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年钰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随后便见楼夜锋的身形微微抖了一下。
楼夜锋将目光从何岐他们离开的方向收了回来,缓缓转身。他强忍住心中的惧意,鼓起勇气让自己对上了主人的目光。
裴年钰向前走了几步,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略高的人,心中不爽:
“楼教习不亏是本王之师,倒是威风得紧。”
楼夜锋静静地看着他的主人,没有说话,忽然将他的手拉了过去。
裴年钰只觉手里被塞了个东西,他低头一看,楼夜锋正将那绞鞭的鞭柄轻轻放在他的手掌心中,而后,他的五指被楼夜锋包裹起来,将那绞鞭握在了手中。
楼夜锋退后一步,双膝落地,垂首不语。
裴年钰:“…………”
他知道楼夜锋的意思了,他的夜锋恐怕是觉得这次他的怒火难以平息,所以干脆一句话都不说,只任由他拿绞鞭发泄在他身上。
那绞鞭在他手里沉甸甸地,一如裴年钰的心情。
他嘴里不由得有些发苦。
他本意确实是想给他家夜锋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既不伤害他,又能让他留下些印象,不至于下次直接忘到脑袋后面去。
然而楼夜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没想到楼夜锋多年的性子让他依旧决绝,宁愿承受自己更大的怒火也不愿意再牵连何岐。且……刚刚楼夜锋在他手里放鞭子的这个动作,裴年钰分明感受得出来,楼夜锋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是真的做好了被他的主人亲手抽得遍体鳞伤的准备。
裴年钰看着地上原本好不容易为了演戏而狠下来的心,此时早已软成了一团。
他看了看手里坚硬而结实的绞鞭,心中苦笑。这下子,骑虎难下的却成了他自己。
裴年钰忽然感觉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一半:
“你既然已经承认了伙同他人隐瞒之罪,那就……”
后半句,裴年钰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说,总不能真说“那就等着挨罚吧”。于是只好欲言又止。
楼夜锋却给他递了个台阶,恭恭敬敬地道:
“任凭主人发落。”
裴年钰:“…………”
这台阶他真可不想下。
然而之前明明说好的要让他吃个教训的……
裴年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狠下心来。
就算不真的抽他,吓唬他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于是他学着方才那执刑弟子的动作,将绞鞭一抖,在地上甩出清脆的声响。
他随手挥了挥,又左右甩了个鞭花,仿佛在试探手感一般。
磨叽了半天,最后裴年钰却是将那绞鞭倒转过来,用鞭柄轻轻抵在了面前之人的下颌。
“那楼执事……不如自己说说,让本王罚你多少比较好呢……?”
裴年钰自己都没发现,他明明想用某种冷酷阴森的语气来说这句话,但说出来……却分明是带着颤抖和犹豫的。
鞭柄缓缓向上划动,裴年钰强迫地上跪着的那人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而楼夜锋自然驯服地随着主人的鞭柄轻轻抬眸——
裴年钰顿时心中又是一突。
他这般姿态……几乎是已近屈辱。
裴年钰对上了楼夜锋那双深色的眸子,那样平静而由人施为的眼神让他再也无法忍受。
想到周围可能还有影卫在远处看着,裴年钰脸色微变。再不犹豫,左手揪起他的衣襟,便将他拎回了自己的屋中。
裴年钰双手扶着桌子,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太难了……太难了……
面对这样的温顺且卑微的夜锋,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再下的了狠心去给他什么所谓的教训。
即使他的夜锋瞒着他搞事,即使他的夜锋总是一言专断。但……
裴年钰苦笑,他每次想狠下心来让他的夜锋不那么任性的时候,总是会以失败告终。
他刚想说什么,便听得身后之人长长的一声叹息。
“主人,您……又何必对属下心软呢。”
楼夜锋直接走到了主人身边,握住了他拿鞭子的那只手。
“主人您若是下不去手,让属下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裴年钰心想,我算是拿他没办法了。
他翻了个白眼,将那绞鞭扔到一旁,语气终于变回正常了:
“哼……这次看你内力空虚,便先放你一马……下次……本王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楼夜锋却并有没什么高兴之意。他只怕主人因着心软放过他,却又独自生闷气。
然而裴年钰扔了鞭子的下一刻,便迅速掏出来金疮药和布巾,看着他的伤口,眼中浮现出心疼来:
“……衣服解了,给你上药。”
“……抱歉,我原本只想让你看着老何挨罚,然后让你着急一下而已,便算是给你的教训了。”
“我没想……让你也挨这一下的。”
“但是你怎么自己就上去替老何挡鞭子了!”
