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寒, 你先办的事就是这件,带人去查查皖南那边几个书院最近的动静。”
“是,属下领命。”
裴年晟边说边随手搁了折,拿起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折子:
“这第二件事是……”
裴年晟一口气砸了四五个任务下来, 林寒皆一一记在心中, 同时暗自自责他在王府中“享乐”这许多时日, 竟耽误了主人这么多的要务。
“最后一件事。”
裴年晟说着,突然手中朱笔一顿,冷笑了一声:
“那个邱维, 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
邱维是理刑司的执事, 但自然不可能只管着理刑司的事务。之前在王府中给林寒行刑之后,回宫便被分派了另外的一些任务。
因着林寒亦已经快要三十岁,近来便开始准备寻找能够接班的下一任统领。帝王的影首非寻常王公的影首可比,除却忠诚和武功之外,分析情报的见识、处事的手段等诸多能力也必须是佼佼。
因而林寒便打算着及早选出苗子来,便能多培养几年。邱维作为重要部门的执事级影卫,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裴年晟却似乎对邱维意见很大:
“这个家伙,一心学你的狠辣手段,却不长点脑子,没学到你半分的冷静有度。三天前我让他审都察院转过来的那个案子,差点没牵扯到自己人身上来。”
“让他给我办点差事,办得不行,引火烧身倒是有一套,害的我还得连夜给他收拾。就这样的……蠢猪,你还想让他当做你的备选?”
“林寒啊林寒,是你太看得起他们,还是太看不起你自己?你给我挑出来让我观察的这几个的,依我看来,没一个能接你班的。”
然而林寒骤然得了自家主人少见的直白称赞,却殊无半分欣喜,默然半晌,忽然跪道:
“是属下教导无方之过,之后属下必尽心训练他们,以堪主人之用。”
选接班人的事,是林寒自己先提出来的。纵然御影卫的几个副领和执事都有独当一面的本领,但真正能充当裴年晟的左膀右臂的心腹之臣的,只有林寒自己。
林寒觉得自己被过于倚重,非君臣之道,再加上自己年岁确实快到了时候,便主动提出这事。
但显然裴年晟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对林寒给出的人选各种挑毛病不满意。
裴年晟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又是一声极为不满的鼻哼声:
“怎么,你还真想到了三十五岁就退了不成?就算你到时候卸任武职,怎么也得给我干点别的活,不到四十别想着回家养老。还有十年,你急什么现在就选人?”
林寒想了想,还是照实说了原因:
“主人,然则历任君王的影卫统领……鲜少有活到三十五岁的……”
许是他知道自己这话实在不好听,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不过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像影卫统领这般的职位,闲散王爷的统领是个美差,但皇帝的影卫统领就……
干活多,责任大,伴君如伴虎,知道的还太多。大靖朝历代皇帝的影卫统领,一半战死病死过劳死,剩下一半自尽死。
至于为什么自尽……原因不说也罢。
果然裴年晟听了这话,气得差点想拿砚台摔他:
“林寒你几个意思,你觉得我迟早有一天会有负于你不成?”
林寒又默然半晌,最后吞吞吐吐地说了原因:
“……属下性情愚钝,属下以为……迟早会惹怒了主人,惹来杀身之祸。”
裴年晟顿时一口气闷在了胸前,心道你现在难道就不是在惹怒我了么。
他知道林寒并非故意气他,因着前朝许多影卫的例子在那里摆着,林寒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但是,你心里想想就罢了,还特么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这真不是存心添堵来了?
裴年晟转念一想,以前林寒不是这样的啊,这般直言怼人的风格……
“林寒,你跑去王府这才几天,就被那楼夜锋那厮给带坏了!”
裴年晟自以为找到了原因。
他简直后悔不迭,把林寒送去王府这么一件小小的事,真是他这么多年来做过的最错误的决策,没有之一。
想到这里,顿时那心里就不痛快了,将这几天闷在心里的那些阴阳怪气和醋意发泄了出去:
“林寒你这去了几天王府,跟他们王府的影卫厮混不说,还……”
他闷闷地看了眼林寒,发现他和林寒几日不见,林寒那原本严冷如冰,略显苍白瘦削的脸庞——竟然气色暖润了些,眉眼间柔和了三分,轮廓也没有先前那么凌厉了。
哼,他那好哥哥当真把林寒照顾的不错。裴年晟心里那个酸溜溜啊,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
“……你还吃胖了!”
