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年钰也不由得哑然,他倒是不介意上门去给谁做个菜,比如给他弟弟就不介意。问题是这贸然上门的这位,一没交情二没交换,他又不缺这几个钱,实在是不可能请得动他。
否则的话,岂不是以后人人都跑来请他上门,这不就乱套了。
裴年钰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何琰君道:
“平恩,老人家深夜来此,回程怕看不清路,你找个伙计送他回府。”
竟是直接送客了。
那管事见今日无望,虽然心中遗憾,倒也乖觉没敢强求,行礼之后便打道回府了。
…………
那管事的来访如同一个小小的涟漪,很快地平静了下去,裴年钰也没有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地和两个徒弟天天研究怎么扩大产能开分店,毕竟一个店的产出实在不够卖的。
然而两日后,那管事再一次在打烊之后登门了,依然是求裴年钰去做那道玉兰香蒲汤,并言定金多少都随便开,语意甚是恳切。
裴年钰叹气:“请勿如此,人少吃一道菜也并不会怎么样。”
第二次回绝之后,他本以为那管事不会再来了。谁知三日之后,那管事竟而又登门了。
裴年钰已经有些烦了,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家的老爷没完了是吧?
然而那管事这次一见裴年钰,竟是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倒把裴年钰吓了一跳。
“你……有话好好说……”
“这位师傅……老爷实在是重病在身,眼见着命不久矣,只想在临去之前再尝一尝家乡之味。老爷多年久居京城不得出,实在是……”
裴年钰看着这老管事如此真切地悲痛模样,沉默了。
他本不是无情之人,这样的要求他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很难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思乡心切地人带着遗憾而死。
若他说的是作伪之言……那反正胆敢诓骗亲王的自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不必他多费心。
裴年钰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就是了。”
那管事欣喜过望:“不知师傅可需要什么食材……?”
“不必了,我自备。呵……香蒲这种东西,让你去在京城里找你也找不到的。”
——好在他的系统商城里可以拿美食值换到,否则真的等从南方运来,恐怕他家老爷也该魂归西天了。
此时刚过午时,裴年钰撂下手头的事务,道:“直接去你们府上吧,你带路。”
“那便请了。”
隐于附近的何岐和楼夜锋二人互相打了一下暗号手语:
楼夜锋:八个影卫,跟随。
何岐:我也去。
楼夜锋:我跟着主人,你原地留守,谨防调虎离山之计。
何岐:收到,另派八影卫殿后以备接应。
楼夜锋:可。
两人飞快地定下了布署。
楼夜锋主要是考虑到毕竟何琰君在店中,何岐留下看店正好。何况他的内力恢复至全盛之后,有他自己跟着主人,便是什么龙潭虎穴都不惧。
楼夜锋隐了身形,尾随着裴年钰的路线,穿梭在屋檐街角之中。
只不过他跟着主人走着走着,看着他们的方向,忽然心中一凛。
这不是往——?
……………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朝会已毕,裴年晟正在上书房中处理政事,忽然书桌前落下一个黑影来。
“主人,要事急禀。”
他抬头一看,是林寒。
“讲。”
林寒伸手将密信递了上去:
“是‘那边’的影卫刚刚报上来的。”
裴年晟一目十行地看完了,皱眉:
“他快死了?”
“看样子是的,据医师所言,恐怕活不过月余。”
裴年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冷哼一声:
“啧,他活生生把自己气死,这怪得了谁。他死了,我这处理还麻烦……他怎么就不能晚会儿再死呢!”
林寒见主人皱眉紧盯着密信字条,斟酌片刻,忍不住道:
“主人,属下以为,若是将此事告知……”
裴年晟抬眸扫了他一眼,冷目如刀。
林寒迅速跪地:“属下失言。”
“不要去打扰他。”
“是。”
“这事,”
裴年晟敲了敲桌子上的密信。
“先前做的布置再去确认一遍,过几天万一他真没了,确保一切无虞。”
“是,属下领命。”
……………
这边,裴年钰跟着那管事七拐八拐地在京城的胡同里穿梭,周遭渐渐静谧幽暗。终于在快到一个青石大门的小院之前,楼夜锋忽然飞身下来,在裴年钰身边耳语道:
“借主人玉牌一用。”
——他当然说的是裴年晟给他的有着“如朕亲临”刻字的那块。
“嗯?”