“……还不经我同意把老何放走了……”
“哼,这一鞭子便算是给你擅作主张的惩罚了!”
裴年钰一边给他处理着肩膀上的伤口,一边碎碎念着。
楼夜锋微微愕然,见主人是当真不生气了,一颗心放下去的同时,胆子也渐渐大了些。
他低下头去,在主人的耳边轻声道:
“主人宽宏大量,饶过了属下这一回。不过那绞鞭就留在您这里吧,不必还给老何了。等您若是什么时候又来气了,再招呼到属下身上就是。”
裴年钰:“…………”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何:主人您这心态不行啊,假装抖S实际扶不上墙。不如让属下来教教您。
老楼:我是很真诚地让主人罚我的,真没有别的意思。
老裴:我是很真诚为了管教属下才收下的鞭子,真没有别的意思。
第108章
108.玉扇贴体微寒切
裴年钰听得他家夜锋让他收下鞭子, 下意识地就想歪了,故而脸红了一瞬。他手底下用布巾给他擦拭伤口的动作故意重了重,语气微恼地啐了楼夜锋一句:
“怎地这么不正经起来, 简直无耻。”
楼夜锋愕然。
他当真是十分诚恳地请主人惩罚他的,并不作他想,怎么会被主人说是无耻呢?
裴年钰看着楼夜锋那茫然的眼神, 恐怕是真不知道这鞭子的……另一层含义。
不过又想想他家夜锋三十多岁还是个老处男,对这类不可言说的小玩法一无所知……他又觉得这很正常了。
裴年钰抬眼看了看楼夜锋一脸求解的疑问模样,心情顿时郁卒。兴致缺缺,连眉眼都连带着耷拉下去了。
是了, 他的夜锋根本就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让他惩罚而已。
惩罚……惩罚……
裴年钰的脸色越来越黑。
楼夜锋顿感不妙, 连忙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人……?”
“主人您缘何说属下……无耻?”
裴年钰当然不会把他的真实意图说出来。现在他俩连行房都未曾有过, 此时开这种玩笑就未免冒犯了。他只好黑着个脸, 胡诌了一个理由道:
“你……你明知道我不舍得把你怎么样,还装模作样地让我收鞭子。我收下了鞭子又如何?还能真罚你不成。你又不会当真受这鞭子, 倒是做足了姿态。”
“本王……说你无耻,难道还冤枉你了么。”
楼夜锋听得主人竟是这样以为他的,脸色不由得白了一白。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毕竟……他的主人的心软已经一再地展现过了。
可他并没有半点故作姿态之意, 他分明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主人好好罚他一下的。
楼夜锋看着主人略微愠怒的双眼, 沉默了片刻, 忽然沉声道:
“是,属下……暗自揣测了主人的心思,属下知错。”
裴年钰见他居然认了, 反而心中有些纳闷起来, 只不过手底下依旧处置着伤口, 没说什么。
果然楼夜锋随后便说道:
“主人您是不是……更生气了?”
裴年钰哼了一声:
“你、说、呢?”
楼夜锋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闻言立刻伸手将原本放在一边的绞鞭拿起来,送到主人的手边:
“那……主人这回可是想抽我了么?”
裴年钰:“……?”
他疑惑地抬头看着楼夜锋。这家伙……也没有受虐倾向啊,今天这是怎么了。发什么神经?
他抬头对上了楼夜锋那双竟然带着些殷切的目光,电光火石间想到他今天的一系列行为,恍然大悟,而后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夜锋,你……今天你是故意的?不经我同意就让老何回去了,故意气我不成?”
