,对自己七十大寿的要求并不多,有的都有,没有的东西也不难找。
提前安排好一切,方府的人也都到齐了。
“旁的我倒是并不操心,你二人别出什么乱子就行,”方观海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明日四方达官显贵登门,陛下亲临,恐怕免不了要提起侯位继承一事…”
方书白抬眸看了一旁的方书迟一眼,见他不打算开口,放心不少,“侯位继承,全凭祖父做主。”
方观海摇头,“你父母不在,你们自己当家,我不闻窗外事多年,做不了这个主。”
“可是——”
“侯位理应兄长继承,我本也无意相争。”方书迟忽然开口道。
他只是想到当时审查白叶寺时,曾听那住持所说方书白求的卦文。
他那样期待,做兄弟的又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只不过他到底是想承担起侯府的责任,还是利用侯位之名想要做些别的,谁又能真的知晓呢。
“既然你二人自己有决断,那我就不多说了。”
……
入夜,方书迟正铺开笔墨,屋外便传来敲门声。
他抬眸探望一眼,问道:“什么事?”
门口传来声响,“宿和,是我。”是方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