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你还有事要说?”
何岐踌躇了半晌:
“……是。”
等了片刻,竟然就没了下文。裴年钰见他那一副竟然想让自己猜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气闷:
“有话快说,不然我准备睡了,你去外面守夜吧。”
何岐连忙道:
“是这样的。主人,我身上的禁制已至三月之期……解药的事……”
裴年钰愣了一下,随即暗骂自己金鱼脑子。
那所谓的“影卫禁制”,不过是略微好听点的说法,其实就是那种专门用来控制影卫、死士等的那种长期毒药。只不过皇家的行事风格,不会这么冠冕堂皇地说成是毒罢了。
这毒并非每个影卫都吃,只是个别身份来历不那么“清白”的影卫才会被要求吃这个。何岐当年是因为家中遭变,长辈被各种处斩流放,他也原该被发卖为奴。
因着有一身武艺,被裴年钰拉了一把,因而他才能成为影卫,效力皇家,算是躲过一劫。
他入影卫营时已经十几岁了,又是罪臣之子,跟那些从小便在影卫营中训练的自然算是“身份根底”不同。他也很知趣,入营第一天便主动去领了这个“影卫禁制”。
完成训练出营,跟了裴年钰之后,这么多年来裴年钰从来没克扣过他那三个月一服的解药。这次因着裴年钰刚穿过来,一些细节记忆融合的还没那么熟稔,竟然便忘了。
这已过了服解药的两三日了,何岐体内经脉开始隐见不适,见主人还没给他,这才主动开口问的。他还只道是自己哪里犯了错,主人这是在隐晦地敲打他不成。
裴年钰一边去自己屋子里拿解药,一边有些歉意道:
“这几个月事情有些多,抱歉,是我忘记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药瓶,突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
“不对啊,老何我以前拿解药从来没避着你,你当是知道解药放在哪里的。我这次是忘了,你难道不会自己来取么。”
何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闷了半晌才道:
“主人,您能如此信任属下,是属下之幸。但属下怎会如此行事。”
裴年钰叹了口气:
“那你也该以身体为重,若我真有事耽搁十天八天,岂不是会有损伤。”
他看着何岐将解药药丸就着奶茶服下,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来:
“老何,你现在都是我的影卫统领了,身份不比以前。再这般留着这‘禁制’委实不妥,不如……直接将这禁制给你解了吧。”
何岐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主人,这……?”
裴年钰见他失神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
“这有什么惊讶的,早便该给你解了。我能让你当我的影卫统领,已是知你的忠心才会如此决定的。我裴年钰的下属,哪里还有每一季都得来领解药的道理?”
裴年钰说的语气极为随意,仿佛便是如同“五花肉必须是红烧的,哪有清蒸的道理”一般的寻常小事。
然而对于何岐来说,这便是……关乎性命和信任的大事了。偏他还刚刚当上统领不过三个月,府中太平无事,那就并没有什么功劳可赏。而他的主人依然将这分量如此之重的恩情赏给了他,似乎与他的主人随手赏他一杯奶茶并无分别。
“主人我……属下实在是……”
他被主人这随口一句的决定惊了一下,刚想条件反射性地说此事不妥,主人您且三思等。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沉默了下去——
解了身上的长久之毒倒是还在其次。于他而言,他作为一个前朝臣之子,这份恩赏实则代表了主人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焉能不动心?
