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稍忍一忍,马上便可以了。”
虽然这事是他提的,可裴年钰的嘴角委还是有些屈地耷拉下来。
………………
何岐火速将鲜血接满了玉瓶后,楼夜锋利落地给主人清创、上药,包扎,包得严严实实。
裴年钰见坐在榻上的连霄死死盯着他胳膊上的绷带,眼中愧疚之色愈浓。他便想赶紧溜号了,谁知楼夜锋将绷带系完最后一个结,忽然后退一步,跪地垂首道:
“……属下先前对同僚心存芥蒂,亦有欺上瞒下之举,致使主人不得不损伤自身。请主人降责,以平同僚之怨。”
连霄与何岐二人同时微微变了脸色:“老楼!”
随后屋中沉默了下来。
这不是对着主人私下请罪,这是当着统领和副统领的面,自承他故意“欺上瞒下”。围观的两人和跪在地上的那人都心知肚明,主人若如往常般轻轻揭过,岂不是坐实了他对楼夜锋因为身份之故而多加偏袒?
连霄急忙打圆场:
“这说的是哪里话,这是我自请罚,横竖与楼教习无关,如何会对你有意见……”
裴年钰伸手扶起楼夜锋,轻笑一声:
“你倒也不必使这手段,故意在他二人面前激我。”
楼夜锋见着主人袖口露出来的半截白色绷带,生怕主人手臂一使力再崩了伤口,便不敢和主人力气相抗,只得随势起身。
“我舍不得当真罚你,他们岂会不知?此事既已解决,便如此算了。只不过……夜锋以后莫再这般瞒我。我知你先前对他有气,你和我说,我自然会帮你出气。”
一旁的连霄苦笑了一下。主人这还真是……直言坦诚啊,明明白白说给他听——主人就是要偏心楼夜锋,以后不要再这般去惹他。
“至于老何你……融血丸这等对付敌人的手段,岂能用来惩诫自家人?”
何岐连忙恭敬道:
“是,属下谨遵主人教诲。”
听得“自家人”三个字,连霄忽然又是心中一暖。
“行了老何,你快去炼那解毒丹吧。”
“是。”
三只影卫听得主人这番话,心中皆转过了同样的念头——主人此举分明不是合适恰当的御下手段,但能得主人这般据诚以告,倒也不枉自己这当属下的了,如何还能再多加思虑。
………………
他让楼夜锋在内看顾连霄的伤势,也是为了给他们留下说话解释的空间,裴年钰便与何岐一同出了屋。
何岐转身来到后院的熬药锅炉处,开始淬炼解毒丹,而裴年钰则是在他身边打了个手势,将附近暗处的影卫唤了出来。
“属下参见主人。”
“你们连副统领受了伤,一个月内都动不得内力,你们附近的几个最近警醒着些,万一真有宵小查探,不要出什么问题。”
“是,属下明白。”
随后他转身对何岐道:
“老何,回头你把平时跟着我的影卫拨几个过来守着他吧。”
何岐面色微变:
“主人,这如何使得!”
他知道通常影卫不光是保护主人自己的,若是被王爷指派去保护王妃、世子等情况在其他府上也颇为常见,好歹他们也算半个主子。
可保护影卫算什么,他们都是主人的下属。
裴年钰摇摇头:“照顾好你们自己的兄弟又有什么使不得的?横竖我随身的影卫那么多,调过来三五个又不碍什么事。且老楼他武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寸步不离在我身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见主人坚持,何岐只好应了下来。
裴年钰轻声道:
“再说……若是你受伤无力,我自也是一样对待,并无分别。”
“好了我先回去了,你弄这解毒丹吧。我……嗯,你快去吧。”
裴年钰吞下去的后半句话其实是,他还要赶紧回去给何琰君说一声,不过想了想还是别让老何知道琰君通风报信这事了吧。
待他回了自己的寝殿跟何琰君说了连霄已经在好好养伤了,果然见她神色轻松下来。裴年钰奇道:
“你这般在意此事是为何?”