林寒:“…………”
他顿时愕然,不过随即反应过来,主人这指责几近无理取闹,显见不是真的怪罪。只当是主人政事烦忧,让主人口嗨一会儿,出出气罢了。
裴年晟见他低头不应声,以为他是默认,便又想起来一桩“大罪”:
“还有前日晚上,哥哥他给你做了炸鲜奶,你,你居然没有给我送来一点。”
林寒心道,您那哥哥不让属下给您送,我又有什么法子……然而他抬头看着主人气哼哼的眼睛,顿时悟了——
难道主人这邪火儿,其实是因为这个不成?!
……因为没吃到王爷做的点心么。念及至此,林寒忽然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不过林寒随即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时敛了神色。
裴年晟嘴中的碎碎念顿时停住了。
他刚才是看花了眼不成,他竟然看到他的影首……似乎在笑?
即使那表情极为细微又转瞬即逝,还是被裴年晟捕捉到了。然而似乎林寒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陌生,裴年晟不由得呆了一下。
林寒方才那般被将养得好了些的气色,倒似乎更耐看些呢。
然而还没等裴年晟发呆完,便听得林寒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主人不必如此介怀,属下知主人念着这个,回宫之前特地找裕王殿下学了这……炸鲜奶的制作法子。”
裴年晟回过神来,见林寒依旧是那副冷漠的面瘫脸。不过他却更在意的是他话中之意:
“你……亲自去学的?”
“是。属下准备将方子给御膳房,让他们去照做便是了。主人您便可吃个新鲜的。”
裴年晟先是一怔:为什么要让御膳房的人做,而不是他自己做来给我吃?然而他心念电转,很快明白了林寒的话中未尽之意——
他去王府这几天,若是真的眼巴巴地学了“陛下爱吃的点心的方子”,又来亲手做给他吃,岂不是有献媚讨好之嫌。
揣测帝王喜好,而后有意进献,非良臣之道。
裴年晟看着面色波澜不惊的林寒,不由得心中略带沧桑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这个人总是如此,十分小心地在所有细节上抻量着君臣之间的进退分寸。
但是……林寒,我知你心意。我知道你当真是仅仅为了我喜欢吃而已。
裴年晟兴致缺缺,随意摆了摆手:
“御膳房那帮笨蛋,没有我哥哥的亲身指导,哪里会做这般点心了。林寒,我就要吃你做的。”
面前的沉默影卫抿了抿嘴,点头应了,心中滋味略略复杂。
…………
两人从令人忧心烦扰的政事,一直谈到炸鲜奶,裴年晟的语气才终于没有最初那么严肃了。
林寒心中清楚,只有当主人谈起自己哥哥的时候,他的主人脸上才会出现短暂的轻松的神色,而非一贯的凝重思虑。
他知道,对于主人来讲,只有关于自家哥哥的话题可以不用多想,不用揣摩和算计,甚至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因而在两人商议完所有“正事”之后,林寒将裴年钰让他转交的信笺拿了出来。
……希望这封来自裕王殿下的书信,能让主人在繁忙的政务之中,眉间的褶皱稍抚片刻吧。
林寒行礼告退,转身出门继续他的任务。而裴年晟则是一边吃着裴年钰专门让林寒给他带的那一盒点心,一边拆开了信件。
那信上的第一件事,便是裴年钰抄了一遍他给林寒的身体扫描结果。
裴年晟看着纸笺上清秀干净的字迹,写着的却是一行行的陈疾旧疴,眼角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五脏元气紊乱,肩骨旧伤,服用过各种药物的后遗症……林林总总数十条。
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影首以前受过的那些伤,但他没有想到,那些陈年旧伤一直在累积起来,缓慢地折磨着林寒的身体。
信上的第二件事,便是裴年钰着重嘱咐他的,每日派人来取药膳方子。让太医院并御膳房单独做了,而后让裴年晟命令林寒一定按时服用。
裴年晟默然不语,他方才究竟是怎么才会认为……林寒去了王府几天就被调养得气色好了许多的?