他看了一眼主人坚定不容拒绝的眼神,此时再说什么推辞之语,未免显得过于虚伪了。
何岐默然半晌,忽然跪了下去,向着裴年钰行了三次最正式的影卫谢恩之礼,嗓音微哑:
“属下谢主人信任之恩。何岐此生,必……倾力以报。”
为了避免麻烦,裴年钰没有避让,安安静静受了他三拜。只不过在何岐行完礼之后,他将何岐扶起,而后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平常:
“老何你想倾力以报那不是很简单么——想给本王分忧,你就去想办法让老楼快点开窍,当上王妃就行了。”
何岐:“…………”
他不禁噎了一下,随后又想起来就在今日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的主人为了和他家王妃说悄悄话,用一杯奶茶把他关在了门外的事情。
顿时十二分的感动变成了十分。
裴年钰也不在意何岐有多感动,他本身又不是为了施恩。他对老何的信任,行动做到了便是了,没必要过于强调。
他转身径自去找解药,然而翻了一会儿却没翻到。
裴年钰皱眉沉思片刻,在陈年的记忆中翻找半晌,方才醒悟:
“老何,解开你那禁制的药好像是在夜锋手里保管着。因着这种药与平日里三月一服的解药不同,只有一份,夜锋怕保管在我这里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偷了去,他便收走了。”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不是还没有武功么。唔,我明日一早找他要过来。”
何岐自然不会说什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又不在急这一晚上了。更何况本就是主人破例给他解的,他哪里还能要求更多。
………………
一夜无话。
裴年钰照常睡得安稳,还做了个美梦。而何岐伏在屋外檐下的黑暗中守夜,却是心思翻过来覆过去,久久不能平息。
到得第二日上,裴年钰起身后先让何岐等会儿回去换班,直到楼夜锋进屋来服侍他梳洗,他便将这事跟楼夜锋说了。
裴年钰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小事”还能横生枝节。
然而楼夜锋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先是怔了片刻,随即看了一眼何岐,而后转而对着裴年钰,垂眸道:
“主人,此事……属下以为不妥。”
语气虽极为恭敬,裴年钰却听出来几分……执拗。
他顿时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要说:
何岐:老楼你这是要搞事情!
王爷:(摩拳擦掌)老楼你敢搞事我就敢收拾你!
第102章
102.尘劳是非更两忘
楼夜锋的反对之言, 便是连何岐都未曾料到。
且不说他和楼夜锋多年的同僚之谊,他自认为自己这个影卫当的一直是称职且忠心的。而楼夜锋也曾在多年之前就表达过对他的肯定,绝非表面上信任实则内心提防的态度。
何岐虽然是半路成为裴年钰的影卫, 但若是楼夜锋当真对他觉得他不妥,也不可能在自己内力全失之后,就这么放心地把统领之位交给他。
那如何会在此时发难……?
他有些疑惑地去看楼夜锋, 却见楼夜锋亦是转过头来往他的方向掠了一眼,眼中闪过一瞬思索的神色。然而楼夜锋的目光却并未直接与他相对,似乎只是看着何岐顺便想到了一些事情般。
随后楼夜锋回身对裴年钰解释道:
“主人,何岐……毕竟他非自幼就在影卫营中, 出身亦是与其他影卫都不同……”
何岐心中不由得诧异,从方才楼夜锋看他的神色中, 他敏锐地察觉出楼夜锋并不是对他有意见, 那一眼的疑虑和思索似乎并非冲着他来的, 又如何会有这般说法。
但……现在是主人和楼夜锋在讨论他的问题,他自知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便恭恭敬敬地低头站在一旁。
裴年钰觉得楼夜锋的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何岐的出身问题,他王府影卫高层都心知肚明,先前这么多年也没见楼夜锋因为这个缘故对何岐有所防备呐?
他看着眼观鼻鼻观心的楼夜锋, 皱了一下眉:
“他的出身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何况早便作云飞烟灭了, 如今他亦不过是无……,咳,他与其他影卫, 我认为并无不同。”
裴年钰想说何岐现在早就无家无业, 但想来何岐就在身边, 这话出口就未免伤人了。便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楼夜锋依旧低着头没敢看主人,就在裴年钰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谁知楼夜锋忽然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跟了一句:
“主人,属下说的出身,非指出身平民亦或是官宦人家。而是……”
裴年钰隐隐约约觉得他之后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
“是什么?”
站在旁边的何岐却心生一种奇异之感,他这般吞吞吐吐的……似乎接下来的话是很重要的事,然而何岐的直觉告诉他,楼夜锋这话的语气又似乎像……
“您莫要忘了,当年何家被定罪之前……可是前太子的人。”
屋内顿时静可闻针。
何岐脸色瞬间白了一瞬。
他怎么也没想到楼夜锋竟然会想起来这一茬!