裴年钰微微疑惑了一下,还是迅速将衣服上随身佩戴的那块玉牌递给了他。
楼夜锋接了玉牌,趁两人走的慢,先运起轻功来到了那青石院落之侧的屋檐上。
果如他所料,刚一落脚就被几个黑衣影卫围了上来,楼夜锋如惊鸿掠水般避开了几道阴森的剑影,随后出指如风,迅速点了几个影卫的穴道。
那几个影卫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楼夜锋亮出主人的玉牌,低声道:
“你们的守卫目标现在由裕亲王大人的影卫暂时接管。等我们离开,自会放你们出来。”
说话间,裴年钰和那管事已到了青石门前。他四处打量了一下,这院子看上去不大,顶多二进,看上去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
但是周遭却极为安静,并且不知何故左右无邻,四面无树,鸟雀无声。看来此间主人是个喜静之人。
那管事领着裴年钰进了门,一边心中奇怪今日怎无人值守,难道是运气好不成,一边领着他进了厨房。
楼夜锋打发了此间镇守的影卫之后就继续回到裴年钰身边猫着,裴年钰感受到他的内息在身旁,心中渐渐愉快起来,支开那管事然后开始从商城里掏材料——
水生香蒲,玉兰,腌制火腿,葱椒料酒。
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先起炉用火腿吊高汤,随后处理香蒲和玉兰,切片,连冬菇片一并下水烫熟。后起热锅下油爆葱姜,入玉兰冬菇片,火腿奶汤,点入料酒清炖。
勾芡,出锅。
玉兰香蒲汤。
汤色白如牛乳,火腿鲜香浓醇,香蒲玉兰清脆雅淡。
既醇且清,味简至臻,能把一捧野菜做到如此地步的厨师,在裴年钰的前世,也为数不多。
裴年钰娴熟地将汤菜盛入碗中:
“给你家主人送去吧。”
“是。”
随后开始洗手,收拾衣服。
而另一边,后院的静室内。
原本萦满了药汤苦香的屋子,在此间主人掀开碗盖之后,竟全抵不住那鲜香之气四溢。
那人的憔悴病容上忽然浮现了一抹惊讶之色:
“竟真的叫你寻来了如此正宗的……咳咳……玉兰香蒲汤……有心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那管事藏住悲意,只字不提自己为了绕开那些影卫所费的种种心血,只目光殷切地看着他:
“主人既喜欢,便多用些吧,您许久没好生用过膳了。”
“将死之人,还吃什……”
那人的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在他尝了第一口汤之后。
一口,两口,直到汤碗见底。
他放下汤勺,长叹一声:
“京城奇人辈出啊,这等手艺,竟比母亲当年做得还要更好——我无憾了。”
“主人!”
那人伸出一只手来:
“扶我起身,我且去见见这位高人,若是他和母亲家那边有什么渊源……”
“是。主人小心。”
他拖着久病之躯缓步走到前院,正见到一身着竹月长袍的公子从侧厢的厨房中走出,转身正欲出门。
“先生留步!”
裴年钰内力深厚耳力好,即便这声音极虚弱,依然听到了。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那病人见他面容,脸色大变,踉跄了一步:
“怎么是你……!”