楼夜锋也没想到主人竟然这么快就识破了他的意图,心中略一慌乱,下意识地手脚便想往回缩一下。
裴年钰立刻皱眉:
“别乱动!”
他一边皱着眉给他的伤口涂着伤药,一边用审问的眼神盯着他:
“老实交代,怎么回事。”
楼夜锋被主人这一句的语气弄得又颤了一下,低着头不敢看主人,只好承认了:
“是……属下今日看您罚何岐,知道您气得紧了。又怕您心软,对属下动不了手。因而属下当时便决定……嗯……先把老何支走。这样好让您……只对着属下生气便是了。”
随后楼夜锋抬起头来看着他的主人,裴年钰十分惊讶的发现,他家夜锋看他的眼神中似乎有着一些……心疼和愧疚?
“主人,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已经这样过分了,您居然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对我下手。”
他顿了一下,移开了目光,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若是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会在您面前做那些样子了,简直是白费心思,反倒是还让您更加生气了。还不若……”
楼夜锋忽然反应过来,后面的半句不能说出口,否则只要说出来就必然会失效。于是他马上闭嘴不再多言。
裴年钰却飞快地意识到了他的意图——既然自己总是下不去手,那楼夜锋肯定就打算他自己暗地里去找老何,把该罚的直接让何岐帮他处置了。到时候他该受的苦都受完了,想必他这个主人才会真正的消气吧。
他脸色骤然拉了下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你敢!”
“…………”
楼夜锋脑袋缩了一下:
“我……属下……可什么都没说。”
裴年钰估摸着让自己这么一吼,他确实不敢动这个心思了,才略略放下心来。
裴年钰沉着脸没再说话,给他上完药之后开始拿布条轻轻敷贴伤口。空气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半晌,楼夜锋忽然开口道:
“主人,属下委实不解,属下几次三番地惹您生气。您缘何……无论气到何种程度,您都宁愿自己生闷气,也不愿意……当真来罚属下呢?”
裴年钰心道,这不同时代造就的不同三观,可真是无解的难题,但是他可没心情解释什么人人平等之类的。
就不说根本解释不通吧,而且他自己还在享受身份阶级带来的特权和利益。他的影卫他的府吏他的侍女都在一如既往的服侍着他。甚至这普天之下的民众,理论上来说都是裴家的子民。
他这身份,跟别人讲平等真是没有半点立场。
裴年钰想了半天,才终于措辞了一个理由出来:
“夜锋,你既是我认定的王妃,我便不可对你施以暴力。若是稍有口角便动辄打罚,此乃粗鄙小人行径,是君子所不为。”
这个理由很真实——他真罚了楼夜锋,岂不是成了搞家暴的渣男?
裴年钰自以为这理由很有说服力了,然而楼夜锋却一下子就情绪不稳起来,声音都有些颤抖:
“可……主人!我,我楼夜锋,首先是您的影卫啊……还是说,您……您难道不再把我当属下看了吗?”
裴年钰被他声音中的委屈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
“没有啊!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影卫,以前是,现在也是。这辈子是,下辈子……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也是。”
楼夜锋稍微平息了一下方才心中的恐惧,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主人:
“那……属下犯了错,主人惩罚属下,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天经地义的……?
裴年钰心里没来由地一颤,似乎内心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破土而出,偷着钻了出来。
他裹好楼夜锋肩头的最后一层绷带,系紧,而后直起身来看着楼夜锋。
楼夜锋继续跟他讲理:
“主人,您之前那么多年里。您可也没这么纵着属下的……”
裴年钰心中又是一动。
是了,他不想家暴楼夜锋,是因为他把楼夜锋以伴侣的身份看待的。然而……现在是古代,楼夜锋……是他的影卫。
影卫么……
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精神,处置权都在他这个主人手里攥着。
他可以对他的夜锋做任何事,为所欲为,都是合理且合法的。
影卫犯错便要受罚,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道德准则。
裴年钰看着面前这个垂着眸子神情乖顺的影卫,连身上的黑衣都在一寸一寸地散发着沉默的、驯服的、任人欺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