前太子高居储君之位将近十年,若非多年前参与了那一场宫变导致太子之位被废,成了被软禁的阶下囚,此时此刻宫里那张宝座上坐的是谁还未可知。
那么前太子和裴年钰裴年晟两兄弟是什么关系,自然就不用多说了。即使何岐成为影卫的时候,那段紧张的时期已经过去,但也曾听闻许多裴年晟和前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何家……他何岐是何家的次子没错,可……站队太子的是他已入朝堂的父亲和兄长。何家出事的时候他才十几岁,如何能把这关系算到他的头上!
但这种事,他自己这么认为是没用的。这般家族血脉的联系,不在于他怎么想,而在于上位之人怎么想。不然当年他如何以少年之身,一并被牵连入罪。
最重要的是……前太子仅仅是被废,却并没有死!
那场宫变前太子只是参与,而非主谋,故而先帝心软没下杀手,而是一纸诏令将之软禁。至今,很多人已经将他遗忘了。
人死了和没死,那是完全的两回事。而何家,他那身为户部侍郎的父亲,曾经彻头彻尾是太子一系的支持者。
何岐面色发苦,嘴唇微微有些颤抖。这等陈年旧事,主人从未提起过,他也从未认真想过这其中的隐患。
当年他入影卫营的时候尚且年少,且他那时候是当真认为自己是被家中之事无辜牵连的。
因而即使他父亲是太子的人,最后他却被四皇子给救下来,他便也只道是四皇子仁厚,亦或是看重了他的武艺心性想收为己用。
何岐当时猜的并没有错,而直到现在裴年钰亦是如此作想的。只不过现在的何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耿直赤诚的少年,他效力于裴年钰的这些年间,也看过了许多的君臣是非。
所以这般以前没有细想过的前尘往事,今日一旦提起,便将何岐给吓了个半死。他何家曾经是太子的人……太子的人……
若是在主人的心里埋下这样的一粒种子……
何岐心念电转,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该如何去做。
“楼夜锋你……”
裴年钰刚想发作,便被何岐打断了。只见身边那个深灰色的身影迅速跪了下去:
“主人!楼执事所言甚是,属下身份本不合影卫常例,主人您这般轻易便赐下解药,确然不妥。主人的心意属下心领,万不敢忘,然而属下斗胆,还请您收回成命。”
裴年钰看着眼中难得浮现出惊惶和恐惧的何岐,气得一跺脚:
“老何你!”
他如何不知道何岐的意思?解药吃不吃的当真无甚要紧,毕竟他和何岐都知道,他不会故意用这个事来伤害他。
但何岐宁愿不吃这个解药,也要确保裴年钰不会怀疑他——哪怕只是对他身世的一点点的心中嘀咕,他何岐都不想让他的主人产生这样的念头。
裴年钰闭了闭眼,没有再冲何岐发火,他知道他劝何岐是没有用的,事情的关键还在楼夜锋这里。只要让楼夜锋交出解药,何岐他不吃也得吃。
他重重地平复了几下气息,没有说话。屋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当中。
楼夜锋有些语气不稳了,试探着问了一句:
“……主人?”
裴年钰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对面之人,语气忽然沉了下来:
“夜锋,这解药……你给是不给。”
而楼夜锋则是被主人眼中的寒意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打了个突。
这般目光……前几日练武吵架的时候他刚刚见过。那眼神一扫过来,他顿时便怯了九分:
“主人……”
裴年钰见他不回答,失望地闭上了眼,而后自嘲地笑了几声,长叹一句:
“……罢了……”
他想说什么,可说不出口。
他知道如果自己强行命令楼夜锋取解药的话必然能取到,可他不想每次都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他和夜锋之间的矛盾。
他不知道为什么楼夜锋要如此针对何岐,明明他们两个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危险时期都过去好多年了,楼夜锋对于他的安危还是有些反应过度。前太子……就算前太子真跑出来作妖,他也不信何岐的忠心会动摇。
但是他不想与楼夜锋争论了。他不愿意给,那他便自己找就是了。横竖是在他府里。
裴年钰心情不佳,便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便欲出门。然而还没等他迈出门去,他的袖子忽然被扯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乌黑的衣袖和小心翼翼的手指,皱了皱眉,转过身来,却对上了一双惶然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