何琰君犹豫了片刻。
这话以她的身份本不该说,不过她想了想她这个师父平日里的为人处世,想来直言相告倒也无什么大碍:
“到底是我哥哥去折腾的他,若是他真被折腾狠了出了什么问题,我是怕主人您对我哥哥……”
裴年钰了然:“那确实有可能。所以你这通风报信还挺及时的。”
……………
这边何岐做好了解毒丹,送到了连霄的屋内来,却见楼夜锋居然还没离开,兀自坐在椅子上沉思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
连霄啧了一声:”你自己问他。”
楼夜锋见何岐的目光看了过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为着方才主人无意间说的那句话……他道我都敢当众打他了,如何不敢……”
他不想再说下去,却忽然攥紧了拳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
“难道我在主人心中,已经、已经是这般胡作非为了吗……”
何岐连霄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难道你现在才知道自己胡作非为吗?”
楼夜锋的脸色瞬间又白了。
“我……”
连霄一口吞下药丸,含含糊糊地道:
“主人这个意思吧……是有些原委的。只不过有些话我是不能说,老楼,你去问咱们何大统领去,他兴许愿意指点指点你。”
何岐斜了他一眼:“就你大明白。”
连霄毫不退让:“你不也是心知肚明?”
楼夜锋一脸茫然,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输给了他的这两位同僚。为何关于主人的事他们都能看得明白,而他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何岐见了楼夜锋的神色,知道他是半点不开窍,只得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随后他拍了拍楼夜锋的肩膀,示意他出屋去。
第153章
10.从容雅步, 胜之未为武
何岐与楼夜锋相携出了屋子,留连霄在内自行运气养伤。
他在门口顿了顿脚步,低声对楼夜锋道:
“走, 咱们找个没人的地儿说话,去你们平日练武的湖边吧。”
随后何岐又想到他二人这说悄悄话去了,主人那边暂时没了统领守着, 便先重新将这府里的影卫调派了一下,让更多的人去了他们主人那边。
两人运起轻功来到静心湖畔,春日的微风暖意醉人,沿湖半边的柳树抽了丝丝的清翠嫩芽出来, 平静安和。
湖边一黑一灰两道修长的身影,并排着缓缓踱步。
“其实这些我早就想与你说了, 只不过前些日子因为琰君作怪, 你和主人都那般心神不定, 如今也算是有了结果,便借着这个机会……”
楼夜锋安静地听他说着, 却见何岐脚步踟蹰,斟酌措辞了许久才缓缓的道:
“咱们主人的性子你也知道,先前多年便是温和宽厚的,只不过那时候主人终究还是有些主人的样子的。”
“可自去岁主人生死之间走过了那一遭之后, 对咱们影卫竟似连这点身份之别都放下了, 老楼, 你应当也能觉察得出来。”
楼夜锋是知道主人自从解了桃花蛊后的心境之别的,点点头道:
“主人比先前更洒脱了,却也更……心软了, 他待你们, 待我, 都比先前亲近了许多。”
何岐忽然止步,回身看着他,摇了摇头,目光严肃:
“并不是更亲近了。主人不以下属待你,你自然只觉主人待影卫是亲近。实则主人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
“旁的陌生人不论,但论府里这些近的人来说,主人他已经不在乎他被下属冒犯了,冒犯他作为主人的……身份的威严。”
“今日这话我说了便是越矩,但这话我还是要说的。”
楼夜锋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这话难怪连霄不敢说,可何岐身为影卫统领,这句话能出口也实在有些大逆不道了。
主人对影卫好,影卫自然该感念,可这般猜测主人心意的事情,自己心里嘀咕两句就算了。当真宣之于口的话,换了别的主子那几乎会觉得这影卫是不是要反?
他黑着脸道:
“你胆子不小。”
谁知何岐稳稳当当地站在他对面,目光忽然如冰般凛冽:
“楼夜锋,你哪来的资格质问我这句话?”
只见对面那黑色的身影整个一下子便颓丧了下去:
“是,全府的影卫里就我胆子最大,就我冒犯主人最多。”
何岐见他并没有明白,恨道:
“所以你可知,你因为主人练武不勤而罚主的那一日,他为何会记到现在?”
楼夜锋目光恍惚,那天主人委屈又生气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清晰如昨——
“你还知道我是你主人?”