他居然……还拿那些话去刺他。
裴年晟只觉得嘴中略微发苦,刚刚吃进去的点心都没了甜味。他艰难地往下一咽,没有咽得动,塞在喉间有些堵得慌。
想了一会儿,裴年晟派人去传太医院的院使、院判,命他们划出一组医官,专门负责林寒的药膳事宜,这才将心中的不知名情绪略缓了些许。
第101章
101.长若恩信笃平生
这日晚间, 裴年钰在听了楼夜锋那关于银子的“汇报”之后,半点都不放在心上。只嘱咐了他莫要再挂心忧虑此事,早些歇息, 便回到了自己的正屋中。
而守在院外暗处的何岐见两人终于……分开,这才现身至主人的屋中,准备找个合适的地方照常守夜。
何岐身影刚刚落地, 裴年钰的鼻尖就非常敏锐地寻到了熟悉的奶茶香气。他转头看了看何岐攥在手里的那只杯子,里面的红豆奶茶竟还剩了个两三成。
裴年钰毫不吝啬对他家影卫统领的关心:“你在外面这么半天竟还没喝完么,放凉了再喝,对身体不好的。”
这话的语气, 那叫一个殷殷关切。然而某个无良王爷似乎完全忘了——也不知道是谁把何岐关在楼夜锋的屋子门外的。
何岐噎了一下,抱起杯子浅浅地啜了一口, 讪讪地道:
“谢主人关心, 属下一直用内力温着, 不打紧的。这不是……舍不得这么快喝完嘛。”
裴年钰哑然失笑:“这又不是甚么难做的东西,以后让云韶常做便是了。”
何岐听得这奶茶将成为常驻饮品之一, 略微高兴了些。而后他一脸八卦的表情凑到了主人身边:
“主人,方才老楼本来说有事要给属下汇报。属下一句都还没听到呢就被主人您给轰出来了,这……老楼他要说的事……”
“这个嘛……”
裴年钰犹豫了一下,本不想将这种事告诉何岐, 毕竟这是他对楼夜锋一些私心。然而他又想起来, 方才楼夜锋似乎是说, 他“私自收了赃款”的事还要给何岐报备一下。
他稍作思忖,到底是不想让他家夜锋以一个下属的态度去面对老何,因而便直接给何岐转达了。
何岐“啧”了一声, 一副“我懂的”表情, 假作严肃道:
“主人!楼夜锋这事, 那可是实打实的违了条例,主人您看该怎么罚?”
裴年钰拿手指敲了敲桌面,斜眼觑他:
“老何,有本事你先把你手里的奶茶放下再跟我说这话。”
“…………”
何岐没接茬,只是攥紧了手中的奶茶杯子以做回应。扬言要罚什么的……自然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他又啜了一口温热的奶茶,语气有些酸溜溜的道:
“主人您对老楼果真是不一样。这种同样的活,您找属下来不也是一样……”
裴年钰啐了他一口:
“老何你这个守财奴,夜锋借你一二百两银子你就惦记这么久。夜锋他是自己的私产全用了公途,自己半点不剩,我这才想方设法给他找补点回来。”
“你也不是那贪财之人,老何你存了那么多银子又不花,怎地还琢磨这种来财……也不知道你天天存银子是作甚。你离任影卫之后,我还能亏你个锦绣前程不成?”
何岐咳了一声,连忙掩饰:
“玩笑,玩笑。”
何岐虽然这么说,但裴年钰自然也对他的话上了心。他再一想,这种专属于影卫的“灰色收入”,之前让楼夜锋吃独食的确不太地道。
于是他略略顿了一下,假作随意语气,对何岐道:
“下次再有这种特殊‘任务’,你叫着老楼,再多几个影卫,一起去办吧。至于办案收缴的这些‘赃款’……咳,按着一般的规矩来便是了。”
这回轮到何岐惊讶了,急忙正色道:
“主人这、这怎么可以……?属下当真只是一句玩笑,如何能真的做这种事?”
裴年钰心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立刻不爽了:
“什么叫‘这种事’?这任务楼夜锋接得,你就接不得?显得你特清高是吧。”
何岐便知道说错了话,闷了头不敢看主人。而后他想了想,到底是主人有意照拂他,便点头应了。
只不过刚刚说错话的何岐自知理亏,又见主人神色不爽,因而那件本想今晚跟主人说的正事,溜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此这般欲言又止,反复几次之后,裴年钰也发现了异常。他本正欲迈步进去内室,拉开被褥解衣安寝,见了何岐的表情之后不由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