隐于暗中的楼夜锋飞身而下,提剑站在主人身旁,目光淡然地看着那人,不悲不喜。
那人定定地看着裴年钰,又看了看旁边的楼夜锋那一身标准的影卫打扮,脸上神情变了又变,终于垂首跪了下去,行了个全礼:
“草民叩见……裕王殿下。”
裴年钰回过神来,脚尖一点往旁边侧了侧身,不受他这一礼。
他看着那个憔悴得他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的中年人,长叹一声,把他扶了起来:
“……大哥。”
第160章
4.憔悴青丝禅榻客, 只一点残灯未死灰
裴年钰也万万没想到,这间四方寂静的院子,竟然是他的大哥裴年祯的居所。
或者说……幽禁之处。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三十多岁却已经两鬓微斑的人, 曾经他受封太子之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此时的他就有多狼狈。
裴年钰心念电转,
而裴年祯在这里见到他的四弟, 似乎更加不可置信:
“你……”
他本来是出来见一见这位“大厨”的,以为或许和他的故乡有什么关联,谁知却见到了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手足兄弟。
熟悉是因为少年时的相处与青年时的暗中相争,陌生是因为自从他裴年祯被先帝下旨软禁在此, 已经数年没有见到他了。
然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亲王,又想到这位王爷跟当今的圣上——那位最终的胜利者的关系, 裴年祯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裴年祯似乎了然地叹了口气道:
“你来此莫不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可惜了刚才那碗汤……我本已时日无多, 陛下又何必如此。”
裴年钰原本还在为着两人照面感到些微的尴尬, 此刻闻言,却呆了一下才听懂了这位大哥的言下之意。毕竟承平日久, 他几乎快把一些政治斗争的觉悟给丢得一干二净。
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我来此自然是为了给你做那玉兰香蒲汤的,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去请了我来的么?”
裴年祯不明所以,转头看向他的那管事,听了他的解释之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也难为你这管事如此忠心, 为了让你临死前吃点儿好的, 最近这几天出府采买的时候想法子混过影卫的搜查盘问怕是不容易吧?”
这话似乎戳了他什么痛处, 裴年祯忽然以袖掩口,弯腰咳嗽起来。
“……将死之人,倒是劳烦王爷……咳咳…您费心了。”
裴年钰沉默了一下, 他面前这带着病容的中年男子身形消瘦, 比楼夜锋大不了几岁的年纪, 发丝却已经掺杂了些白色。
他闭了闭眼,转身想要离去了。
“……大哥有恙在身,还是好生歇息吧。你且宽心,陛下从未有过害你之心。他忙得很,实在不会分心来在意一个仅仅是幽居在京城的落魄文人。”
“不然你那管事也不能三番五次地到处乱跑,他的影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裴年祯垂眸不语。
这话的言外之意显然便是——你这个太子曾经再怎么势大风光,现下也已对他全无威胁了。你还轮不到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
“反正我本来也活不了几天了。”
裴年钰亦觉心中复杂,只无话可说:
“有缘再会,告辞。”
………
他沉默着离开了这间小小的四方院落。
出了巷子,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楼夜锋:
“你方才问我要玉牌是为了支开守在这里的影卫对吧,所以你早就知道这里住的是大哥?”
楼夜锋叹气:
“当时他爹把他软禁在此的时候我就过来探过位置了,这总是个比较重要的情报。”
裴年钰原本有点沉闷的心情此时却被楼夜锋的“他爹”二字给笑得略微轻快了些。
可不是么,他们那个共同的爹,当年放任甚至有意诱导其他的皇子发展势力,以玩弄所谓平衡权术为乐,却将朝政搞得一团糟。
这是死了才算不嚯嚯这一朝的黎民百姓。
楼夜锋本身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见裴年钰越来越懒得掩饰对“先帝”的厌烦之后自也没了称呼上的尊重,横竖那先帝也不是他主子。
“我隔三差五地便来裴年祯这里探查一番怕有什么变数。陛下给他这府邸配的影卫自然是监视之用,前几年还严些。最近一两年都换成了新人影卫,甚至有许多还尚未出营,武功和警觉难免欠了些。”
“小晟那边好的影卫也不多,他用来探查全国情报都不凑手,哪有多余的影卫给派到这跳不出个水花的地方来。”
“大哥的事……我去趟宫里跟小晟说一下。你若是跟我一起的话,可以让那些影卫先回去。”
“好。”
裴年钰忽然止住脚步:
“等会儿,今天咱们过来见到大哥的事……让他们先别跟何岐汇报。”
楼夜锋怔了一下,废太子裴年祯曾经跟何家的关系,他之前有去调查过,知道的比他的主人多一些。但更久远的东西自然也是不知道的,主人这是怕老何听到裴年祯的消息会生气,亦或是……?
“是,我明白了。”