主人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身旁是何岐灼灼的目光,楼夜锋只觉自己从头到脚又被审判了一遍。
“自然是我越矩冒犯,在那么多的影卫面前下了他的面子。”
何岐冷笑:
“合着我方才都白说了。主人那只是怒极之下口不择言,却非他本意。若主人真觉得冒犯,他便会当真以影卫条例罚你,且再不会对你有什么感情。但是那次……他最终罚你了吗?”
“………未曾。”
“主人是真的不曾觉得冒犯,但是主人他……他是会伤心的啊。”
楼夜锋怵然而惊。
何岐叹了口气:
“主人若当真觉得不可接受,便不会由着你打他。但是你那般对他,他心中的委屈和难过远胜于他这个当主人的被冒犯。”
“………”
楼夜锋似有明悟。他先前只道是自己行事太过强硬不尊主上,未曾细想主人之心态,如今被人一言点出,只觉心中迟来的钝痛成片成片地蔓延开来。
“所以今日主人那般语气,委实是因为先前我将他伤得狠了,主人耿耿于怀至今……”
何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主人那是耿耿于怀吗?他分明是玩笑的语气与你说的!”
楼夜锋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于主人而言,既然此事已经可以这么玩笑着说出口了,实则意味着……”
“即使那天你态度如此凶狠地对待他,过后他还是接受了你的所作所为。”
“——老楼,在主人心里,你是可以伤害他的人。”
楼夜锋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胸口闷到几乎无法呼吸,在这春日的暖阳里冷汗却涔涔而下。
怪不得主人事后从不曾因为此事发作他,他也从不曾感到有过芥蒂。
他的主人心思愈发柔软,会难堪会伤心,会恼羞成怒,可最后还是自己消化掉了曾经所有他带给主人的伤害。
何岐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楼夜锋,略带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现在你倒是知道心疼了?”
“我……我实在……”
“我们都知你倾慕主人已久,你自觉对主人用情至深。但是主人对你,也是同样的,并不曾因为他是上位便有所削减。”
“而且你可知,你现在是与主人好事已成,但若是将来你二人情意有变……”
何岐语气忽然无比严厉:
“吃亏受伤的,永远是主人。”
楼夜锋愕然。
“咱们都是影卫,心性狠起来都是一般的决绝,若是哪天你觉得有什么是该割舍的,你绝不会犹豫。但主人他心软,他决计放不下。”
楼夜锋默然良久,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道:
“你放心,无论主人如何待我,便是待我如街边恶犬,对我厌恶至极,我永远不负主人。”
“希望你能记得今日的话,莫再辜负主人的心意了。”
楼夜锋被他一席话搅得心如乱麻,第一次深觉自己实在是做得不够。虽然他和主人有着主仆之别,可在这感情二字上,主人并不曾占着什么便宜。反而因为性子软善,总是迁就容忍着他。
他不仅做影卫不甚合格,做枕边人……他要学习的还有更多。
“那老何你可有什么法子,我怎么才能对主人更好一点……?”
主人什么都不缺,楼夜锋实在不知道,除了这一身武艺和自己这副主人还算喜爱的身子以外,他还能给主人什么。
何岐眯了眯眼,却不肯直接告诉他:
“我自然是有一个法子的,但你要先应我一件事。”
“说来听听。”
“老楼,你的内力是不是几乎全部恢复了?咱们许久不切磋了,我想与你正正经经地比试一场。”
楼夜锋心知肚明,他对主人表白心意的那天夜里,曾经暗中与何岐交手。若非他最后不能伤到何岐而有意相让,实则是楼夜锋胜了半筹的。
老何输给九成内力的自己,这恐怕是……不太服气啊。
谈及武功,楼夜锋又挂上了如往常般的自信和镇定:
“这有什么难的,我答应你便是,你想约何时?”
……………
何岐见楼夜锋应了,转身就去了主人的屋子。
彼时何琰君已经离开去自行练习今日的白案功课,而裴年钰解决了连霄的事情,心情倒是不错。
何岐便将切磋之事说了——涉及老楼,他总得问问主人同意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